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民间的舆论可算炸了锅。
萧寻光从西北回来,一路都听人在讨论边关展示,听到有人在怒骂辛国军。
其中有不少人受了侵略,于是从北方逃到关内,变成难民。
萧寻光有时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极为压抑的恨意,要是给他们一把刀,不少人说不定真的会去杀辛国人。
谢知秋道:“此事有因有果。北地十二州被辛国占去以后,辛国与我国之间其实隐患极大、剑拔弩张。
“但以前齐慕先主事时,若发生类似的事,他会想方设法平息事态。一般是控制消息传播,禁止谈论,然后再安抚难民。只要给了地和钱,其实大部分人比起上战场,都更希望能过普通的生活。
“而如今齐慕先已死,经过史守成这数月来对齐慕先和齐党的大肆批判,原先齐慕先的人都已经被扫空,就算是与齐慕先无关的主和派官员,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头。
“现在,朝中有势力的以主战官员为主,而且是为了反齐慕先而强调自身差异的、最为激进的主战派。
“他们自然不会让这种声音小下去,反而要更加鼓励这种势头,利用这股民意,让大火越烧越旺,以证明自己的正确。”
谢知秋原本背对着萧寻光负手而立,直到此时,她才转过头来。
一轮清光穿窗而入,洒在她身上。
谢知秋半张脸被浅光笼上一层华晕,半张脸留在阴影中,神情沉静得令人害怕。
她说:“我要是想拿回自己本来的权势,就应该强调我数月前就看出辛国图谋不轨,然后一面笼络主战派,一面迎合民意,宣称我赞同立即出兵向辛国复仇,利用百姓的冲动情绪获得支持,借着这股民意的强风,以出战为名,重新掌控实权。”
“——!”
第一百七十八章
萧寻光一时失言。
他是将军长子, 在战场出生,在沙场长大,他从小立志要成为将军、保家护国, 连因此被父亲鞭打, 他都咬紧牙关不放弃。
哪怕最后明面上从了文,他背地里都要组织义军, 冒天下之大不韪, 保护心中想要保护的江山。
要说谁是主战派, 谁是主和派,萧寻光绝无可能是后者。
但这一刻,听到谢知秋之言, 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谢知秋已经将利弊分析得很清楚了。
朝堂之前的误判、民间百姓的强烈意愿, 以及君主对边境被掳掠的震怒,都倒向了同一个结果——
激烈主战,是当下对谢知秋而言最有利的选择。
无论这个决策最终对不对, 它都极有利于文官以此为借口获得权势。
对谢知秋这样被朝廷排挤的女人来说,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萧寻光学过文,做过官, 他对官场不是一无所知——
一个判断对不对其实有时候没那么重要,但是能不能凭此树立一个目标,再凭此获得权力是很重要的。
因为权力一旦落到某一个人手上, 再拿出来其实很难。
上级做错了判断,完全可以把责任全推给下级, 声称自己方向没错, 是执行的问题, 以至于难以追责。
甚至于结果还没出,拿到权势的人已经在朝中排除异己, 将不是自己的人都杀完了,哪怕最终发现一开始的判断是重大失误,自己人也不会出来指责自己人。
对朝中人来说,只要拿到权势,他们就可以盆满钵满、吃香喝辣,至于真正要在战场上送命的将士、民兵,要为此承担后果的百姓……
萧寻光急得脱口而出:“谢姑娘,现在其实并不是时候——”
谢知秋在这时转过身来,让萧寻光得以看清她的眼睛。
萧寻光愕住。
萧寻光认识的大部分官员,只要进入官场,眼神都会渐渐变得浑浊,并在各种功名利禄面前逐渐变得麻木。
可是谢知秋这双眼睛,纵然没什么感情,却十分清澈,宛如倒映一片碧空的澄透湖面。
不等萧寻光说完,谢知秋已轻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萧公子果然深得父亲真传,并不是蛮将。”
谢知秋说。
“……萧大公子别担心,我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停顿了一下,道:“我终究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神,不可能知道所有事情。我读过兵法,但自知对战场不了解,所以关于方国和辛国的局势问题,我之前咨询过令尊萧斩石将军。”
说到这里,谢知秋垂下眼睫。
若要问世上谁对辛国、对北地十二州最有执念,萧斩石必定榜上有名。
然而,哪怕是这个最想夺回十二州的人,对方国和辛国当下的局势,也是这么说的——
*
“谢家姑娘,你可有听过‘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这句话?”
