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微皱眉头:“你说这只孔雀是他幼年的陪伴,还是他母亲送的。”
“是啊,可傅准想下手的时候,立刻就做了,毫不犹豫。”阿南的目光也随着吉祥天而游曳,声音略带寒意,“可能他喜欢一样东西,就宁可自己动手将其终结,不会允许它衰老颓败。”
朱聿恒知道她曾被傅准囚禁在拙巧阁,是以深刻知晓他的过往。
城外风沙漫漫,城内日光也逐渐偏转,阿南与他望着流转的光线,暂时地陷入了沉默。
阿南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略略曲着手指,仿佛在再次确定这双手还是自己的。
而朱聿恒凝望着她的侧面,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傅准将阿南的手足挑断,是因为,她也是他人生中最绚烂最渴求的那个存在,所以,他绝不允许她离开自己,就像……
就像在孤岛之上,不顾一切,疯一般强行挽留她的自己一样吗?
这可怕的念头,令整个沙漠的寒意风沙似全都聚拢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灼热,掌心却涌出冷汗,让他悚然而惊。
他强迫自己从那可能会失去阿南的可怕念头中抽身,转头看日头已不再炎热,他调匀气息,转身慢慢向外走去:“走吧。”
阿南问:“回敦煌吗?这么远,估计今晚赶回去也很晚了。”
“去月牙泉吧。西北落日晚,我们入夜时应该能到。”
……第148章 月牙鸣沙(1)
一路行去,月出东方之际,一成不变的昏暗沙漠中忽然奇迹般闪现出一弯湖水,在月光之下波光如镜,静静安憩于沙丘怀抱之中。
天上地下,两弯月牙一大一小,彼此相映。泉边的楼阁之中,此时已是灯火通明,在月牙泉中上下倒映,如琼楼玉宇,缥缈仙阙。
可惜,在这般美景中,却出现了一个他们并不想看见的人。
“提督大人亲往沙海巡视,辛苦辛苦!下官已备了薄酒,望提督大人千万莫要嫌弃,大人,请!”
敦煌将军马允知,仿佛忘记了自己如何在朱聿恒这边一再碰壁,笑容满面地率众站在道旁迎接,一副盛情款款的模样。
阿南朝朱聿恒挑挑眉,朱聿恒给她一个“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表情,敷衍地朝马允知点了一下头,说:“有劳马将军。”
见他没有像之前那般斥责自己,马允知喜不自胜,忙道:“不敢不敢,能为提督大人效劳,那是下官的福分。”
朱聿恒沿着月牙泉向旁边阁内行去,问:“马将军案牍劳形,怎么有空来这边?”
“下官正要请提督大人帮忙,看看我敦煌为圣上西巡所备是否合适,更望大人能指点一二,以免下官出了什么纰漏……”
听他又提起此事,朱聿恒不由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耳边已经传来丝竹乐声,面前月牙泉的弧形水面之上,忽有明灯亮起,照彻了湖面上一片绚烂景色。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湖面上忽然漂来一座莲台,莲台之上灯光渐亮,众人才发现,那灯正持在一个身披五彩轻纱的舞姬手中。
此时那舞姬提着手中宫灯,向着岸上的朱聿恒盈盈下摆,随即提着宫灯摆了一个袅袅飞升的姿势。
湖面风来,吹起她遍身的轻纱,踩在浮莲上直欲乘风而去,也送来了丝竹管弦之声。她借着乐声翩翩起舞,便如千佛洞壁画之中那些散花的仙女般,姿态柔美飘逸。
莲花在月牙泉上漫无方向地飘荡,美人手中的灯随着动作而火光明灭。月光灯光在湖面上闪烁不定,波光倒映着她婀娜轻盈的身姿,水面上下照影相对,浑如姑射神人。
周围所有人都沉浸在曼妙的舞姿之中,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仿佛他们在这个沙漠腹地望见了海市蜃楼,窥见了奇迹仙踪。
阿南悄悄凑近朱聿恒,低声笑道:“哇,这个马允知,欺压人有一套,讨好人也有一套啊,在这种边疆当个游击将军真是屈才了!”
朱聿恒微皱眉头,一言不发。
马允知显然对自己安排的惊喜十分得意,他示意侍女们将手中的灯笼高举,将月牙泉上的情形照得更清晰一些,光影汇聚中,莲台之上的婆娑舞姿更显动人。
马允知抚须自得,待一曲即将舞毕,忙小步趋至朱聿恒面前,笑问:“提督大人,您看这小小布置,应当不会惊扰圣上吧?”
