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边已经到了距离阵法中心很近的地方,虽然没有通道过去,但声音已经可以传过来。
而里面的声音,应当是一个人从照影阵中狼狈逃脱后,支撑不住滚出来的声音。
如今已没有盔甲的声音,毕竟毒水四面八方而来,只要有一条缝隙便防不住,反倒影响配合。
公子预料得不错,纵然朝廷找了这么多能人异士,可最终就算按照地图进了照影阵,也无法破解最中心那片鬼域。
只听墨长泽颤抖迟疑的声音响起,请皇帝示下:“陛下,这已是第五批了,所有进阵者非死即伤,无一能接近阵中心。请陛下稍加宽解,待老朽与傅阁主详细商议后,下午老朽亲身带人破阵。”
皇帝沉吟不语,应是许可了,那边传来了众人起身退出的声音。
“封洞,不许任何人进出,下午做好万全准备后,由墨先生入阵。”
只听到傅准慢悠悠的声音传来:“照影阵必须由两个能力相当的人配合破阵。墨先生自然是绝顶身手,不知道陛下认为,谁能与墨先生配合呢?”
皇帝略一沉吟,说道:“把司南叫过来。”
话音入耳,清晰无比。
竺星河在旁边瞥向阿南,而她脸上毫无波澜,仿佛只是轻风过耳一般。
即使,她比竺星河更清楚,这是朝廷让她卖命的意思。
等到沉重的石门关上,里面再听不到任何声响,竺星河才压低声音,问她:“走?”
阿南望着他被光照得盈透如琉璃的瞳仁,低低道:“公子,你引动这个阵法,已经没有用了。”
竺星河没想到她忽然说这个,略带错愕地一挑眉。
“唐月娘刺杀皇帝没有成功,北元的阴谋也已被戳穿,不可能再陈兵边境了。你纵然启动了机关,也只有敦煌百姓受苦,无法实现自己的目标。”
“就算达不到预定目标,可至少能为以后留下机会。我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就要抓住最后的希望。”竺星河目光微冷,坚决道,“况且,这是我们早已商议好的,就算计划失败,可这阵法是一定要在此时此刻引动的,因为这是青莲宗的退路。”
阿南略一思忖,当即了然。刺杀失败后,青莲宗众必定要逃跑,而此时此刻,只有突发的阵法、龙勒水的异常及皇太孙的安危同时爆发,才能让朝廷疲于应对,从而为他们赢得最有力的时机。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好好回到海上去,为什么要和这种乱党合作,为什么一定要搅得天下大乱?
最终拥有一个动荡疮痍的山河,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她最终只将这些话吞回了口中。
因为她已经一劝再劝,再说也没有意义了。
公子下定决心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令他改变,她也不行。
后方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轻微而快捷,几下便接近了他们所在,对方显然身手不弱。
阿南正要警戒之际,竺星河却拦在了她身前,唤出了对方的名字:“梁垒。”
黑暗中这个轻微脚步,正属于梁垒。
他抬眼看向阿南,目光顿时透出狠戾,身子一矮,双掌摆好了防范动作:“竺公子,这女人是朝廷的打手,咱们的大计便是被她破坏的!”
竺星河对他摇一摇头,道:“别担心,阿南不会伤害我。”
梁垒哪里肯信,依旧狠狠盯着阿南。
竺星河抬手向他,问:“东西带了吗?”
