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位,肯定是要落到“萧寻初”头上的,但是……
一个女人,能留在朝中做官已经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为相呢?
史守成食指指尖轻轻点着大腿。
他年龄与齐慕先相近,是朝中的老人。他任礼部尚书一职,又长期提携不得志的实干官员,在士人中有一定口碑声望。
他长久以来就是齐慕先的反对派,现在齐慕先一垮,他又尽心尽力地清扫齐派,在朝中的地位顿时水涨船高,连皇上对他的信任,都比过去强了不少。
齐慕先已死,齐派已斩草除根。
要是用谢知秋的女子身份借题发挥,阻断她的入仕之路,齐派、萧派就都不存在了。
到时候,天底下资历威望足以胜任同平章事的,还能有谁呢?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这一年, 梁城关于谢知秋的争论从未止歇,且愈演愈烈。
三月初的时候,太学甚至因此爆发了一次大规模争论。
无数学生写文著章, 认为朝廷给谢知秋赏赐可以, 但绝不可以开女子入朝的先例!
不少激进的学生聚集在太学、贡院等士人较多之地,激烈反对谢知秋做官, 甚至不惜以罢学罢课相威胁。
这桩事的起因, 是礼部尚书史守成来太学访友之时, 受邀在太学讲了一课。
史守成是礼部尚书,礼部主管贡举诸事,他纡尊降贵来太学讲课, 说不定就能听到之后科举的出题方向。太学学子皆有为官之志, 自然不会错过这等机会。
史守成授课当日,太学学子蜂拥而至,将书斋挤得水泄不通, 甚至还有不少太学以外的书生,钻狗洞、冒身份,也想进来听。
讲课那天, 史守成神情刚直,主讲了六经中的《礼》一经,重点讲了传统礼数对维护社会安定的重要性, 以及礼崩乐坏在历史上会导致的恶劣后果。
由于史守成主讲的内容偏向性较强,难免会有人联想到近日梁城热议的谢知秋之事, 便有人提问史守成关于谢知秋的看法。
当时, 史守成沉了沉声, 如此说道:“谢知秋舍身救圣,的确忠勇无双。她以男子之身任参知政事一职时, 也的确提出了不少让人耳目一新的政见,难以想象是女子之所思。她的新政,我是有部分赞成的。
“然而,且不说女子思维必有其限,其政本就有不足之处,朝中争议也很大,只谈谢知秋个人破格从政一事,于礼制秩序的破坏,也是弊远大于利!
“《礼记》第二十八有言,礼之所兴,众之所治也;礼之所废,众之所乱也。
“我华夏自古为礼仪之邦,儒学重礼,其中有不少繁文缛节,乍一看似多此一举、降低效率,也常有人诟病。但是,是因君子皆依礼行事、重教重礼,我华夏文明才得以区分蛮夷之帮、显于天下,这数千年来,华夏虽有换代改朝,可文明却绵延不断、发达繁荣,这绝不是偶然一显,而是自有其道理的。
“子曰:‘车而无左右,则乱于车也;行而无随,则乱于涂也;立而无序,则乱于位也。昔圣帝、明王、诸侯,辨贵贱、长幼、远近、男女、外内,莫敢相逾越,皆由此途出也。’
“自古以来,华夏正因有礼仪之制,才能长治久安、稳定昌盛。而这礼制的基础,就是尊卑有序、男女有别。
“所谓三纲,乃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之谓君臣之序、长幼之序、男女之序也。
“男尊女卑乃纲常伦理。若是谢知秋一介女子可以涉男子之事,就是逾越伦常,凌驾于一众男子之上,以下而越上,破了尊卑之序。
“一旦有了先例,礼法之肃便遭到破坏!若无规矩,怎成方圆?若是女子可以凌驾于男子之上,那岂不是外人可以胜于亲人,幼可以逾长,臣可以逾君?”
“长此以往,天下大乱,礼之不存,道之不存也!”
言罢,史守成尤嫌不够,顿了顿,又在后面补了一句:“何况,这谢知秋身份不正。哪怕不言其伪冒萧寻初之身份入仕,如此忽男忽女,违逆天伦,也实在怪诞。她为官不久,圣上又遭大难,其中关联,令人不安。”
史守成之言,立刻在学生中引起了很大反响!
