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在心里这样想着,但屋内却只见一片寂静,不知他们是在看什么东西,许久不见动静。
看来,这个梁家从小被送出去的女儿,似乎没有那么普通呢……
阿南正思索着,听到里面青莲宗主怪异的声音再度响起:“诸位,皇帝西巡这般大事,有心人谁能不关注?实不相瞒,当年青莲宗的杰出人物关先生,还选中了玉门关沙海中一个要害之处,设下了绝灭阵法。如今一甲子之期将至,只要一经启动,西北边防将化为乌有。届时别说西巡北伐,朝廷想控制西北便难如登天了。”
阿南自然知道他所说的这个阵法,便是山河社稷图上青莲盛放之处。
耳听得众人窸窸窣窣站起身,青莲宗主道:“走,带你们去瞧瞧。”
阿南静静贴在壁上,垂眼看他们出了正屋,走入侧面一间窑洞。
他们在里面许久,她也不急躁,一直静等着。
过了足有一刻左右,一行人才重又走了出来。
灯光下公子依旧沉静似水,而方碧眠笑意浅浅,掩不住的春风得意。
最后出来的,应该便是那个声音古怪的西北宗主。他身材中等,披着一件臃肿的土布衫子,斗篷罩住了他的面容,只有横长的头发和胡茬子显露在外面,仿佛站在这衣服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怪兽。
今晚一番详谈,青莲宗与海客双方显然都推心置腹,谈妥了大事要务。一干人等殷勤致意,将竺星河、方碧眠及他们随行的诸人送上地面。
阿南看向人群中的司鹫与其他海客们,心里忽然想,他们也知道吗?
知道公子的计划,知道他将要踏破这锦绣山河,以怎么样的手段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如果现在,自己还在他的身边,那自己是否也是追随他而来的一个,又是否会坚定不移地护在他的左右,帮助他实现理想,实现他对父亲……不,先皇的承诺吗?
第154章 玄黄错跱(4)
还未等她从紊乱情绪中挣脱,院落中已恢复安静。
青莲宗对此处显然极为谨慎,等所有人退出后,站在入口处的弟子熄灭了灯火,扳下了入口处的一个扳手。
阿南一动不动地贴在壁上,只听得头上轧轧声响,原本便阴暗的夜色之中,一层更深的黑暗笼罩过来。
她抬眼上望,原来这下沉庭院的地板竟是活动的,此时徐徐上升,与上方土地齐平,彻底遮蔽住了下方。
难怪此地二十年来无人发现,阿琰遣了好几批人跟踪也未能寻到。这窑洞都藏在土地下面,大概平时就算有人过来,也只能看见一片平整荒地,无法发现任何痕迹吧。
阿南在彻底闭锁的黑暗中静静等了一会儿。机括停止,周边并无任何声响。
她打开了自己的火折子,照亮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翻到上方,检查了一下。
这是木箱夯土一块块拼搭而成,以减轻下方的活动支撑,虽然很厚实,但阿南一看这种上下机括心中便有了底。
她放心地落地,踏着下方的支撑木条而行,很快便到了他们后来进入的那个窑洞之前。
大门紧闭,但阿南这个贼祖宗,天底下哪有挡得住她的锁。
臂环内的小勾子探进锁芯,她的指尖感受着上面传来的细微震颤,缓缓调整着勾子的深浅力道。
直到轻微的“咔哒”一声响起,手下的锁应声而落,被她一把抓住,握在掌中。
她侧过身子,将门缓缓推开,以防备里面的暗器机关。
并无任何动静。于是她将手中的锁贴在地上,一路向前滚去,再侧耳倾听。
黑暗中声音清晰响起,砖地下面没有东西被触动。
流光牵着火折子直射入内,在室内转了一圈,瞬间照出了里面的样子。
看来是一间书房模样,空间不大,陈设颇为整洁。贴墙放着储物架,后面是书案和供桌,桌上甚至还陈设着一束绢制青莲,供在砖墙之前。
阿南将飞回的火折子抓住,握在手中,闪身进内,向着砖墙谨慎走去。