梁垒略一迟疑,见阿南侧立一旁并无任何反应,才慢慢从怀中掏出几管炸药,递到他手中。
微量的炸药,被镶嵌进洞壁中,引爆后一声闷响,洞壁便被炸得龟裂。
以矿工们常用的旋弓飞快扒掉碎石,面前的洞壁只剩了薄薄石皮。梁垒撑在对面洞壁上,纵身跃起,顺着石壳的裂痕,双脚狠踹下去。
在哗啦声响中,隔绝在他们面前的石壁被彻底打通,让他们钻了进去。
留守在里面的侍卫早已察觉到洞壁的震动,正向这边围拢查看,谁料洞壁一破,碎石纷飞中夹杂着梁垒的袖箭,他们无声无息便都倒了下去。
里面只剩一片安静,掉在地上的火把映出后方紧闭的青石门,以及两个如骷髅眼洞般并列在面前的照影阵。
阿南走到阵前,抬起头,看见了上方那七个字,心口又涌起些微的酸楚来。
今日方知我是我。
她这一路走来,为了公子、为了阿琰,尽了力、豁了命,可最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该走什么路。
那一日傅灵焰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时,是否也与她此时一样,绝望而茫然,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这一路是对是错、这一辈子活成了什么模样。
司南,指引迷途的工具。
可她自己的迷航,又有谁来告诉她,与她同行?
“来吧,阿南,再帮我一次。”竺星河向她伸出手,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做出并肩而战的邀请。
阿南定定望着他,他的面容在火光下更显温柔莹润,在她的心中,曾是这世上最动人的景象。
可如今她望着他,却觉得自己的手有千万斤重,无法抬起握住他,许下与他并肩而战的诺言。
第174章 幽都夜语(4)
“公子……我要回去了。”一向再刚强不过的她,此时终于无法掩饰喉口的哽咽声,气息颤抖。
“我要回到海上,回到我的家,远离这片大陆。在天与海之间,那个不懂是非善恶,冷酷无情扫除所有阻碍的女海盗……那才是我,才是司南。”
竺星河的手僵在半空,他定定地望着她,却始终没有收回自己的手:“你是介意方姑娘吗?别担心,她不会影响到我们。你在我心中,永远比所有女子都重要。”
阿南没有回应他,只木然听着他的温柔言语。
“阿南,我珍视你,很想给你世上最好的一切。可我面临的人生太过凶险,所以我迟迟不愿与你定下婚约,也不肯将我所有的计划与目标对你和盘托出。因为我担心,若我以此绑住了你,以后我有万一,定会牵累到你,让你无法再回到那个自由强悍的阿南……你,明白吗?”
他如此恳切地剖析自己心意,温柔话语在这凶险如恶魔双眼的阵前隐约回荡,竟似带上了一些恍惚的缠绵。
可阿南沉默地望着他,轻微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离开你,不是为了方碧眠,更不是因为你不肯娶我、觉得你不喜欢我。而是因为……
“公子,你不再是我心中那颗星辰,我们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
竺星河温柔的眼神中,陡然闪出一丝锋利眸光,方才还温柔的声音也变得冷硬起来:“我们一起在海上共患难,你跟我回归故国时未曾有过半分犹豫,怎么事到如今,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了?”
“因为我回头了。我……不想再做一把刀,一头鹰,一个为他人而搏命的我。我是司南,我是我。”
她抬手按在最后一个“我”字虚弱下拖的笔画上,深深呼吸着,倔强而固执。
公子终于攥紧了空空的手,望着面前这神情坚毅的女子,抿唇气息急促。
“好,你做你自己。”许久,他才生硬地丢下一句,转而看向梁垒,“我们走。”
阿南才知道,原来他们一开始就准备由竺星河与梁垒一起破阵。
