自从她与赵泽的关系变得尴尬以后, 谢知秋为了避嫌,便很少主动提出来见赵泽,今日重进垂拱殿, 竟恍惚隔世。
赵泽早已候在殿中等她。
赵泽头戴平角幞头, 身着簇新的朱色大袖襕袍衫,这算是私服, 但在私服中又略显隆重, 他以此服接待谢知秋, 既有作为朋友、比常人更胜一分的和睦亲密,又有别样的郑重,显得格外礼遇。
谢知秋似能感到赵泽对她的特殊礼待。
谢知秋如常上前行礼:“微臣见过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
与往常一样, 谢知秋话音未尽,赵泽已将她扶了起来。
“都说知秋你不必如此多礼了。”
赵泽叹气道。
“你对朕,何必如此生分?”
谢知秋:“……多谢皇上。”
赵泽看着对他低头的谢知秋, 不知为何竟开始紧张起来。
他左右看看,开始没话找话:“眼下正是赣州蜜桔成熟的季节,宫中正得了不少南丰上贡的新鲜橘子, 朕已经尝过,很甜。
“朕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橘子,下棋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剥上三个, 等下朕让人拿一盆过来给你,你若喜欢, 就带些回去吃吧?”
谢知秋神情没什么变化, 只不卑不亢地道:“多谢皇上美意, 只是臣近日有些上火,即便得了皇上赐的橘子, 恐怕也无福消受,还望皇上见谅。与其赐给微臣,不如赏给其他有功之臣吧。”
赵泽不软不硬碰了个钉子,颇为悻悻。
谢知秋待他,比以前疏离客气多了,可偏偏又是她,让赵泽听了什么话都气不起来。
谢知秋定了定神,道:“皇上,微臣今日,是有要事而来。”
言罢,谢知秋跪下,将她入宫就抱着的一个窄长的匣子放在地上。
然而赵泽光听她这一句话,就默不作声,眼神游移开来,看似有些不安。
而这一点细微的神态变化,也尽数落入谢知秋眼中。
谢知秋声色未动。
在朝堂上总有史守成阻挠,她今日来见赵泽,就是专程来向赵泽解释清楚局势利弊,看两个人私下谈,有没有可能让赵泽弄清楚局面,说动他同意改革。
谢知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总要试试。
谢知秋将匣子打开,先从上面取出一张地图,当着赵泽的面打开——
“皇上,这一块是辛国的土地,而这一块,则是方国的江山……”
……
谢知秋熟知天文地理、古今历史,说起话来颇有条理。
她对赵泽所言,主要囊括三个方面。
其一,辛国资源匮乏,游牧民族虽也有畜牧业,但仅通过自身劳作和通商无法获取足够的生活必需品,更没有办法满足贵族的奢侈生活所需。
在这种情况下,抢夺和侵略,对他们来说性价比很高的方式。
所以,北方游牧民族几乎不可能放弃向南方掠夺的野心,不可能放弃南方大量肥沃的土地、有耕作能力的农耕民族百姓,以及稳定的君主制社会孕育发展出的种种有趣的奢侈品。
这是为何辛国与方国之间历史冲突如此之多,为何日后必有一战。
其二,辛国已经占据了北地十二州。
北地十二州原本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的缓冲地带,此处地势险要、河川交错,复杂的地形条件能够保护农耕民族不受游牧民族的侵害,非但是一道天然屏障,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且汉人的祖先还在这一带修筑了长城,用以抵御北方民族的入侵,进一步提高了汉族王朝的防御能力。
辛国占据此地后,一旦辛兵南下,就将是一路畅通无阻的大片平原,方国简直处于完全没有任何防护的状态,局势异常危险。
这是方国为什么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居安思危。
其三,便是在朝堂上已经说过的,方朝目前实施的更戍法有很大弊端。
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将军与士兵毫无配合。
更不要提现在军队方面存在严重的贪污腐败,谎报士兵人数的行为十分普遍,真实可用的士兵远少于实际可用的士兵。
这是为什么方国现在不能马上与辛国正面冲突,而需要先壮大自身。
一桩桩,一件件,摆事实,讲道理。
谢知秋自以为已经说明得十分清晰了然,赵泽就算真是个傻子也该听懂了。
赵泽在她说的过程中,也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时点头。
谢知秋讲得有些口干舌燥,但却没有到此为止。
长匣中用于解说的物件和证据一件件拿出来,直到最后一份文书取出,长匣中露出一杆修长的金属火器——
毫无疑问,正是突火.枪。
谢知秋双手将枪取出,呈现在赵泽面前。
