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悄然来临,南方的梅雨季节让晾了三天的衣服都没干,老旧的出租房墙壁也渗出了水渍。
卿纯已经快瞒不住自己的肚子,可她还没等到商家的人过来,时机还没到。
不过最近几天商颜出门的时间多,也不知道是去股票市场还是去见自己所谓的朋友,反而正好给了卿纯喘息的机会。
她吃得不多,这五个月下来体重也没怎么增加,而腹中的胎儿长得很快,甚至在缺少营养的情况下开始吸收母体自身的营养。
卿纯更瘦了,所以才显得肚子很大,但只要勒紧用衣服一遮就看不出来。
五个月的胎动更加明显,而且晚上的时候更频繁,很多时候还会和卿纯隔着一层肚皮互动,似乎很着急来到这个世上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不知道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卿纯无聊了就在家里抛硬币来猜测性别。
只听到硬币落地的几声脆响,正面朝上,男孩儿。
卿纯捡起那枚硬币不免叹了口气,“要是个女儿,我就给你买最漂亮的公主裙,还有一浴缸的钻石好不好?”
戳弄了一下肚皮,里面似乎没反应,卿纯便继续说道:“如果你是个男孩儿,就只能买游戏机什么的了,真没意思…………”
她嘟囔着,却没想到肚子里的小东西闹起了脾气,一直在里面扭动好像在反驳她。
五个月的时间,这里面的小家伙儿都已经长出完整的手脚了吧,所以才这么活泼好动。
卿纯开始动摇,这孩子和她朝夕相对,再坚定的人性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情感产生裂隙,人性过于复杂,太难预测。
“宝宝,你知道吗?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出生,梦见你喊我妈妈,梦见你一天天长大………”
卿纯低说着,按在肚皮上的手掌心甚至都能感受到胎儿的心跳,“如果我没办法把你留下来,你会不会恨我呢,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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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县城连高楼大厦也就那么一两座,能在这里的大马路上看到一辆劳斯莱斯幻影这样的顶级豪车简直就像中彩票一样稀有。
尾灯亮着双闪,黑色的车窗遮住了里面的风景,将近半年都过着清苦日子的商颜,此刻的手掌触碰着奢靡的真皮座椅,他竟然开始感觉到陌生。
“大少爷。”
面前的老人单手撑着拐杖,毕恭毕敬得对商颜半低着头,苍老的脸毫无情绪,眼神平静淡漠。
“您想清楚了吗?”
一别五月,沉玖面前娇生惯养长大的商家大少爷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穿着的黑色风衣外套虽然依旧是奢侈品牌,但早就不知道被机洗了多少次,领口的布料被粗暴的磨损到泛白,更别提什么熨烫,整件衣服就这么随身穿着,毫无以前的一丝不苟。
他刚剃了胡茬,只是随身带来的剃须水味道廉价得实在不好闻。更让沉玖无法接受的是商颜五个月没有理的长发竟然扎出了个小马尾,略微凌乱的刘海让他像个颓废的艺术家,哪里还是那位能在京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颜爷?
艺术家,都是贫穷颓废又郁郁不得志的。
沉玖注视他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大少爷,您生来不是为了过这种日子的。”
一句话触动了男人的心弦,但他仍旧不肯抬眼,还是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我本不会过这种日子,是你们。”
沉玖沉默片刻,“大少爷,老太爷在给你机会。”
“所以,你们是承认了是吗?”
沉玖轻叹,静静地看向车窗外,“很多人说这个世界很公平,也有很多人说这个世界不公平。说公平的大部分是在安慰自己,说不公平的大部分是抱怨别人,大少爷觉得自己属于那种人?”
商颜沦落至此哪里有什么心思讨论哲学,他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我可以依靠自己努力奋斗工作,不管起点再低我都可以咬牙坚持下去,再苦再累再怎么需要压低自己的尊严我都可以,我不只是为了和商家分离,我更是为了证明我自己,可你们…………”
证明?沉玖听了都不觉想笑。
“是我们封锁了你的一切资产和出路,也是我们操纵股市让你血本无亏,没什么好抵赖的。”
年轻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倔强又那么血气方刚得认定自己所相信的一切,明明一定会受伤,一定会后悔。
“少爷啊,不,现在的你我也只能称呼名字。商颜,你以为你口中所谓的起点从何而来?你从出生就得到的一切,受到的精英教育,学到的高等知识,包括性格和精神力的长期培养都是谁提供给你的?是啊,你简单的一句话,一个任性的决定,说你自己可以完全舍弃商家提供给你的一切东山再起,你自己想想可不可笑呢?”
