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敲得重。
尽管昨晚在她房中作案的人没留下名字, 但丫鬟不敢在她脸上画画,父母又不会这么幼稚无聊, 谢知秋随便想想都知道她额头上的眼睛是谁的手笔。
知满嘟嘟囔囔:“还不是姐姐你成天不睡觉, 累得连有人进你屋子你都发现不了, 我才想吓你一下……你再这样下去,我怕你事情还没做完,人先累死了。”
这话谢知秋没法否认。
她微微凝滞了一瞬, 才道:“我是有些心急了。”
辛国已经开始虎视眈眈, 工技义学和军事方面的改革,越早一天开始越好。
谢知秋急于做出有说服力的策略来说服赵泽,便只能尽量用好每一寸光阴。
知满见姐姐这般神情, 便不好意思再对姐姐闹脾气了。
她安静下来,拿起桌上的炊饼,咬了一口。
芝麻与麦子的香味扑了满口, 很好吃。
知满默默将嘴里的炊饼咬碎,咽进肚子。
然后,她鼓起勇气说:“姐姐, 其实昨晚我去你房间,帮你收拾桌子的时候, 看到了不少你废稿的内容。”
谢知秋“嗯”了一声。
本来也不是不能看的东西, 而且知满还懂墨家术, 她愿意看看正好。
谢知秋问:“你觉得我改得如何?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吗?”
“没有。”
知满摇摇头。
“我觉得姐姐写得很好,内容循序渐进, 我都没想到还能这样。若是师父当初能用姐姐的教学计划顺序教我,我说不定还能学得更快些。”
谢知秋笑了下,道:“那里面本来就有寻初提供的经验,说不定他就是在教你的时候发现了坑,才会特意提醒我改善。”
知满:“……”
知满的腿在椅子底下荡了荡。
她问:“姐姐这份计划,呈给皇上以后,如果通过了,就会从国子监自上而下地推行吧?”
谢知秋:“对。”
知满:“那……也跟其他的书院义学一样,只招收男弟子吗?”
谢知秋:“……”
谢知秋本来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听到知满这一句话,她握着瓷勺的手便停在了空中。
空气颇有些压抑。
但谢知秋还是如实回答她:“多半是。”
“姐姐……”
知满欲言又止。
谢知秋垂下眼睫。
谢知秋没有对其他人说过,但实际上,她自己也十分介意这个问题。
谢知秋知道,她的一生其实很幸运。
她出生在书香世家,作为女孩,哪怕只是在男孩读书时陪跑一下,她也至少有机会得到最初的教育。
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她遇见了女师林隐素,林先生看重她,并且愿意将她举荐给甄奕,让她能受到远超一般人的培养。
而甄奕是位真正的名士,不重名利,闲云野鹤,他将她收作关门弟子,倾囊相授。他不但曾为让谢知秋做官努力过,而且也是因为这位德高望重的师父,谢知秋才能成为名满天下的才女。
然而幸运如她,在求学求官之路上,仍然阻碍重重。
那些家境条件不如她的姑娘,若想读书,又要经历多少磨难?有多少人被活活堵死在这条路上?
谢知秋渴望为官的初衷,除了证明自己之外,就是希望改变这样的状况,能为后来者铺平道路,不要再像她一般艰难。
可是如今……
唯有身在其中,才发现这件事比想象中更不容易。
光是她一个人为官,就已经要面对枪林箭雨,再想要推行给女孩的义学这种对其他官员和皇帝毫无好处的政策,无疑更加困难。
光是“男女有别,女子理应持家,读书无用”这一条大部分人都赞同的传统观念,就足以将她堵在外面。
在其他人的观念中,她谢知秋是一个难得一遇的特例,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女人,她甚至应该被摘出女性队伍单算,而不是“女性原本就具有潜能,应当受到培养”。
她在朝中的地位摇摇欲坠,为了保住自己,她必须要适当地审时度势,要低调而且保守,要让皇帝和其他官员认为她是“自己人”,要尽量避免会令他人联想到“私心利己”的政见。
工技义学的推行很重要,必须要快,朝夕必争,这是改变方国面貌的利器。
然而光是工技义学本身,谢知秋就没有把握能让赵泽和满朝文武接受。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谢知秋还有一点理性,她就能得出一个判断——
她不能将一同招收女性学生的想法放入其中,这会使得本来就只有三四成成功可能的工技义学,成功可能性变得趋近于无。
这个事实,让谢知秋无比难过。
明明是冷静的选择,可是当回答妹妹问题时,她却感到耻辱,以及一种近乎空洞的绝望。
这不是她的本意,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然而让女孩有学习的机会,明明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凭什么因为一群人固执地不肯放弃旧观念,就非要产生这么多不得已?