那砖墙磨得平整,以各式珠贝螺钿镶嵌,在整面墙拼出一朵巨大的青莲,在火折映照之下,珠光辉煌,迷人眼目。
阿南只瞧了一眼,便低头看向脚下。
只见脚下青砖也拼成了一朵青莲,这图案让她想到了沉在渤海和东海水底的水城房屋,那些屋子的地面砖块,也俱如这般拼成青莲模样。
随即,她抬眼看向供在桌上的青莲,眼前似又忽然闪过北元王女殒身的那个绿洲。
她被烧焦于青莲之中,就如遭天火所焚的罪人。
而她如今,也正踩在青莲之中,不偏不倚,正要踏向正中间那一处。
长年累月生活在危机之中的本能,让她向前的脚步立即一偏,随即,身体下意识地拔地而起,足尖一点,身影落在了供桌之上。
青莲晃晃悠悠震颤了一下。
由地砖拼凑成的青莲,那些原本严密合拢排列的青砖,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绽放,砖缝挪移,下面一层青烟蔓延开来。
阿南捂住口鼻立于供桌之上,查看下方那层毒烟。
幸好它们沉滞凝重,虽然随着室内气流而缓缓涤荡,但短时间内,应该并不会向上蒸腾。
阿南知道这是混合了朱砂银汞的毒雾,若她此时还在地上,它们便会粘附于她的身上,从毛孔中钻入,过不了几日,她的双脚皮肤将寸寸溃烂破裂,血肉消融,直至最后烂得只剩森森白骨。
而现在,她不能在室内多活动了。
因为,她行动的气流必将带动沉在下方的这些毒烟,它们会随着她的动作向上升腾飞卷,只要气流中掺杂了一丝毒气,都将如疽附骨,缓慢地侵袭至她的全身,直至最后将她全身血肉彻底吞噬。
阿南放缓了呼吸,也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慢一些,徐徐在供桌上蹲下,然后竭力弹跳向对面书桌。
气流翻涌,下面的毒烟骤然如潮水般在桌下翻滚起来。
所幸供桌与书桌尚高,那些涌动的毒烟并未触及到站在上面的她。
但,毒烟消融蔓延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在飞快增加,那毒烟的颜色渐渐与上方透明的空气交融,就如涨潮的水,在不断向上侵蚀。
阿南知道这些毒烟怕什么——丹砂银汞都是怕火的东西,只需要一把火,她便能将它们付之一炬。
可是,这屋内藏着山河社稷图的秘密,他们一直孜孜以求的青莲盛绽之处,应该就在其中。
距离阿琰身上第五条血脉发作已经迫在眉睫,而阵法具体所在又实在毫无头绪。如果现在便将这间书房付之一炬,那他们又要去哪儿寻找阵法所在之处,拔除阿琰身上的毒刺呢?
她低头看了看那不断上涌的毒烟,咬一咬牙,俯身趴在书桌上,尽量轻缓地拉开抽屉。
里面果然是一札纸,阿南大喜,抬手将其抓起一看,却又有些失望。
这是几封陈旧的信件,纸张黄脆,一碰便散落了些许纸屑,近期没有动过的痕迹。
很显然,这并不是那个西北宗主邀请竺星河与方碧眠看的东西。
但阿南瞥到上面火焰青莲标记,还是下意识将它揣进了怀中,再翻下一个抽屉。
下个抽屉中,放的是一些账目册子,多是教中捐献数目与支出账目,清晰板正,整整齐齐,甚至让阿南觉得有些熟悉。
但她此时心急如焚,也顾不上细看了,见这书桌抽屉中并无他物,便站起身看向对面的柜子。
这间窑洞并不大,除了书桌抽屉,能储物的就是那个柜子。此时柜子下部的腿已经全部浸在了毒烟之中,阿南估算了一下自己与柜子之间,尚有丈余距离,而柜子上方是光秃秃的窑洞顶,并无任何依凭,流光根本无处借力。
地下满是毒烟,她自然不能自寻死路,从毒烟中趟过去。
目光打量旁边的储物架,阿南估算着将它拉过来垫脚的可能性。
但,拖拉架子倒下,固然可以垫脚,那倒下的巨大气流也会高高激起,到时候必然一室毒气紊乱,她必死无疑。
阿南低头看看正在不断上涌的毒烟,感觉自己后背一片微凉——是冷汗已经渗了出来。