时间在老人手腕上的名表上掠过,商颜说不出一句话,仍旧静静地坐在原处。
“如果你只是商家随便哪房的少爷,想私奔也好,要离家也罢,怕是也没什么人要大动干戈地阻拦。但你不一样,商颜,你是老太爷钦定的未来继承人,是他的嫡长孙,你没得选。”
商颜的出生,好像无比得幸运幸福,可细看之下却又充满了不幸和悲剧。
没有人在乎他这个人,那些人几乎只看到了他要背负的命运,看到了他一出生就光耀京城的身份。
“对你们来说,我到底是因为嫡长孙这个身份活着的工具还是因为我这个人活着?”
他终于抬头了,那双漆黑的眸子在对上沉玖的双眼时沉玖才恍然大悟。
商颜变了,彻彻底底得变了。
以前的他,从不会对任何人露出如此悲凉无助的眼神。以前的他,是商决精心培养了二十几年的完美作品。
从来不会喜怒形于色,满腹城府深不可测。
他………他不会变得如此脆弱…………
是因为那个女人!卿纯!
“大少爷………”
“告诉我,沉玖,对他来说,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商颜,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竟然变得如此脆弱茫然,他甚至红透双眼得求问他。
这一刻,沉玖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和商决交代。
沉玖强忍着手指的颤抖回答:“老太爷有多爱护你还要我再说吗?他给了你几乎一切,要不是怕你年纪太轻被家族里那些长辈欺负,他早就把权力分走静心养老去了。”
“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生,为什么而活?”
“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商颜想逃避的何止商决的控制,还有对原生家庭的恐惧。
“父亲不喜欢我的母亲对吧,是祖父逼迫他娶我母亲的,并且要求他必须让母亲生下一个儿子才允许离开。”
“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都不需要谁告诉我,这些事我小时候就知道了,那些下人把我父母的故事当八卦笑话一样讲。我以为等我长大父亲会忘记以前的不愉快,纵使他不喜欢我母亲,也不会一直讨厌我吧,我是他亲生儿子。但到现在其实一点都没变,他还是讨厌我。”
沉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商逸的事情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结束了,很惨痛。
“你的父亲现在已经和商家毫无瓜葛,我之前也提醒过,不要再去接触他,没有任何意义。”
“可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母亲说过,让我不要恨他,他也是逼不得已。”
提到母亲,商颜眼底又多出一抹温情,他对商决的言听计从很大一部分就来自于自己的母亲,因为商决真的一直在保护曾经无依无靠的商颜母子。
“我被生下来就是为了成为父亲的任务,然后再成为祖父的作品。一旦我有一点反叛的念头,都会被随意得取而代之是吗?”
沉玖无言,商颜沉默片刻才继续道:“到头来我也不过是个工具罢了,我这个人根本无所谓。”
“你………你怎么能这么想?老太爷如果听到你这么说该有多伤心!如果只把你当工具,又何苦如此大费周折得来这里碾死个小公司!”
商颜有些惊愕,一下子就猜出原本那个公司迅速倒闭的原因,原来都是因为商决,那个富二代才不敢来报复他。
“你们一直在监视我?”
“我们没监视,在这种小镇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只是你那份伪造的律师文件被人举报到了公司,你让老太爷如何坐视不管?”
被戳穿的商颜无地自容,他最不想被他们看到自己落魄被欺的样子,可到头来还是靠他们才摆平了事情。
“我不需要你们做多余的事情!不需要!”
“需不需要已经不重要了,大少爷,现在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肯回家和老太爷认错,你还是商家的家主,一切都不会变。”
这么好的条件,商颜都不用动脑子就知道有代价。
“代价呢?”
沉玖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的拐杖微微前倾,“和卿纯小姐立刻分手,并且发誓保证这一生都不许再有任何瓜葛。”
商颜猛然反驳:“我已经和她领证了!”