谢知秋的身份,其实在所有人心中,都是一个很大的疑惑——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和另一个人如此交换身躯,若这是真的,岂不是妖邪作祟吗?
普通人对自己摸不着头脑的事,难免会心生恐惧,并以神怪来解释。
还不要说谢知秋想以女子之身入仕,本来就有大批人心里嘀咕着想反对。
谢知秋先前有救圣之举,而且皇上好像十分自然地接受了她曾和萧寻初交换的事,朝中也没有人有异议,这些学生便不敢冒然抨击。
但现在,史守成之言,无疑让他们找到了理论基础!
谢知秋有功不假,但又怎么能因此就颠覆伦常呢?
如此违背常理又有违天道礼法的事情,不正像是天灾预警、妖佞现世?
阴阳错乱、礼乐不存,这可是天将动乱的预兆啊!
皇上遭遇劫难,没准就是大乱的开端,纵然谢知秋是救了皇上,但这等难解之事,着实令人不安。奖赏谢知秋可以,但若还要让她做官,就太过了!
事情还未到此为止。
史守成造访太学之后,很快,就正好到了太学定期考试的日子。
好巧不巧,这一回考试,出的正是关于《礼记》的题目。
此时,学生们尚且各抒己见、有来有往,尽管反对谢知秋为官已经成了大多数声音,其中还不乏有将其归类于妖魅之论见,但仍有人认为谢知秋新政广利于民,不可以偏概全。
然而,等成绩出来,得到较高评价的,竟都是引用了史守成之言亦或亮明态度批评女子为官的学生!
这一下,反对谢知秋之人可谓有了大底气,一下就感到有人撑腰了;而赞成者则担心影响学业,不敢再言。
另外还有机灵之辈嗅到风向,适时地开始跟随主流声音,以谋求仕途。
一时间,彼长此消!
风气舆论一旦形成,就算是本来没什么想法的学生也被裹挟,开始认同支持史守成这个权威性领头人的想法,并被带起了强烈的情绪!
由于皇上迟迟未对谢知秋的事情定论,这被太学生视为皇上犹豫不决的标志,他们开始大批撰写文章、公开场合高声反对,甚至围聚在贡院外面,要求朝廷立即给出答复,诉求也从要求禁止谢知秋为官,一步步上升到要求取消谢知秋的全部功名,彻底断绝女子入仕的可能性。
不过数日,风气大转,西风彻底压倒东风!
*
谢家绣坊。
绣坊中的绣娘近日都瞧得出来,她们坊中的高等绣娘燕子,最近十分心神不宁。
这是实情。
谢知秋的真实身份揭开的时候,绣坊的绣娘大多大为吃惊。
不过,与梁城的大多数百姓不同,这些绣娘里有不少人都受过谢知秋实实在在的恩惠,更有甚者,本来就是齐宣正那桩案子里被救出来的从良乐女。
在这些可怜的女子眼中,当年的“萧大人”无疑是她们的救命恩人,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好官,无论这位大人究竟是何身份、是男是女,这一事实都不会改变。
谢知秋身份在整个梁城揭开的那一夜,燕子甚至偶然发现有绣娘一个人躲到柴房里偷偷哭泣。那绣娘本是从乐坊里救出来的乐女之一,因为已经从良,便在绣坊中隐瞒了自己的过往。
她不敢在白天让其他人发现她的真实经历,只敢一个人在半夜偷偷对着谢府的方向磕头。她的独自哽咽啜泣中,又是悲戚谢大人命途多舛、此番必定引来非议,又是感叹原来谢大人本是女子,难怪懂得女子的苦处,愿意为她们这些低贱的下九流女子考虑。
燕子闻此悲言,感同身受。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一个死刑犯的小妾,无依无靠,若不是得到谢大人的照拂,得以来到梁城,她余生还不知要如何度过。
她一个年轻女子,难以找到谋生手段不说,若是留在月县当地,周围人只怕会用异样眼神来看她,许多男人也会觉得她早就破了身必定轻浮、恶意骚扰。她若长久活在那种目光下,一人一口唾沫就足以淹死她。
谢大人在当年为她指了一条明路,燕子至今都无比感激。
她与只短暂接触过谢知秋的乐坊女子又不一样,她与谢知秋交谈过,两人还在月县相处了颇长一段日子。
其实当时,燕子就隐约觉得“萧大人”身上有一些女子的特质,只是看不清其中缘由。
直到谢知秋的身份揭晓,竟出了个交换身体的谜底,燕子才恍然大悟。
燕子穷苦出身,又做过妾,在月县忍辱负重时名声极差,她自然知道流言对女子的伤人之处,尤其谢大人这桩事情怪异,她着实担心得很。