月光下朱聿恒的神情有些疏淡,声音也自偏冷:“马将军真是有心了。只是圣上大概更愿意看到你将这些精力放在敦煌一地的百姓身上。”
“这个自然,卑职也是希望圣上对敦煌留个好印象,让我方百姓沐浴天恩哪!”
朱聿恒淡淡一哂,此时丝竹之声已经渐歇,岸上人以丝绳牵着莲台近岸。舞姬提起轻纱裙裾上了岸,朝着朱聿恒盈盈下拜:“拜见提督大人。”
北国佳人冶艳夺目,就算面容低垂,也依然看得出她那妩媚的眉眼,浓睫高鼻格外抢眼。
谁知朱聿恒未曾搭理她,目光从她脸上扫了过去,连一瞬也未曾停过,反而望向了阿南,轻声道:“沙漠风大,你还是先进阁内吧,免得被水风吹到了。”
“我哪有这么娇弱。”阿南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美人儿几眼,被她气恼地翻了个白眼后,才发觉这个美人脾气和外表一样咄咄逼人。
她挑挑眉,转而去打量那朵莲花去了。
本以为这莲花浮在水上,应该是木头所制,可她一打量才发现,这莲花居然是石头所雕,浮在水上既稳且沉,顿时兴趣大发。
眼见朱聿恒被一群人簇拥进阁内去了,阿南没跟上去,而是上手摸了摸石莲。
那美人心下正自郁闷,当下便打开阿南的手,道:“别乱摸,小心弄脏了我的花!”
“你的花?”阿南笑笑,敲了敲石头,顿时了然——这是用浮石榫接拼凑起来的莲花。
浮石多出于火山之处,石中充满孔窍,因此比寻常石头轻上不少,自然能浮在水面之上。
只是搜寻这么多、这么大的浮石,并且做出这么大一朵莲花,实属不易。
而这个美人能在这样的浮石莲花上稳住下盘翩翩起舞,也肯定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阿南朝她一扬唇,见她只恼恨地瞪着自己,也懒得逗她,几步追上了人群,进了阁内。
高阁三层,临泉而建,颇有气势。阁内铺了猩红毡毯,陈设鲜花香炉,侍女手捧果盘,正候在楼梯下,迎接来客上二楼。
在马允知的殷勤引导下,朱聿恒一行人上了二楼,尚未走完楼梯,只见眼前一亮,灯火通明的二楼,正中间陈设着通天彻地十二扇云母屏风。
那屏风由五色云母雕镂镶嵌而成,匠人巧手借助云母天然生成的颜色花纹,拼接成莹莹放光的一条夭矫巨龙,飞舞于祥云之中。
阿南抬手抚摸屏风,赞叹不已:“这也太美了吧,真是巧夺天工!”
“姑娘,云母轻薄,下手小心点。这可是我敦煌一镇献给圣上的贡品,毁坏了一星半点,你担得起责吗?”马允知这边训斥着阿南,转头他便变了脸,满脸堆笑对朱聿恒道,“这是新发现的云母矿,特地雕琢进献。”
阿南却存心拆他的台,指着屏风上的龙眼,说道:“这龙的眼睛,好像做得差点。”
朱聿恒仔细看去,只见焕发云母辉彩的整条龙,果然只有眼睛灰白蒙蒙,大失气势。
马允知悻悻答道:“这个得等待圣上画龙点睛。”
原来是准备好的马屁呢。阿南叹服着此人的功力,笑着越过屏风。
后面是宽阔的楼阁,摆了十八人大圆桌尚不见拥挤,旁边分列四对交椅茶几,外面还有挑出来的飞檐栏杆,正对下方月牙泉,景致如天上仙宫。
侍女们沿着楼梯而上,摆放酒菜。朱聿恒示意她与自己在阁中交椅上坐下,先喝一盏茶休息。
阿南啜了一口,抬眼看见外面是被灯光照亮的月牙泉湖面,水波粼粼,在沙海之中令人心旷神怡。
“真没想到,在这般沙漠中,我们居然也能赏景喝茶。”阿南正说着,忽听得轰隆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就如万千海潮铺天盖地涌来,要将他们连同这沙漠中小小的泉眼一同掩埋。
阿南错愕抬头,见朱聿恒和旁边众人都是面不改色的模样,顿时了然:“这就是鸣沙山的声音吗?”
朱聿恒点头,与她一起起身,并肩看向后方。
月光之下,沙漠如起伏时被瞬间冻住的大海,凝固出一种波澜壮阔的气势。
鸣沙山的沙子在月光下白亮如雪,而未曾被照亮的那一边则是漆黑如影。在这对比强烈的黑白山峦之上,是横亘长空的银河,如仙子们泼洒了一片凌乱珍珠,漫天光彩幽莹。
而天河之下最亮的这座沙丘,因为搜检巡逻的护卫们从上面滑下,正发出呼啸咆哮声,让站在楼阁之上的他们都感觉到了隐隐震动。
“世上事真是无奇不有,这么一座山丘,下面到底埋藏了什么,会发出这么大的雷霆声响?”