“姐……”
知满从小和谢知秋一起长大,是对姐姐最熟悉的人之一。
谢知秋神态很寡淡,喜怒不形于色,可知满却能从她微妙的表情细节中,感受到谢知秋压抑的痛苦。
知满犹豫片刻,道:“姐姐,你等我一下。”
“?”
不等谢知秋反应,知满已经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炊饼,咚咚咚地往外跑。
过了一会儿,她又抱着一大本账本,咚咚咚地跑了回来。
知满将账本放在桌上:“这是谢家布行最近几年的进账,姐,你可以看看。”
谢知秋面有疑虑,却接过了知满的账本,开始翻起来。
知满的心脏砰砰直跳。
实际上,她已经想了整整一晚。
昨晚,她在姐姐屋中,看到了姐姐的教学计划,她很喜欢。
知满跟着萧寻初学过墨家术,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而且,或许她也可以说是因为墨家术,才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她说:“其实昨晚看姐姐你的那些废稿的时候,我还看到了你写在上面的预算。”
“姐,你可能不太清楚,我的布行和绣坊很赚钱。我现在很富有,非常富有,再过几年,可能会比爹、比谢家都富有。”
“姐姐,墨家术是有价值的。我就是例子,我知道女孩子不但学得会,而且学会了也有用。”
“但是姐姐你恐怕也有你的难处,在朝廷中身不由己,这没办法。你应该以保住自身为重,毕竟只要你在,以后未必没有机会,你若不在,就更没有希望了。”
“要是朝廷那里实在没有办法,就算了。不过你能不能将你编的培养流程和教材给我用用?”
“朝廷要是不愿意出钱的话,我来出钱,我们自己办招收女子的私塾义学。”
“墨家术和四书五经不一样,学四书五经,需要朝廷批准才能参加科举,但是学墨家术当个工匠,是不需要朝廷批准的。”
“虽然规模估计不能办很大,也不见得会有多少人让女孩来学。不过我的绣坊本来就缺一些技术比较强的绣娘,以及可以负责维护修理纺车的工匠,要是能有人帮我改良纺车或者研究新技术就更好了,我可以直接给她们提供工作和收入。”
“如果能做到这样的话,应该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走投无路的人选择来试试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谢知秋与知满姐妹二人开始商量之时, 另一头,史守成称病不出,已有数日。
由于对辛国形势的误判, 史守成结结实实丢了个大脸。
他之前煽动满朝文武对齐慕先的仇视过火, 对齐派的清扫也由于攻击面太大,伤及不少无辜, 导致整个朝廷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已经不是真在找齐慕先的罪证了, 而是人人自危,生怕有别人硬将自己和齐慕先扯上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其实许多人对史守成并非没有意见, 而是敢怒不敢言。
这种怨气积累得太多, 这回史守成刚一栽跟头,朝堂迅速就反扑了——
雪花一般参史守成的奏折被送到赵泽手上。
史守成原先到处批判别人的立场反转,战无不胜的局势不在, 他倒成了被众人围着挑毛病的那一个,处境顿时艰难起来!
史守成如坐针毡。
哪怕这段日子闭门谢客,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威信正在一日日下降。
他当同平章事都还没到半年, 还什么抱负都来不及施展,本以为身居高位终于是个可以名垂青史的机会,没想到这个位置这么难坐。要是就这样惨淡谢幕, 将这个位置让与他人,他岂不是要成为史书上的笑话?!
不行!必须得想个法子, 重新成为众人的领袖, 让他人不敢轻易与他叫板!
可是……要如何是好?
史守成焦虑地在屋中打转。
短短几日, 本就白了大半的头发,又多了数根苍丝。
就在这时, 忽有家仆来报:“老爷!政事堂派了人来,说查出了罪人齐慕先的新罪证,要来向您汇报。”
史守成一怔,没想到瞌睡就会有人送枕头。
这会是他突破困局的契机吗?
史守成正在装病中,不想让人知道他其实精神奕奕,但心中又有些急切,想来想去,还是道:“你让人进来。”
“是。”
不久,政事堂派人送来的文书,就呈到了史守成手上。
史守成有些紧张地打开,不确定这能不能成为他破局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