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盔甲也总有缝隙,毒水应当是已经渗入内部,此时闷在里面虽看不见情形,但滴滴血水淌了一路,让她急乱地往外冲去。
而另一边的洞窟中,却并不见薛澄光的影子,没有了双边平衡力的压制,她足踏之处青莲乱翻,水雾云气更显凶猛。
她左扑右闪想要躲避之际,一缕水光直扑她的面门。她下意识抬手捂脸,护住自己眼睛,在闷哼声中,剧痛让她立即甩手,身体脱力后仰,眼看整个人就要被上方喷泻的毒水覆盖。
阿南手中流光疾飞,早已勾住她的衣襟,将后仰的她拉了回来。
与此同时,后方另一条道中的薛澄光也从里面左闪右避地撞出。他头盔已失,模样比妹妹更为可怖,头发已被消融了大半,总是笑嘻嘻的面容上早已皮开肉绽,成了个血人。
见他仓皇窜出,脚步乱踏,众人立即大吼:“薛堂主,止步!”
只因他的脚下,便是与薛滢光相对的那一朵青莲。
薛滢光已被阿南扯住,他踩住这边青莲,应当可以无虞。
可薛澄光如今身受重伤,仓皇之中,哪里听得到众人的呼喝,只下意识地继续往前冲,企图脱出重围。
正在他膝盖微曲、脚掌用力之时,上抬的身躯忽然硬生生顿住,不知怎么的忽然消去了前扑的势头。
薛澄光的脚顿在了那朵青莲之上。他毕竟也是机关高手,虽然全身血肉正在被毒水消融,但只这一顿便察觉到了洞内机括的异样,稳住身躯看到了另一边被阿南拉扯住的妹妹。
双方终于再度相对站立在了双边青莲之上,稳住了机关的均衡,让洞内恢复了平静。
众人都出了一口气,这才思索起薛澄光为何忽然停住。
阿南松开了薛滢光,控制流光回到自己手中,不动声色地瞥了傅准一眼。
朱聿恒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傅准的手。
那双苍白清癯的手五指微张,指尖上似有几点微光在火光下闪烁,但随即他的手指一收,一切便消弭于此时的静寂中,无形无声。
朱聿恒忽然想起阿南说过,傅准在江湖上的名号。
万世眼。
无论何种机关、暗器、阵法,只需一眼便能立即找出最核心的机制,破解甚至复制,便如一眼看穿万世因果,一念破万法。
所以……他是在这般险境之下,将薛澄光的身体当成了机括,以万象那无声无息的力量,阻止住了他前进的脚步。
虽然只是一瞬间一抬手的事情,可这般举重若轻的效果,需要无比精准的判断、收放自如的控制、不偏不倚的准头,缺一不可。
朱聿恒心口微寒,看着傅准空空如也的手掌,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薛氏兄妹脱险踏出洞口,一起瘫倒在地,薛澄光更是伤势过重,登时陷入昏迷。
众人急忙打开水壶,尽量冲去他们肌肤上的毒水,让上头传下缚辇,将他们抬出去冲洗。
相对蜿蜒延伸的双洞中,只残留焦黑血迹,昭示着破阵者的惨烈下场。
墨长泽过来请示朱聿恒:“不知殿下的意思,是继续破阵,还是先行退出?”
朱聿恒摇了摇头,道:“这般形势,硬闯无益。等薛氏兄妹探路情报出来,我们详细研讨再说吧。”
诸葛嘉调遣士兵,严密把守住石门入口。阿南又提醒他派一队人马,按照路线入密道内搜寻廖素亭与康晋鹏。
一行人无功而返,阿南更是恹恹的。
长空碧蓝,荒漠寂寂,日头晒得远处沙丘发着银白的光芒,与天空的云朵相映,世间明亮得令他们眼睛湿润,回想刚刚地下的黑暗憋闷,恍如隔世。
阿南缓了片刻,见不远处是林立堆叠的怪石,在沙漠中如残垣断壁荒丘绵延,想必便是诸葛嘉率众探索过的魔鬼城了。
魔鬼城位于骷髅地图的眉心,与代表双眼的照影阵自然距离不远。
她打起精神问诸葛嘉:“阵法入口处在那边吗?”