朱聿恒见栏杆低矮,便示意她别往外探身太多,一边道:“听说距玉门关百余里,还有一处魔鬼城,里面怪石林立,每逢大风吹过,便有鬼哭狼嚎之声,可见世事的奇妙之处,我们常人难以想象。”
“那咱们有空一起去看看?”阿南开玩笑道,“照影鬼域中嘛,或许过去一探,里面也能呈现出一朵青莲来呢?”
朱聿恒想起短短时日出现的三处青莲踪迹,不由摇头苦笑。
后方马允知带着那个舞姬走近。她毫不忸怩,落落大方地请朱聿恒上座,又侍立在他身后斟酒布菜,殷勤万分。
朱聿恒并不动筷,而韦杭之已经走到她身旁,将她夹的菜与斟的酒全部撤掉了,又对马允知说道:“马将军大概尚未知晓,未经查验的陌生人,不得近提督大人身旁伺候。”
他是东宫副指挥使,对一个地方游击说话自然老不客气,马允知的笑容僵在脸上,只能赶紧示意美人退下。
美人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强自笑意盈盈,施了一礼就姿态曼妙地离开了。
马允知讪笑解释:“这……梁鹭绝无问题,不然我也不敢让她出现在提督大人面前……”
听得梁鹭二字,阿南觉得有些熟悉,正在想着,却听身后韦杭之低声提醒道:“梁辉的女儿,梁垒的双生姐姐。”
他负责皇太孙安全,所以周围一应人等,不论是否会出现在殿下面前,他全都曾经摸过底细。
阿南诧异地回头看他,问:“什么,她居然就是那个梁鹭?”
梁鹭和梁垒这对双胞胎姐弟,虽然长相都是浓眉大眼圆脸宽颐,但他们的神态举止也未免太过迥异。梁垒看来就是个淳朴的乡下少年,可这个姐姐却看来颇有气势,绝不像是出身农家的模样。
朱聿恒对此并无兴趣,只低声询问阿南,西北这边的菜式是否符合她的口味。
“好吃!”阿南开心地手抓羊肋排,还给他撕了一根递过去。
皇太孙殿下擦净手,极自然地接了过去。
马允知在旁边偷偷关注,内心受到了极大震撼。他埋着头,苦苦思索皇太孙的口味。
这女人一身尘土脸上带伤,既没有绝世姿容,皮肤还黑,何德何能与皇太孙如此亲密,甚至连他出巡都带在身旁寸步不离?
第149章 月牙鸣沙(2)
在沙漠中折腾到深夜,一行人都有些疲惫。
阿南与朱聿恒的房间就在旁边,侍女帮她弄洗澡水。沙漠之中弄一浴桶水颇为费劲,她便裹上袍子,去楼下观赏了一会儿月牙水月。
脚步轻响,她抬头看见韦杭之从楼上下来,对她打了个招呼:“南姑娘。”
阿南见他神智清明,不由敬佩:“你怎么日日夜夜不用睡觉,永远这么尽忠职守?”
韦杭之道:“我夜间已很少当值了,但殿下今夜在陌生地方留宿,我肯定要各处巡视一遍。”
“赶紧去睡吧。”阿南说着,见他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便往柱子上一靠,问,“有事吗?”
“没什么……”韦杭之移开了目光,在她面前笔直站了片刻,才道,“今日发生的事,我至今尚在后怕……若殿下当时有个闪失,我们东宫一众侍卫除了自戕,无法向圣上交代。”
“是啊,我也跟他说过了,以后不可如此冒险了。”阿南语气有些无奈,心道,你还没见过他更不要命的时刻呢,这男人看起来沉静淡定,可骨子里那股潜藏的狠戾强悍,每每令她心惊,甚至有些惧怕。
韦杭之也知道殿下行事任何人无法阻拦,更何况他当时是为了救阿南,她更无立场帮他劝阻殿下,因此只点了点头,抿紧了双唇。
“放心吧,我以后会尽力注意他的,看能不能把他性子磨一磨。”阿南说着,又随口问,“韦指挥使跟殿下多久了?我看这天底下,你应该是与他最近的人了吧?”
“七年。”韦杭之居然真的开口回答了她,令阿南有些诧异,“十七岁时我被圣上亲自选拔为贴身侍卫之一,从此后改名换姓,再也没有亲人与家族,此生只有殿下。”
“改名换姓,所以其实你本来不叫韦杭之?”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殿下要去任何地方,我便是他踏足的依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