竺星河身法糅合了五行决,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而梁垒的身法出自九玄门,由傅灵焰带到青莲宗,他又专精于腾挪纵横之术。若说照影的话,他们二人自然是合适的搭档。
竺星河走到左边洞口,准备好要入阵。
梁垒瞥向阿南,显然还在戒备,怕阿南在他们进去后动什么手脚。
“别担心,阿南不会对我下手。”竺星河语音低沉而笃定,只望了站在洞边的阿南一眼,口中已经默数一二三。
三字乍出口,两人身形微动,已经同时向着里面跃去。
阿南站在洞口一侧,看着他们身影消失在其中。
手中的火折已经即将熄灭,周围一片寂静。阿南捡起侍卫们留下的火把点燃,听着里面竺星河发号施令的声音越来越远,深入了洞底。
她静静等待着,心头一片混乱,也不知在想什么。
太多情绪在胸口.交织翻涌,她一时反倒觉不出悲恸来,只觉得胸口弥漫着钝钝的难受与失望。
直到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惨呼,她听出是梁垒的声音,心下顿时一紧,立即紧盯着左侧的通道。
被她手中火把照亮的云母莹光骤然一亮,她看到里面有白色的身影飘忽而来——正是公子。
显然是梁垒出了意外,他无法再接近中心阵眼,不得不放弃撤出。
而梁垒在阵内受伤,虽然趔趄跟着他退出,可他伤到的正是腿部,那皮开肉绽的脚自然无法再与另一边的竺星河保持一致,即使他再怎么提纵身体,竺星河再怎么放慢脚步配合,但节奏已乱,又如何能配合得齐整。
眼看脚步趔趄中,他又慢了半分,而竺星河的脚在踏出下一步之后,洞中毒水突起,已向着他的脚掌射去。
眼看自己的脚要被切削掉,竺星河如何能再配合旁边的梁垒,身体下意识动作,足尖一点身躯拔起,迅速便脱离了那片水气的攻击。
但也因此,旁边梁垒刚刚落地的脚顿时被毒水笼罩,嗤嗤声响起,他本已残破的裤管下,血肉迅速变成焦黑,烧出大片血洞。
他咬紧牙关,还要向着下一步奔去,可已经太迟了。
左洞的竺星河,提纵在半空中的身形也不得不下落,但此时他根本看不见旁边梁垒的动作,亦不知下一步应该踏足何处。
“右侧青莲!”阿南脱口而出,指点他的落脚点。
竺星河听到她的声音,毫不犹疑,向着右侧的下一朵青莲落脚点跃去。
眼看梁垒的脚也正落向此处,阿南那吊在嗓子眼的心正要回落,却听得“噗通”一声,随即梁垒的惨叫声在洞中骤然响起——
他受伤的脚未能撑住自己的身体,在踏下去的瞬间,摔在了地上。
顿时,满洞烟雾般的水气翻飞,将他全身喷得血肉模糊,鲜血如万点桃花喷溅于洞中,惨烈无比。
而另一边的竺星河,身体已然降落。
阿南眼睁睁看着竺星河的脚尖,要踏上她所指点的那一处绝境。而下方落脚处,水气已经蔓延生长,马上就要吞噬掉他下落的足尖。
来不及思索,阿南手中的精钢丝网激射而出,将竺星河的脚硬生生拉住。
即将被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竺星河下落的脚尖在丝网上一点,想要借力跃向空中。
然而精钢丝网是一踩即塌之物,怎能托得起他的足尖,危急关头,他唯有足尖在丝网上一转,勾住了它的洞眼,脚向后蹬去,整个身体才得以再度借力跃起,一个翻身向着洞口扑去。
阿南的手正要回拉,却忘了自己右臂有伤,哪能承受得住竺星河向后拉扯丝网的力量,手臂顿时被迅速向洞内扯去,身体也随之往前一倾。
到了此时此刻,洞内的竺星河已看见阿南身体失衡,站立不稳。但他身在空中力已用老,唯有顺着阿南的丝网前滑,堪堪越过下一朵青莲,然后立即再度跃起,飞扑出了照影洞窟。
与此同时,他身后数道纵横水气启动,如雾如雪。
正向洞内倒去的阿南,眼看便要扑进这片毒水雨雾之中。
阿南的手紧急搭上臂环,想要将丝网丢弃,可哪里还来得及,身体一倾,整个人便迅速倒了进去。
竺星河与她擦身而过之际,猛然抬手抓向她的衣服,想要将她扯回来。
可洞中毒水已喷在了她的衣摆上,衣物迅速焦黑消融。
他的手中,只抓到了一片残破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