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时间已经不等人,他只与她十指交缠,静静地贴着她的体温一瞬,便定了定神放开了她的手,伸向了青鸾。
他的声音郑重而从容:“若有万一,阿南,你定要尽快击毁玉刺,无论如何,确保地下机括不要启动。”
阿南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叮嘱道:“这洞口只有拳头大,你的手伸进去后,便看不见里面的一切,只能凭着你的五根手指,摸出每个机括的用处了。切记……务必要避开关节,务必要小心。”
朱聿恒依言,将自己的手慎重而小心地探了进去。
阿南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他的手探入了云母锋利的洞口,她紧紧盯着他的手,不敢移动半分。
他的手肘卡在绚烂晶羽簇拥的洞口,只能靠手掌的转侧与五指的伸展,在里面无比艰难地动弹着。
阿南盯着他的手,正在急切关注之际,忽然之间眼前一花,青鸾的羽翼微动,锋利的羽片立即在朱聿恒的手上重重绞旋,鲜血直涌而出。
她“啊”了一声,下意识地仓促抬手,要将他的手立即拉出。
但,就在她手刚握住他的右手腕之际,他的左手已经伸过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阿南,别动。”
他的声音让阿南猛然惊醒,晕眩中眼前鲜血淋漓的手已经消失,那只是,她眼前的又一场幻觉。
幻觉是最能找到人心弱点的东西,关心则乱,多思成真。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执着紧张他的手,否则,只会叠加更多幻象。
朱聿恒亦是如此,越是担心自己的手会出事,越是在这诡异气氛下眼前幻象百出,耳边尽是汩汩的血脉行走之声。
面前的阿南幻化成了千个万个,雨声在耳边簌簌敲打,面前弥漫的水雾中尽是她转身离去的身影。
西湖暴风雨那一日,在他的噩梦中曾一再出现的那一刻,骤然间再度降临。
山河社稷图的血脉在身上汩汩跳动,而他被她抛在暴风雨之中,如坠冰河,万箭穿心……
祖父的逼问再度在耳边响起——
你力保她,并且答应朕会驯服控制她。可如今,究竟是你试图掌控她,还是她已经掌控了你?
对不起,皇爷爷,可能聿儿要令你失望了……
他一直没有勇气回答,或许他永远也驯服不了阿南了。
他绝望咬牙,在扑面而来的暴风雨中狠狠闭上了眼睛。
黑暗掺杂着幻象,让他的触觉更为敏感。他的指尖缓缓穿过各式冰冷的机括,向着阿南所说的、机关的正中心而去,那里,是掌控青鸾的心脏所在。
倏忽间,他的指尖捕捉到了一缕飘过去的、流动的风,从他的肌肤上一掠而过,像一根蜘蛛丝一样隐约浮现。
他略显迟疑,阿南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怎么了?”
“在机括中,有一缕极轻又极薄,很细微的东西……”
“是天蚕丝,既然轻软,那应该不是牵系住机括的,而是松弛的……”阿南沉吟着,然后眉梢忽然一扬,问,“你再仔细探一探,它的连接处,是否是棘轮的中端,另一头牵系着紧绷的天蚕丝!”
朱聿恒勉强让自己的思绪集中,努力照着她的指点,指尖前伸试探。
在密闭运行了六十年的机括中,他目不能视,唯一可以凭借的,便是那机关牵引时,极为微弱的几丝振动、甚至是风声。
“是……有一个十六齿棘轮,大约一文钱大小,牵引出一条两寸多长的天蚕丝。”
“阿琰,或许这机关是可逆转的!”阿南惊喜的声音立即在他耳畔响起,“只要你能准确定位到心脏与喉舌的连接处,将上面的天蚕丝反接,便能将玉刺往前探伸的力道转为回缩!而且莲房、青鸾配合如此缜密,它们很可能是上下连通,那么青鸾退却之时,这莲房也大有可能会合拢退回,消弭下方阵法!”