沉玖却不以为然,“我已经找人提供了卿纯小姐未满20岁结婚年龄的证据,并且区法院主张你们婚姻无效,大少爷,不必再做这些无用的挣扎,你和卿纯小姐这辈子都不可能被允许。”
多无力的挣扎,他所做的一切反抗到现在好像还是毫无用处。
“大少爷!老太爷他因为你的事情已经进了医院三次了,他一直在病危没让我告诉你!如果你还有点孝心,就赶紧跟我回去吧!”
听到这里,此刻商颜最后一点反抗资本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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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颜回来了,卿纯开口就问:“钱呢?”
“没拿到。”
“怎么会?”卿纯的表情瞬间变了,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失败的没用男人。
多说无益,卿纯赌气得坐到一边也不怪他也不骂他,但她也很清楚这种方式才能让商颜更加坐立难安。
“纯儿。”
“我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楼下的女人在哭,她不仅晚上哭,还会白天跑到我们家门前哭。专门挑你出门的时候,哭给我听。”
商颜转头看向门口,“我下去说说。”
卿纯立刻拉住他,“去了干嘛?上门找骂?”
“可总这样骚扰你也不是办法,钱我还会想办法,不能让他们一直这样打扰你。”
“商颜!”卿纯死死得拽住他,在僵持了好一会儿后才让商颜放弃了想法,“只要我们一天不还钱,他们就不会放过我们。”
什么宏图伟业,什么梦想生活,在现实面前全都变得不堪一击。他一无所有债台高筑,背负着责任和愧疚早已举步维艰。
私奔,哪像那些童话故事一样唯美。
“商颜,你什么时候才会学会服软呢?就像我一样。”
卿纯注视着他无比认真,好像真的在教他,又好像只是在讽刺他。
“我学不会服软,也学不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卿纯,你所谓的帮我复仇也不过是为了吸引京城那方面的注意。你用我的私人律师名义,还把真实的电话放上去,生怕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被人欺诈。”
卿纯愣了一下,突然间笑了起来,“不是挺好的,都摆平了一切。不然我怎么会用那么恶毒的方式去报复他们还不怕惹麻烦呢?”
“卿纯。”
“你要怪我不告诉你?哼,商颜,我太了解你了,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愿意接受别人施舍的帮助,你多骄傲啊,哪怕都已经变得这么凄惨,也还是守着你的骄傲和自尊过日子,所以这些不要脸的事情不就只能我来做?别急着教训我,觉得我只是利用你就为了回去过有钱日子!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我们两个人考虑,我在承担夫妻之间的义务以及家庭的责任,你呢?你还在当大少爷是吗?”
卿纯越说越硬气,身上的气势甚至早就盖过了商颜。
好像一直不懂事的是商颜,还是小孩子的卿纯却深明大义。
商颜再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静静地回了房,把自己关在里面很久都不出来。
这世间好像都是这样的,越想要的东西越得不到,越是承诺得无比坚定,打脸的时候就越响。
他很清楚,卿纯因为看透他而厌倦他,因为没得选被强迫,她带着恨陪他到现在。
哪怕是这样,卿纯却成了努力给他未来的人。
活着真苦啊,商颜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
活着,没有多少快乐。
商颜已经两天没有出门,他烦恼着钱和这个家的事情,也不和卿纯多说话,更多的时候是透过出租房的窗户往外看。
他在看什么呢?那些老旧斑驳的墙吗?还是远在天边的京城,已经登不上去的高楼大厦?
卿纯不想问,她现在只在乎肚子里的孩子,是该挑个时间坦白了,逼着商颜偿还自己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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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周六,商颜早起梳洗干净,撕下日历上的数字,默默记下一个数字153。
今天是私奔的第153天,未来遥遥无期。
卿纯还在梦香,她睡觉越来越喜欢蜷缩成一团,以前商颜抱着她就不会蜷,现在不管怎么睡都要卷成大团子。
轻轻地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睡眼朦胧的小猫儿哼唧两声睡醒了。
“你要出门吗?”
“嗯。”
“去筹钱吗?”
“嗯,去筹钱,你乖乖睡吧,我晚点回来。”
卿纯睡得迷迷糊糊,肚子里的动静折腾了她昨天一晚上,这会儿困意交加根本不想起床。
“那路上小心,等你回来做晚饭,老公。”
她一声娇娇的老公,一下子叫进了商颜的心坎里,他弯下腰再次吻向她的额头,满心欢喜。
“老婆,宝贝儿,等我回家。”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