自从谢知秋的身份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燕子就天天往街坊上跑,着了魔般听他人对谢知秋的闲言碎语。
若是没什么恶意的夸赞之词,她就松一口气;若是非议怀疑多过赞赏,她与人争论还在其次,当天她多半要难过一整个晚上,全然睡不着觉。
就在这种情况下煎熬得过了半个多月。
本来双方的说辞还你来我往,就算觉得此事妖异的人更多一些,也没有压倒性的优势。燕子正要略微松一口气,然而,从礼部尚书史守成在太学公开讲学那一天起,一夜之间,整个梁城的风向就忽然变了!
“妖孽”“有违伦常”“女子祸国”“不祥之兆”“礼之不存”……
谢知秋的风评,还从未像这样跌入谷底。
太学生放眼整个方朝,也是读书人里比较有话语权的一批人。太学乃是官立学府,能进太学的都是各州府推荐上来、考试亦能通过的优秀学子,非但是未来栋梁,而且是举子中进士以前,离朝廷最近之处。
这样的人,纵然不是官员,也比寻常书生有声望。
燕子一觉醒来,发现风向骤然导致如此,简直大惊失色!
她先是惊愕,复又绝望,随后对谢大人万分心疼,连晚上都辗转反侧——
怎么办?这样下去,谢大人要如何翻身?
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愚钝,看不出谢大人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官?
燕子连着数夜难眠。
终于,有一夜,燕子夜半起来,打开箱奁、翻开地板,甚至挖开了鞋底子,将她藏着的所有铜钱、小额银票和散碎银子都拿了出来。
这是她在梁城这几年,在绣坊卖劳力,攒下的全部身家,本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谢大人这么好的人,说对她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当年谢大人能对绝境中的她伸出援手,难道如今轮到谢大人遇险了,她就什么都做不到吗?
燕子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这些钱攥在手里,数了一遍,又一遍。
这点银两,在富贵人家看来,大抵什么都不是,但于她而言,却是一生仅有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一个织布的绣娘,论话语权,哪里比得过那些个读过书的举人老爷?
不过尽己所能,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只一个人在夜晚难受懊悔。
天亮,燕子揣上这些钱,不等茶馆开门,她已经轻车熟路地从后门绕了进去。
燕子当年在月县是如履薄冰走过来的,在那种环境中收集焦家的证据,她得逼得自己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尽管最初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事情过去以后,这份能力倒是留在了她身上,后来来到梁城当了知满小姐的绣娘,她也是凭此才能混得如鱼得水,一步步成了绣坊的女管事、谢二小姐的左右手。
燕子为人和善、性子开朗,对人总是笑脸相迎,还知道拿绣坊多出来的布匹到处做人情,几年下来,与街坊邻里以及各处谢家乐坊附近的商户都处得很好,人称一声“燕姐”,出了门就是体面人。
果不其然,进了茶坊,人人都认得她,笑着与她打招呼。
燕子一一笑着应了,不时还会与正准备开门的伙计讲几句打趣的俏皮话。
寒暄以后,燕子径自走向茶坊后头正背着段子的说书先生。
她从袖中摸出一小包碎银子,好脾气地递给他,道:“孙先生,您是文化人,今儿能否帮我个事儿?你以前不是擅讲‘萧大人’破案那些个故事嘛,这两天能不能多讲几遍,最好都讲这个,算我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