诸葛嘉点头:“我们后来是分散行动,尽量不触发里面的地动,才根据殿下与南姑娘的猜测,找到了城中大片雷公墨痕迹,确定了入口。”
阿南便问:“那些雷公墨,真的像青莲吗?”
“如此说来……”诸葛嘉听到“青莲”二字后,略带诧异,说道,“确实很像。中间是深深的陨星坑,周围是高耸围簇的尖锐怪石。陨星的赤焰烈火烧融了周边砂砾石头,朝向陨石坑的石头都被高温烧出琉璃般的青黑光泽,站在坑底向左右而望,就如站在一朵巨大的青莲中间一般。”
“真的?”阿南眼中又闪出了光芒。
朱聿恒一看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刚脱险境,你先好好休息,下次再去看。”
阿南郁闷地抬手看看尚在隐痛的手肘,无奈打消了念头。
一路行去,她将地道的情形与朱聿恒说了一遍,提到了铜片下“羌笛何须怨杨柳”一句。
“这其中的道理,可能与我们在渤海水下所遇见的相同。”阿南思忖道,“你说,这回的照影阵,是否也需要《折杨柳》呢?”
朱聿恒赞同,回头吩咐诸葛嘉在敦煌这边找个通音律的人。
“敦煌这边通晓音乐的伎家不多,又都是马允知的人,我看那些人都不便使用。”诸葛嘉说着,略一迟疑道,“或许,可以叫卓晏过来试试。”
阿南错愕地瞧了他一眼,心想卓晏虽然通晓音律,但他如今在守墓啊,让他过来奏乐,你有没有良心啊?
朱聿恒亦微皱眉:“他如今热孝在身,怕是不方便。”
“朝廷大事,何拘小节?当年袁彦道热丧在身尚替桓温豪赌还债,留下‘千金掷帽’之名,如今这是朝廷要事,他还能顾忌这些?”
阿南看着诸葛嘉凉薄的神情,放慢马步与他落在队伍最后,问他:“诸葛提督这般无情,是还介意阿晏之前放浪无形,得罪过你吗?”
诸葛嘉斜了她一眼,冷冷问:“南姑娘是想让阿晏在墓前守足三年?”
阿南眨眨眼,有些不解其意。
“圣上即将抵达敦煌。”诸葛嘉将声音压低,“阿晏这辈子的前程,即将定夺。”
阿南默然,想起卓晏的家族已如此,以后再要过之前的日子,确实千难万难了。
“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朝廷下了命令,他的前程便能改变了。若是只顾着守墓而什么都不做,那他这辈子便只能呆在西北这边熬苦日子……”诸葛嘉不是个惯于对人表达心意的人,说了几句后便扭开了头,注目着远远的沙丘。
“他在我麾下时,我觉得他十分烦人,恨不得把这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早点给打发出去……”
但最终,他却鬼使神差,在朱聿恒要寻人时,提议了卓晏。
阿南望着他的侧面,动情地说:“嘉嘉,你这人吧,虽然外表看起来冷冷的凶凶的,可其实心肠挺热的。”
诸葛嘉一个白眼飞过去:“闭嘴!”
……
第164章 鬼域照影(2)
前方河道弯弯曲曲呈现,在沙漠中跋涉许久的人终于来了些精神。
众人纷纷下马奔向龙勒水,正要扶薛氏兄妹好好清洗皮肤,却又纷纷愕然停下了脚步,不知所措。
往日丰盈流淌的龙勒水,露出了大片河床,竟似快要断流了。
“不应该啊,我们过来时刚从这边经过,那时候河水还是满满当当的,并无任何枯水迹象。”墨长泽皱眉看着河床上尚带湿痕的石头,道,“而且看起来,这水还是刚退去的。”
众人议论纷纷,对于这忽如其来的枯水莫衷一是。
阿南拨马贴近朱聿恒,道:“阿琰,我觉得这很不对劲。”
朱聿恒亦点头道:“我们在阵中时,薛氏兄妹入照影洞穴后,曾经引发动过一次地动,你有注意到吗?”
“嗯……”阿南正在沉吟,却听得前方马蹄声响,数骑奔马向这边而来,看见他们之后,立即上前行礼禀报:“参见提督大人!”
阿南一看其中就有廖素亭与康晋鹏,顿时惊喜不已:“你们怎么在这儿?”
