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将永远是那个二十八岁的哲学青年。
唐嘉想:你将和你所热爱的哲学一起,再也不会老去了。
从回忆中抽出神来的时候,手中的第二根烟已经燃尽。唐嘉起身,把烟蒂扔进垃圾桶。室内,打印机仍旧在运作,一张张白纸被喷上漆墨,从切口吐出,堆叠一起。
她走过去,把它们整理在一块,放入背包内。一切就毕后,她向行正和治行告别,离开了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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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婚姻是一道围墙,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那她暂时还没有任何翻墙的想法。
婚后的生活似乎与平日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只是多了一起外出活动的人,而相互的电话问候,也成了日常。
两人好的时候一派太平盛世,你侬我依。但唐嘉和喻斯鸿也会因为一些小事吵架,常常直到这个时候,唐嘉才能突然意识到,原来对方有活生生把人气死的天赋,也是这个时候,她才能理解为什么新闻上有些夫妻矛盾能闹到活生生撕碎结婚证。
以前她完全无法理解,把这当成没有理智的笑话看。
现在她自己有了成为笑话的冲动。
第一次吵架的缘由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这场□□引发了持续很久的一场冷战。事后,喻斯鸿可怜兮兮地告诉她,这场冷战持续了一天三小时四十七分,生生把他从赤道冻到南极,冻到心肝碎成冰渣渣。与此同时,他要唐嘉约法三章,以后不管再发生什么,无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三观出现小小不合的纠纷,只要不涉及到做人原则的高度,那么两人就要赤诚相见,把事情摆放到台面上解决,不能一言不合就搞冷战,伤人伤己。说到“赤诚相见”这四个字的时候,喻斯鸿加重了读音,同时向她眨了眨眼睛。面对他的流氓本色,唐嘉的回应是:二话不说飞起枕头砸向某人。喻斯鸿一把借住,大叫道女人啊女人,你的名字叫蛮不讲理,然后他跳过来,挠唐嘉的痒痒,一边攻击一边问,你答不答应,答不答应。唐嘉身体本就敏感无比,在他的攻势下很快便败下阵来,被迫笑个不停,笑到眼泪流出来的叠声求饶,我答应,我答应。于是他像打了胜仗的国王一样得意洋洋地收了手,放过手下溃不成军的女人。接着唐嘉“反客为主”,将他压在身下,用枕头一阵胖揍。
第一次吵架以唐嘉“压倒性”的胜利告终,很快,矛盾这个小妖精又找上门来。缘由依旧是早已记不清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当时这小小的炸弹,却把两人的生活炸起了一地鸡毛。这一次,在早已订立的宪章性原则“沟通为主,理解万岁”的指引下,两人得以坐在桌前进行一场具有深刻意义的交谈。交谈的结果是,唐嘉首先反思了这场“战乱”中我方的错误,并向“敌军”作出检讨,请求和解。接下来喻斯鸿表达我方同时也犯下错误,以至于“友军”成了“敌军”,他在致歉的同时,对维持长久和平,公建和谐关系作出展望。“两军”自此“握手言和”,眼看眼前形势一片大好“其乐融融”,喻斯鸿觉得自己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不久前提出的“要沟通,不冷战”纲领在这场破冰交谈中起到了建设性的作用,为了表示对自己英明神武的赞颂和庆祝和谈顺利进行并取得成功进展,他决定献歌一首,并“很有气度”地把歌曲的选择权交到唐嘉的手里。
唐嘉微笑:“那就卡门吧。”
这首改变自法国著名歌剧的歌曲是这样唱的“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玩意,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什么叫痴,什么叫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是男人我都喜欢,不管穷富和高低,是男人我都抛弃,不怕你再有魔力……”
一个扭曲的笑容僵硬在喻斯鸿“英明神武”的脸上。
他在内心哀嚎:女人啊女人,你的名字不仅叫蛮不讲理,你还有个小名,叫小心眼!