萧斩石对谢知秋主动来将军府向他请教问题,显得十分惊讶。
对萧斩石来说,谢知秋这姑娘的身份着实有点诡异。
她当了自己好几年“儿子”,自己竟一点儿都没发现,作为父亲,从个方面来说都实在是过于失职。
后面恢复身份,这姑娘又成了他的“准儿媳”,这就更不知该怎么相处了。
好在,萧斩石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不会因为区区一点人际关系就动摇。
他稍微定神,就将谢知秋这小姑娘当作一个正儿八经的官员来看待,于是思考之后,他问了谢知秋这样一个问题。
谢知秋略一回忆,便回答道:“这是《孙子兵法》‘形’一篇中的句子。”
“不错。”
萧斩石不由高看她一眼——
尽管他是武人,但从言语谈吐中,他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谢知秋这姑娘是有真才实学的,那所谓的“才女”之称,绝非浪得虚名。
谢知秋还在假装萧寻初的时候,萧斩石就觉得“儿子”比过去沉稳聪慧了许多,现在知道谢知秋的真实来历,他不由对这女孩愈发钦佩。
萧斩石道:“这句话说的是,□□的军队,是先保证自己可以胜利,而后再去打仗;而打败仗的军队,是先去打仗,然后再谋求胜利。”
言罢,他细细解释起来——
“二十多年前我带兵的时候,昌平川一战还没过几年,北地十二州刚被辛国占领,百姓仇恨未消。
“我用的是北地的兵,他们不少人有故土被侵占的仇恨,愿意为朝廷效命献忠。
“而辛国由于常年南征北伐,兵力已经疲惫不堪,更别提他们四处侵占之地内部矛盾激烈,反复出现内部起.义。”
萧斩石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
“辛国士兵是人,而不是某种国家或者民族符号。”
“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在当时,其实有相当一部分辛兵在内部都不支持辛国继续打仗,对自己的宗族朝廷也有不满。所以我只要下令不杀战俘,不少人一看形势不对就会主动投降,我军即可不战而胜。”
“那个时候我出兵起战,在开战之前,我几乎就可以有十成把握,我们一定能赢。”
“很多人认为武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认为我用兵如神,是个战争天才。”
“但实际上,在我看来,打仗不是靠蛮力,而是靠脑子的。而我当初能节节胜利,凭的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而是天时地利人和。”
不过,萧斩石话说到此处,面上却忧色更浓。
“但现在……”
他语气迟疑,反问谢知秋:“谢家姑娘,我看得出你聪慧博闻,凭你作为一个文人的见识,你认为当下的方国军队,是胜兵,还是败兵?”
“……”
萧斩石这一问,显然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才含蓄地试探她。
谢知秋先前不赞同朝廷消极侥幸、对辛国不断增加贡礼以保太平的做法,认为这是将是否休战的决定权交到辛国手上,而且还是一边削弱自己,一边养大辛国的胃口。
但是,诚如萧斩石所言,现在立刻与辛国交战,在她看来也并非是上策,这令谢知秋疑虑重重。
谢知秋说:“上回在将军府中,我听过那位孙堂讲方朝军队的现状,听起来并不太好。兵力看似强大,但隐患更多。”
提起孙堂,萧斩石眼神微黯。
“不但如此,”
萧斩石补了几句。
“现在十二州脱离方国,已经有三十余年,早先的动荡矛盾已大致平息,尽管民间仍偶有反抗,但烈度大不如前。”
“辛国如今由李太后主事,李太后在圣天帝死后,与辛国汉臣宰相上官濂来往甚密。”
“以方国的价值观来看,一国太后这样做可能难以接受,但其实在辛国,女子这样婚嫁非常正常,哪怕太后亦可以再有姻缘。”
“她甚至可以凭此巩固与重臣之间的关系,对稳固孩子的帝位也有好处。”
“这是两国之间的文化差异,你若是感兴趣,可以去问问我夫人姜凌,她受到的教育与游牧民族相似,根本不会将再婚当回事。”
“所以李太后与上官濂联合后,辛国的君臣关系有好转,局势也有稳定,而且这两个人都是汉人,也有利于平复国内的民族矛盾。”
“李太后知人善任,现在辛国国内政治清廉,又受了方国二十余年的供奉,国力兵力比起过去都有显著提升,正是国富民强的鼎盛时期。”
话到这里,已可以下结论。
萧斩石叹了口气说:“今天的辛国军队,士气实力都远胜方朝,我国绝不是适合起兵之时。”
*
时间回到当下。
谢知秋站在谢家大堂,目光中忧色尽显。
她说:“打仗是在有把握的情况下才打的,被情绪裹挟盲目冲锋……不过是去送死。
“萧将军已经认为眼下起冲突不是好时机,而辛国让身着军甲的匪盗越过边境,此举十分刻意古怪,极有可能是故意挑衅,若是果真起兵,无疑会中对方的计。
“于我而言,错过机会纵然可惜,但我不会为了自己的权势,让无数将士和百姓的性命白白葬送在战场上。”
萧寻光之前心脏简直吊在天花板上,直到听谢知秋如此承诺,方才松了口气。
他对谢知秋张了张嘴,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可看这个女子的眼神,却比之前更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