廖素亭比她更激动:“当时洞内地动,我们奔过拐弯处躲避尘暴,等里面声息没了之后,便想再回那个洞室。可道路不知何时已经转换,我们四人迷失在了途中。幸好我家学渊源,康堂主见识广博,终于寻到岔道,在玉门关脱出来了。途中遇到矿场的人来报信,便委托他们先将两位老大送回去,我们二人返回来找你们。”
那些过来的人正是被安置在矿场调查的人手,此时禀报道:“属下等奉命调查矿场,但今日……矿上再度奔涌水流,矿道又被冲毁了!幸好水流只奔涌了片刻便止住,属下等担心下矿探索的队伍出事,因此着急前来禀报。”
朱聿恒皱眉,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辰时末。”
朱聿恒与阿南对望一眼。不偏不倚,就在薛氏兄妹破阵之时,矿道也同时涌出了地水。
“看来,洞中那剧烈的振动不仅造成了矿洞溢水,与龙勒水陡然水位下降也必有关联。”阿南凑到朱聿恒耳边道,“难道刘五妻子的胡思乱想居然成真了,刘五真的是被梁家人操控阵法害死的?”
朱聿恒面露沉怒之色:“难道为了杀一个刘五,他们便要害死矿下那么多人?”
“也可能是他们当时试着启动阵法,只是也和我们一样没成功……”阿南思忖着,又想起一事,忙问廖素亭,“那通道循环幽闭,你怎么逃脱的?”
“说来南姑娘不信,你当初在玉门关遇险的那条枯水道,其实与地缝是相连的。”
阿南“咦”了一声:“你怎么发现的?”
廖素亭笑着朝她一拱手:“在下河西廖家传人,江湖人称‘八十二’。”
“专精逃脱术那个廖家?”阿南恍然大悟,难怪阿琰指定他陪自己下去。
旁边人疑惑问:“什么八十二?”
廖素亭骄傲道:“都说世间机关有九九八十一路,我们廖家最擅于机关阵法之中腾挪脱逃,于八十一路之外演进出第八十二路,无论何种绝路都能开辟生路,获得一线生机。”
阿南笑道:“所以区区地缝,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哪里,南姑娘寻到阵眼,才是真了不起!”
这边两人互相吹捧,那边墨长泽铺开地图,再次观察龙勒水与敦煌的关系。
龙勒水由疏勒南山涓涓细流而来,由东南而流向西北,过鸣沙山后一路向北,横穿敦煌而过,滋养沿途万千百姓后,消亡于下游草泽之中。
墨长泽道:“看来,矿洞的水是龙勒水的地下部分,或许那边一直延伸过去的鬼道,便是当年龙勒水在千百年前的旧河道。只是沧海桑田,河水改道,旧河道沉于地下,但被当年设阵的人发现了引道之处,因此那青莲阵法一经发动,断的必然是龙勒水及其滋养的地下水脉!”
朱聿恒神情冷峻:“龙勒水若是断了,敦煌人民岂不是无水可用、无田可种了?这边的军镇,又如何能延续下去?”
何止军镇,这背后,不仅是敦煌人民流离失所,无奈背井离乡的结果,还有更可怕的后果……
阿南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讨论,心下一跳,终于知道了之前她脑中曾掠过的不祥预兆是什么。
她想起了自己在青莲宗总坛听到的,青莲宗主与公子商议过的那些话语——
关先生选中了玉门关沙海中一个要害之处,设下了绝灭阵法。
傅灵焰要找天女散花、地涌金莲之处,设下一个禁锢,让这里从此再也没有征战争夺的必要,一切归于静寂。
而龙勒水一旦断流,地下穿井的水也会同时枯干。届时敦煌城内外,百姓、驻军,甚至牲畜、植被将被掐断水脉,彻底从繁华重镇变成不得不抛弃的沙漠,最后成为一座死城,在风沙侵蚀中彻底消亡。
而阵法一经启动,又有北元在此时与青莲宗内外勾结,大举进犯,西北边防将化为乌有。
失去了敦煌之后,朝廷想控制西北便难如登天了,驻军防线只能向东南收缩,中原腹地的防御更为薄弱,阻挡北元挥师南下的防线将更为艰难。
可……
阿南望着斜前方朱聿恒的侧面,心里矛盾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