她声音如此笃定,朱聿恒的心也稍稍放了一些下来,睁开眼望向青鸾口中的玉刺。
玉刺距离莲子,已经只有一寸不到。
他转头垂眼,正专心试探机括中的天蚕丝,眼前的世界却忽然如水波动荡,身上的玄衣晕染出大片深浓的黑色,那上面夭矫飞舞的赤龙蠕蠕而动,喷吐火焰,盘旋飞舞着挣脱了锦绣束缚,向他猛扑而来。
龙,赤红殷朱的龙。暴烈而慈爱,跋扈而温柔。
它围绕着他呼啸而旋跃,俯头紧紧盯着他,威严的声音携带着风雷之声,在这洞中不断回荡——
聿儿,为了天下、为了朕与你的父王母妃、为了苍生社稷,不惜一切、不择手段,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第178章 乾坤万象(4)
他只觉得心口剧痛,如受重击的身躯向后一倾,下意识便要举起双手去阻挡那突如其来的攻击。
就在他的手抽动之际,一双手死死压住了他的右臂,厉声喝道:“阿琰!不能动!”
朱聿恒悚然而惊,面前的龙骤然向他猛扑而来,就在穿胸而过的一刻,散为猩红血海,在他与阿南的周身久久震荡。
他一贯心志坚定,立即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幻觉,差点亲手引动青鸾内的机括。
抬头看洞中已是波谲云诡,满池云母莲华在风雨中倾斜招摇,神光离合,形状虚妄,如鬼影幢幢。
风雨大作,化为怒涛,幻象席卷而来的是阿南驾船离去的身影,化成狰狞黑影扑头盖脸向他猛扑而下。
他紧闭起双眼,却遮不住眼前晃动的影影绰绰,只能下意识地急促低唤:“阿南,阿南……”
“我在。”她紧紧按着他的手,企图拉他回到真实中。
他声音微颤,问:“阿南,我们灭掉火,闭上眼,能对抗幻觉吗?”
“估计没用,我们是整个神智被侵蚀了,黑暗只会让我们更加无法控制……”
阿南的声音也虚浮起来,面前整座溶洞骤然旋转,满池的莲花青鸾扭曲颠倒,与头顶水帘一起幻化出无数异彩魑魅。
她一咬牙,眼睁睁看着它们冲自己呼啸而来,不躲亦不闪,只牢牢按紧朱聿恒的手臂,说:“玄霜的效果怕是已经过去了,如今幻象已抵不住了。我们只能横下一条心,无论看见什么,只当做不存在。阿琰,你万万不可分心,这洞中,绝无任何可怖的东西,就算有,全部交给我!”
朱聿恒一点头,竭力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倾注于指尖,继续去摸索那至关重要的一条天蚕丝。
可面前那些摇曳的影踪,此时如同被旋涡卷入,在不断扭曲闪烁。他的耳边尽是暴雨怒涛,无论如何,也难以将自己全部心神倾注在手指之上。
波涛向下倾泻,整个天地仿佛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身躯失重地向下坠落,他明明没有动,五脏六腑却几乎要从喉口挤压出来。
“阿南……抱一抱我……”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前所未有的虚弱颤抖,“拉住我!”