第三次吵架的原因她倒是记得。她在大致从打印的材料中整理出了头绪后,还是根据记忆中的号码,试图去联系那个叫做阿什莉的黑人女人。然后出乎她意料的是,她记忆中的号码却是曾经属于阿什莉,然而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号码已经注销,所以她得到的只是一个空号。眼看事情的真相就在眼前,只有咫尺之遥,然而突然最重要的线索被打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就此撒手的。于是,她找到当地的通讯运营商,好说歹说终于从他们那儿获取了这个号码曾经归属地的大概范围,然而,就算因此范围从整个南苏丹地区缩小到几个街区,地毯式的搜索量仍然是巨大的,与此同时,她在无国界医生的六个月的任期已经结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暇,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在着手处理这件事情,寻找阿什莉,忙到几乎无暇分心其他,难免对其他事物疏忽。久而久之,两人之间爆发了类似于“你不爱我了”,“不,你想多了。”“不,你变了,你以前很关心我的。”“不,我没变,你就是想多了”的矛盾。出于一种对未知事物危险性的预料,唐嘉本能地对喻斯鸿隐藏自己手中的事项,然而,这或许出于善意的隐瞒,落在对方的眼里,不可避免地就变成了她行踪的飘忽不定,与言语的模棱两可、不可捉摸。
战火一触即发。
依照原先打下的惯例,两人首先试图进行沟通,然而沟通的前提是坦诚,但对于这件事,唐嘉无法把细枝末节摊开放到他的眼前。
她从来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绝不累烦他人的性子。
她更不想把喻斯鸿卷入可能的危险。
于是谈判破裂。
两人冷战了有两个多小时,唐嘉呆在房间里,默默的点着灯,看着一本《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这本书里包括了各种或抒情、或血腥、或搞笑,甚至粗俗下流的故事,实在是符合人类邪恶探奇的阅读天性。然而她平日能丝毫不分心地啃下各种枯燥巨著,此刻对着这些精怪故事,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眼神对着书,听到开门的声音。
喻斯鸿出去了。
他走了。
她心烦意乱的同时,却又生出了说不清的难过。
就在她默数了几百下,以为对方真的负气离开的时候,门外却透过来低低的二胡声。她放下摊开的书本,仔细辨着那调子,很快便知晓,这是那首著名的《二泉映月》。曲调凄婉,作曲人的人生经历也满是苦泪。她推开门,看见喻斯鸿坐在墙角的折叠小凳子上,哀哀地拉着调子。他高大的身子半埋在阴影里,看上去好不凄凉。
她知道这把面目老旧的二胡,是他那大隐隐于中学门前的瞎子师傅,在离开那座城市前赠予他的,她也知道,喻斯鸿常常遗憾,瞎子师傅离开时竟然只留下把破胡。因为他幼时迷恋金庸,一直以为这位看上去深藏不露的老师傅,会给自己这“天资聪颖”的弟子,留下一本能够笑傲江湖的绝世武功秘籍。
与此同时,她也明白,对方这是不好意思先行放下面子,于是装可怜,“曲线救国”地,婉转地向她求和。可是她心里有气,这气,既是怨对方不声不响出了门,让她误以为对方就这么负气而走,更是气自己,恨自己不争气,在这短短的几百秒内,竟然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怨妇情绪,这是从所未有的,也是她羞于自我承认的。于是她回了屋子,再次推门而出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盛饭的瓷碗。
她把瓷碗放在地上,放在喻斯鸿的脚前。
喻斯鸿拉琴的手一顿,于是调子也破了个音,他赶忙回转,补圆音调的同时望她一眼,意思是说,你要干嘛。
然后唐嘉站起身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崭新的硬币,投入瓷碗。
清脆的一声响,硬币砸在瓷面上,转了几转,静于一处。
喻斯鸿:“……”
他这是成功用琴艺获得了从天而降的施舍?
