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怎么拿到的,那自然便是他的事了。
缺口平整光滑,应当是被人如姜韶颜方才一样用刀切下来的。
“不光这一份,杨衍几乎所有收到的家书看过之后都会缺一角。”季崇言说到这里,特意看了眼姜韶颜,眼睛发亮,“我原先还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理由,眼下看到姜四小姐做的事,似乎明白了。”
不比姜韶颜只切了一点点,信纸之上缺了一大块,这一大块投入火中燃烧的味道,足以使一个鼻子没毛病的普通人嗅到信纸发出的味道了。
原来如此!难怪崇言这般笃定了,是因为看到过杨衍收到的家书,并不是姜四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若是区区用纸都如此特别,那这家书之上的手脚怕是不止这么简单了。
“杨衍此人生性多疑,”女孩子淡淡的开口,拿起杨老夫人寄给杨衍的字条和杨衍写的信看了半晌之后,放下手里的字条和信,道,“两封信的用墨是不同的。”
一般人或许会为防家书被人拦截在家书内容上做手脚,可连用纸和用墨都不放过的,林彦自诩或许是他在大理寺呆的年限还不够,此前还未听说过这样的事。
光凭用纸和用墨,杨衍这个人足以担得上“生性多疑”这四个字了,只是这些姜四小姐是怎么知道的?林彦下意识的看向面前的女孩子。
似是察觉到了林彦的目光,女孩子抬眼向他看去,顿了顿,道:“我同杨家有些过节,是以……父亲特意同我说过。”
姜四小姐口中的父亲自然就是指的东平伯了,林彦闻言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这就对了,姜四小姐同杨衍并没有过什么接触,不足以得到这个结论,可若是同样在朝为官的东平伯就不一样了。
这话她倒也没说谎:姜兆确实曾经劝过原主不要招惹杨家的人,杨大人不简单云云的。原主当时自然没觉得如何,毕竟于一个天真纯善的女孩子而言,这些在朝的大人们都是不简单的,她爹也是不简单的,于她而言很难明白这些不简单的不同之处,更不会明白对她,姜兆的不简单是为了保护她,杨衍的不简单却不一样。
于她而言,比起姜兆所言更多了她亲眼所见,所以更明白杨衍所谓的不简单之处。姜韶颜垂下眼睑,将字条和信纸放于两边,将匣子里带来的瓶瓶罐罐打开来。
墨香自瓶瓶罐罐里涌了出来,即使是个鼻子不好的普通人如林彦也能清晰的闻到自里头涌出来的味道。
“这是什么?”林彦好奇的看着女孩子打开那些瓶瓶罐罐,取了一张松刀纸过来,从里头挑挑拣拣的取出几罐嗅了嗅之后开始用狼毫沾了一点在纸上画了开来。
“这是墨,市面上几乎大半的用墨都在里头了。”季崇言说着,指向其中一罐颜色偏暗红的墨,说道,“这是赭石墨。”
赭石墨是一种天生带色的墨,与寻常墨石的黑不同,赭石墨的颜色逼近暗红色。
因赭石墨足够特殊,所以并不需要精通此道的行家也能一眼便认出来。
看着女孩子不停的用手中干净的狼毫沾墨在纸上划着,季崇言顿了顿,道:“她应该是在调墨。”
是说自己调出墨的颜色吗?林彦讶然。
季崇言点头“嗯”了一声,道:“杨衍生性多疑,连纸张都刻意不用市面上寻常的纸,而是再造,那用自己调出的墨色有什么奇怪的?”
那倒是!林彦听罢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不过随即又拧起了眉头,指着那字条和书信道:“虽说这墨迹眼色确实与寻常的墨色相比有些许偏差,可细看差别并不大,甚至看久了花了眼,眼睛都有些分辨不出来了。”林彦说着,看向那字条和书信,道,“杨衍同杨家那些女眷有这般厉害?个个都能分辨的出来?”
“杨衍或许能够,杨家女眷应当是不能的。”回答他的是正在认真调色的女孩子,女孩子一边调色一边说道,“杨衍回给杨家女眷的家书内容应当就是寻常的徽州墨,杨家女眷给杨衍的却是特意调制的。”
剩下来的话女孩子没有说,毕竟不管是季崇言还是林彦皆不笨,有些话并不消她说的特别清楚。
很显然杨衍能分辨的清墨色,他于辨墨识墨之上定然远超常人,譬如似眼前这位能自己调制墨色的姜四小姐一般。
杨衍留给杨家女眷的应当是他自己特制的墨,所以能清楚的知晓这家书到底是不是出自杨家女眷。至于给杨家女眷回的家书,如姜四小姐和杨衍这般能辨墨石墨的毕竟少数,所以杨衍干脆就没在这方面下功夫。
“特殊的墨色加纸张是杨衍确定家书正确与否的关键,”姜韶颜说着再次抬起眼皮瞥了眼季崇言从杨衍那里拿到的杨衍收到的家书,“不过于杨家女眷而言,要判断是不是杨衍亲写的家书光有纸张还不够。”
“两张松刀纸加一张文砂纸的法子找个经验老道的工匠来看并非辨认不出来。”姜韶颜说到这里,手里的动作不由一顿,“所以杨衍应当还设了个别的法子让杨家女眷确保收到的家书确实是出自他本人。”
女孩子说到这里,不由笑了笑,意有所指:“这个法子应该不会很难。”
毕竟杨家不是每个人都是杨衍的,杨老夫人也好大丽也罢就算不笨,可要做到杨衍的程度确实有些困难。
“纸和墨都撇去之后,那么唯一剩下来的就是书信的内容了,杨衍也要考虑被人截获书信之后的应对……”女孩子说到这里瞥了眼一旁的季崇言,不但轻易控制了杨家女眷发给杨衍的书信,甚至连杨衍近身的东西都能拿到:小白菜果然带了刺。
不过有个季崇言这样的合作者显然是一件好事。
“还要考虑让杨家女眷容易辨认,我想杨衍想的法子定然是在内容上做文章。”姜韶颜说到这里,放下了手里调试的墨色,拿起那张杨衍写的家书,看向其上的内容,“杨衍当年在大靖便是个连中三元的才子,文才很是厉害,在内容上做文章于他而言应当并不是一件难事。”
这样的话,光一封家书其实是不够的。
“我手头替换下的杨衍的家书不多,”季崇言见状也不意外,对此他早有准备,让人抱来一个匣子,他当着众人的面打开来,道,“也就替换下了三十多封。”
三十多封?也就?林彦沉默了下来:杨衍才去长安多久?哪怕书信写的勤快,这三十多封也应当替换了杨衍七八成的家书了吧!