旋涡般的缤纷色彩在扭曲融合,异样鲜亮的色彩飞溅于面前视野,向着阿南直冲而来。
她睁大眼睛看着这片不知是真是幻的世界,听到了巨大雨帘声响中,朱聿恒的呼唤声。
她张开双臂,紧紧地在动荡呼啸的暴风雨中抱紧了他。
竭力收拢的双臂,真实而温热的触感,仿佛扯回了他最后一线神智,让他抓住了一条蛛丝般纤细的绳索,从绚目又诡谲的幻境中抽身而出——
蛛丝垂坠于他的手上,紧绷着,牵引着青鸾的心脏与喉舌。
他的手微微一颤,随即竭力控制住,明白自己已经牵引到了那一缕天蚕丝。
他的指尖避过重重叠叠的机括,将这条极短又极细的丝线,从极小又极紧的钮钉之上,摸索着解下来。
阿南自他的身后紧紧抱着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前方的青鸾口中。
锐利的母刺,还在逐渐地向前伸去,距离那莲子,已经不到半寸距离。
“阿琰,你一定要……”
一定要破解这傅灵焰的阵法,一定要扭转这根玉刺,一定要阻止山河社稷图,一定要挽救盛大辉煌的沙漠之城……
虚幻风沙呼啸而来,阿南下意识地侧了侧头,想要避开那些刺目的炫光,却看见头顶水雾中交织出无数霓虹光圈,托出一条迅速下坠的身影,直扑向她。
她仰头看见这条悬浮于头顶的身影,两人如站在镜子的内外,一个站立仰望,一个下扑俯视,一瞬间她们一起望进了对方的眼中。
那是傅灵焰,也是她的影子。
她的眼中映照着她的身影,和她残破的人生。
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是我。身不由己的人生,模糊的前路,跌宕的生涯,叵测的未来。
她如何能活成自己,可自己又该是什么模样……
她紧紧抱着阿琰,可她并不觉得欢喜。
眼泪自她的眼眶中大颗大颗涌出,落在他的背上。
被绑在木板上化为骷髅的父亲;风暴之中站在礁石上的母亲;牵着年幼时她的那只残缺右手,化成初次见阿琰时,拆解火铳那双莹然生晕的手。
阿琰,未曾看见他的脸,她便已为他的手而着迷,一路牵牵绊绊至此。
谁知他的手,却在暴风雨中,将木板上的骷髅推向了遥不可知的深海,又伸向了礁石上摇摇欲坠手指残缺的女人……
她迷乱了意识,空中盘旋的傅灵焰化为血雨,笼罩住了她,与她合为了一缕幽魂。
我是我,我是谁……
耳膜处突突跳动,太阳穴的剧痛让阿南在晕眩中抽出了凤翥。她奔赴于暴风骤雨的大海之上,要以利刃阻挡那双手——
那双要将她的父母推下惊涛骇浪的手。
而朱聿恒的手正伸向前方。凤翥吹毛断发无坚不摧,只需要一挥斩下,那只手,便消失在这世间,永生永世,再也不可能伤害到母亲和她。
她高举凤翥,向着下方狠狠扎下去。
“阿南!”她听到朱聿恒的声音,在耳边如炸雷响彻。
凤翥已经刺下,可他的手却一动未动,不曾有任何躲避之意——
他无法躲避,因为他已经握住了最关键的那条天蚕丝。只要一个无序的动荡,青鸾体内的机括便会立即启动,他的手掌会被碾为粉碎,攸关敦煌的阵法也会瞬间启动,覆水难收。
他盯着阿南,一动不动,目光与他的手一般不闪不避。
黑暗中,如寒星般的双眼,升起于无星无月的晦暗世界。在她被青莲宗围攻的那个暗夜,日月之光照临于她绝望的逃亡前路,也照亮了这对一直凝望她的眼睛。
阿琰,这是与她生死相依、无数次豁命互救的阿琰。
仅存的一线清明如闪电劈过她的心间,那凤翥扎下去之际,终于偏了一偏,从他的手臂上滑了过去,只留下一道血痕。
司南,你要记得,你是你。
轻微的轧轧声,在他们的耳畔响起。她的目光扫向青鸾与莲房,看到那枚玉刺已经探入了莲子上的小孔中,眼看着便要将它挑起,衔在青鸾口中。
她立即转头去看朱聿恒,却看到他正竭力控制自己的手臂。他的眼神正惶惑而无焦距地在前面的虚空中驱巡。
幻象来袭,保证会帮他扛下一切的她却动手袭击,他再也控制不住,心神乱了。
可他们一定要清醒过来,从这幻境中抽身!
她竭尽最后的力量,往后仰身举起凤翥,朝着自己的左腿腘弯狠狠地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