她深吸两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抬手勾住储物架一角,她定了定神,然后手猛然一勾一放,那贴墙而立的架子往外挪了六七寸之后,正要向外倾倒,但那力道又陡然松脱,它晃了两晃,反而因为惯性而向后仰倒过去,斜斜靠在了墙壁之上。
这一下虽然有些许动静,但毕竟几寸的挪移,毒烟并未被过多激起,架子下方的毒烟只缓缓一漾,便也就恢复了平静。
阿南缓缓松了口气,流光再度扎入毒烟之中,勾住了储物架的腿,将它缓缓地往前拖拽。
上头斜靠住墙壁的储物架,在她的拉扯下,缓缓地顺墙滑下,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抵在墙上向下滑倒。
洞壁被架子上端的棱角刮出一道深深的划痕,而架子也顺着土壁,在她的尽力拉扯之下,寸寸挪移着。
在刺耳的木头与地砖的悠长刮擦声中,最终,储物架与地面越来越近,直至最终一下,彻底躺平,倒在了毒雾之中。
幸好,为了防止东西从另一边掉落,架子的后方严严实实钉了一层木板。不然的话,上面的东西掉落,必然激起毒雾蔓延,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阿南来不及嘘一口气,眼看毒雾已堪堪要淹没储物架,若再犹豫片刻,她可能连这个下脚处也没了,便立即控制身体,尽量以最轻最缓的姿势,落在架子上,然后慢慢踩着它,走向柜子。
时间紧迫,她抬手在柜子上迅速叩击,确定了机括之后,也没功夫慢慢破解了,臂环上小刀弹出,直接从柜门外用力捅入,卡住机括,然后一手肘砸向柜门拼接处。
砰然声中,柜门榫接处被破坏,整扇门掉了下来。
柜门带动里面的机括咔咔转着,但机括中心早已被她破坏,徒劳运转着。
阿南飞快击溃最脆弱的杠杆相接处,卸了机关,然后高举火折,看向柜子内部。
如她所料,里面是文书档案,一封封堆叠,类目繁多,但整齐得令人咋舌,几乎每一张册页都叠得严丝合缝,不会有分毫区别。
阿南一眼扫过,试图寻找那里面刚刚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但没有。那个宗主一丝不苟得可怕,即使刚刚用过的东西,他也原封不动归类排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下方的毒烟蔓延,渐渐已经没过了储物架。
阿南抓起上面一堆册页,垫在自己的脚下,继续在柜子内搜寻。
手飞快地翻过一页页装订好的册子,历年来去的人物、青莲宗势力的变化、与各地来往联络的依凭……
这是按照年份归类的卷宗。她立即越过了所有卷宗,手指迅速挪移到最下面,将最下面的东西翻出。
看起来很普通的一本小册子,封面空无一物,只是纸张与她踹在怀中的信件一般古旧。
脚下垫的册页太多,已经摇摇欲坠。而毒烟漫上来,就要舔舐她的脚底。
阿南已来及不及细看,只匆匆翻了一翻。
里面的墨迹早已黯淡,只有某一处覆盖着灰黄的痕迹,她指甲一刮,尚有残存粉迹。
这熟悉的灰黄胭脂,是傅灵焰之前曾在几处地图上留下过的痕迹。
她将它塞进怀中,然后抓起柜子中几本书,用火折点燃,丢向脚下毒雾。
艳红火苗舔舐之处,那青绿色的毒雾顿时被火苗卷进去,轰然爆燃。
火势弥漫,地上的储物架、册页、乃至柜子四脚,全都轰然起火。
火光弥漫于地面,映照得一室亮堂如昼。
阿南按住蒙面巾,堵住口鼻,盯着下方大火。直等下面那幽青的颜色被彻底被火焰席卷洗涤,焰色变为橙红,她才吁了一口气,利落地从柜子中钻出,直跃向地上正在燃烧的储物架。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被火烧透了构件的架子哪经得起她这半空跃下的踩踏,顿时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