她说:“皇上,您应该还记得这件东西。”
赵泽看到那乌黑的枪管,微微出神。
他将突火.枪接过,笑了一下,道:“当然记得,那日,你就是单枪匹马拿着这东西,拉着朕冲进皇宫,将朕重新送回自己的身体里。”
谢知秋颔首。
明明只是数月前的事,如今想来,却恍惚隔世。
“皇上,”
谢知秋道。
“微臣以为,这杆枪能救皇上一命,便可救方国,可救天下人。”
“要破方国困局之关键,正在于此物。”
“微臣恳请皇上准许,暂且不要出兵,而以军事改革、提升军备为先。同时允许臣在完成工技义学之后,以国子监之名培养一批专业工匠,待他们学成之后,便专门负责生产军火,用以提升军备。”
“微臣向皇上保证,三年之后,我国便可不惧辛国之威胁,便有机会夺回十二州。”
垂拱殿中静悄悄的。
赵泽想和谢知秋单独相处,打从一开始便屏退众人,殿中似乎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赵泽道:“谢知秋,朕知道你的想法很好,但提升军备所需的费用过于高昂,客观条件上很难允许。”
谢知秋说:“皇上,直到去年臣都还是参知政事,臣清楚经历去年诸多改革后,今年国库应当已经扭亏为盈。
“除此之外,若实在没有余钱,皇上可以将军事改革之事交给臣。既然臣已经知晓军队存在谎报人数、私吞军饷的情况,那么臣自有办法弄清楚军队的实际人数,让他们将吞下去的军饷吐出来。
“届时,不用皇上多花一文钱,便能将此事办成。”
赵泽道:“……纵然朕允许,百官那里阻力也太大,你看史守成,总是反对你。”
谢知秋道:“这江山是皇上的天下,而不是同平章事大人的天下,微臣恳请皇上陪臣再任性一回,微臣必当拿出让皇上满意的回报。
“若是皇上实在担心,臣愿意拿着今日呈现在皇上面前之物,一家一家踏遍百官府邸,向他们解释臣的用心。
“微臣知道,纵然反对臣言之人很多,亦有不少官员因臣是女流而有所轻视,但朝中大臣俱是科举考出来、百里挑一的人才,其中也定有博闻多见、不拘一格的良臣,能听得进臣之言。
“只要皇上允许,臣便去游说百官,直至前路无阻。”
“……谢知秋,你非要这样为难朕吗?”
“皇上,臣只是想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赵泽芒刺在背。
谢知秋从头到尾都恭敬地低着头,让赵泽看不到她的眼神。
然而赵泽已经十分明白,瞒不下去了,其实从谢知秋踏进垂拱殿,他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装作懵懂。
谢知秋何等聪明,她怎么会看不穿他左右为难是假,借史守成拖延是真。
赵泽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谢知秋,朕怕死。这个理由,你能接受吗?”
*
在被齐慕先交换身体、关进御史台狱那晚之前,赵泽其实没怎么想过死亡这个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他很年轻,身体健康,不愁吃喝,不愁玩乐,即使偶尔生病,也很快就能找到全天下最好的大夫给他医治。
死,对他来说是很遥远、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当上皇帝以后,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施展一番抱负。
至于会不会得罪人、会不会导致其他后果,他没怎么考虑过,或者即使考虑过,也没意识到可能引起的恶果。
——直到齐慕先动手。
发现自己一贯信任的叔父裕王竟被辛国操控,试图谋反时,赵泽无疑是震惊的。
但这件事在还没有威胁到他的时候,就被揭露并且阻断了。
赵泽十分后怕,但并没有真正被吓到,只是增加了警惕。
而齐慕先的事不一样。
他做梦都没想到,他如师如父的长辈,有朝一日,居然会想要取他之位而代之!
那一天只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丁点他就死了。
要是谢知秋没能进入御史台狱……
要是皇宫的戒备再森严一点……
要是他们没能准确找到齐慕先所在的位置……
赵泽不敢多想。
他知道自己一只脚已经进了地府,是有极大的运气,才能从奈何桥上逃回来。
死里逃生之后,赵泽一下子意识到很多事情。
他意识到自己随波逐流就得到的皇位,是多少人垂涎三尺、不择手段也想得到的东西。
意识到这世上的人待他未必有多少真心,只是碍于权势,才依附、尊敬他。
意识到自己坐在至高的位置,每一个决策都可能招致愤怒和仇恨,而这种情绪往往有比感激更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