其实脚步踏回房间的一刹,唐嘉就后悔了。但她是个宁死也说不出软言温语的性子,只得暗暗懊恼的同时,硬着一口气,直挺挺地坐在书桌前。
几分钟后,门被推开,有二胡被放置回原位的声音。她紧张地听着,接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有人从背后抱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脖颈,那略微的胡茬刺得她皮肤发痒。那双手放在她的腰间,而腰部是她最为敏感的地方。她很快身体发软。喻斯鸿压抑着情.欲的吻落在她的发间和耳根,一路下滑,落在她柔嫩的背脊。她很快招架不住,回头捧着他的脑袋回吻。两人回到床上,开始做.爱。
结束后两人汗淋淋地躺倒在一起。她翻了个身,胸部贴上床单,轮廓清晰的背部暴露在床头灯下。喻斯鸿抚摸她背部的沟线。
“马里亚纳海沟。”他说。
唐嘉笑:“讨厌。”
“嗯?”他声音低沉暗哑,同时亲吻她背部清晰的线条。
她伸手摸他的脑袋。
“我给它重新取了个名字。”他说。
“叫什么?”她问。
“喻斯鸿海沟。”他说。
她侧手,握住他的手指。
他将脑袋枕放在她的背上,闭上眼睛,心中一片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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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似乎成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惯例,他们用亲吻消除相互之间的矛盾后的生疏,以达到生命大和谐的方式,彼此安抚。
十月第三个星期二,喻斯鸿收到营长的命令,去往位于营地中央的营长办公室。
44. chapter44
他推开门,进了屋子。屋依然是那个屋,白体夹蓝门的铁皮房,直挺在尘土扑扑的荒草地上。
这里的建筑大部分都是纯白、纯蓝或者白嵌蓝的铁皮房。看到它们的第一眼,能让人联想到新闻片中地质灾难后,那些用政.府拨款和四面八方援款而建的临时安置所。因为工期短,造价也相对较少,这些临时建筑囊括了营地内所有的功能用房,包括作业棚、办公室、会议室,亦或是员工宿舍等。
喻斯鸿走进屋内,摘下头顶蓝色的贝雷帽,向营长例行问好。
营长陆涛话题跑得有点远,他先回忆了一下最近联南苏团“勇士征途”中中国队员取得的良好成绩。
“勇士征途”是联南苏团几个月前举行的联合比赛,有三十二个国家的共三百四十五名维和军人参加,其中中国队员表现良好。
陆涛说:“我们不过参加了十几个人,就有九个人进了前十名。我记得刚来那会,女子步兵班无依托实弹射击,我们的女兵,看着比别人家的柔弱,但十三个人里就有四个打出满分,别人家的能做到吗?但我们不能骄傲……”
喻斯鸿绯腹:嘴上说着不骄傲,但那么久的事儿了,我都快忘了,你连人头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一边听着陆涛说些有的没的,半天不去戳重点,于是就有些思维飘散。他看了看四周,看到桌子上的茶杯,杯口滚水里漂浮的绿色的茶叶,还有桌后的小书架,想到那次和唐嘉在这里偶遇,两人暗自较劲。
他想着:较什么劲呢,还不是我的人了。
于是他轻笑了一下。
这声笑不太明显,但还是落在了陆涛的耳朵里。他以为喻斯鸿在笑自己,老脸有些挂不住,于是瞪他一眼,唬着说:“好好和你说话,笑什么。”
喻斯鸿面不改色地说:“笑是因为感觉营长你今天心情特别好的样子,一直像是要笑。这人的心情嘛,是互相感染的,你心情好,感染地我也心情好。”
陆涛故意绷着脸:“什么你心情好我心情好的,听我好好跟你讲。”
他说这话的同时,忍不住向旁边侧着看了一下。于是铝板的衣柜上映出自己的脸。
他想:难道跟老婆打了个电话后,我都一直像是要笑?
两人又说了一会,最后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他在命令下来之前先行通告喻斯鸿一声。通告的内容并不复杂,是一项有关护送的任务。几天之后,他们要和法国维和部队合作,护送宗教调节团到武装冲突频发的蒙德里地区,积极促成当地政府军和地方武装的和平谈判。
两人谈话的同一时刻,远方的城区内,唐嘉开着车停在一幢算不上新的大楼面前。她下了车,关门,从开了一半的铁门窄身进去。这是一幢年代久远的四层楼房,根据她先前做过的了解,这栋由曾经的一家外国公司驻事处改造的建筑,现在被当做宾馆使用。
她是不爱轻言放弃的。终于,这种撞倒南山也不回头的气劲,让她知晓,阿什莉抛弃号码前,一直在这里长住。
唐嘉走进大门,看到不大的登记台,以及台面后百无聊赖的当地员工。
她走过去,告诉对方自己正在找人。她特意把要找人的原因编成对方欠了自己一笔钱,未还清前却潜逃了,而这笔钱关系到正躺在医院中的亲人的性命。最后她半带威胁地说,如果前台在明知道这个人下落的情况下,却选择包庇隐藏,使得自己的亲属性命有碍,那么前台也要因此负上部分责任。
当然,以上多句,没有一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