第三百六十章 仿
三十多封……这个数目让姜韶颜也不由一愣:这江南道以及杨衍身边到底有多少季崇言的人?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杨衍身边放人的?
在杨衍这样生性多疑的人身边放人且不被发现绝不是短短半年一年就能够做到的。毕竟杨衍这样的人不会随意对来自己身边时日尚短的人卸下心房。
彼时杨衍远在江南道,季崇言这个天子近臣则在长安城做陛下最疼爱的亲侄子,两者相隔可谓天各一方,明面之上也毫无交集。如此的话,季崇言为什么会突然关注起杨衍来?
脑海中一瞬闪过诸多疑问,姜韶颜下意识的看向季崇言。他目光清亮的看着她,含笑问道:“姜四小姐,这些可够?”
姜韶颜点头:够了,足够了,若是三十多封信中还找不出其中的问题,那便是更多也没用了。
将匣子里的信搬了出来,她粗粗看了看日期,最早的一封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杨衍刚去长安城的时候寄回给家中的家书。
季崇言这个匣子的主人自然是早已看过这些信了,眼下正帮着姜韶颜将每封信与信封分拆开来依次在桌上排开。
方才女孩子试墨时也是这样的动作,依次排开,一目了然,并不会因为繁杂而看的眼花缭乱,相反只会让她看的更清楚。
姜韶颜将手里试好的墨色暂且放在了一旁。
林彦见状便顺口问了一句:“怎么样?姜四小姐试完了吗?”
姜韶颜点头“嗯”了一声,指着试好的墨色对林彦道:“你看,这颜色是不是同杨家女眷的字条颜色一样了?”
不等林彦开口,季崇言便道:“是一样。”
林彦:“……”他可以说实话吗?看不出来!在他看来,这些颜色都是一个样的。
或许他就是如杨家女眷这样的普通人,这些墨色在他看来都差不多,都是黑色的。
不过不管如何,姜四小姐和崇言说是就是吧!反正对杨家下手的“主谋”是他二位,想来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不过晃个神的工夫,那厢的两位已经开始对着桌上依次排开的信和信封看了起来。
片刻之后,季崇言开口道:“杨家女眷都是普通人,杨衍不会给她们出太难的难题。”
“信封之上没有做什么手脚,”女孩子闻言跟着点了下头,说道,“如果是我,信封接触到的人有不少,未免麻烦,我也不会在信封上做手脚。”
季崇言“嗯”了一声,目光落到了信的内容之上:“这些信的字数并无规律,有长有短,同寄出收到的日子也毫无关系。”
作为匣子的主人,季崇言早将这些信研究过了。
姜韶颜看向季崇言,没有出声打断他的话,认真的听着。
女孩子望来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季崇言抬头与她对视:“字数上应当没有问题,所以若是有问题的话那就一定是在杨衍的家书写法之上了。”
“杨衍是个善言之人,文才过人,前朝连中三元的文章直至如今仍然挂在国子监的学堂之外。”季崇言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对姜韶颜道,“他很会写文章。”
女孩子似是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抿唇莞尔:“所以,一个很会写文章的人表达自己意思的方法有很多种。”
这般的对话实在是叫人心里畅快,季崇言闻言眼里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对女孩子说道:“我不太擅长作诗,不过五言绝句、七言律诗这些诗词歌赋中的规矩我还是懂的。杨衍在外杨大人这个身份要远远高于其他的身份,可在未入仕之前,他的五绝七律据闻写的很是不错。”
这一点,姜韶颜也有所耳闻:不过这耳闻倒不是前朝作为江小姐时听闻的,她彼时对这个前朝大靖连中三元的状元才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注,便是知道了也只感慨一声“这人有些生不逢时”了,毕竟彼时前朝大靖的天子是暴君,才不才的也没太大的用处了。
除此之外,所谓百姓沿路撒花旁观的状元才子虽然厉害,可作为江小姐,虽然对江公那个生父没什么印象了,可那万卷藏书以及江公的传闻她听了太多了。
杨衍再厉害,彼时名望也远不及江公,更何况江公又骤然逝世于名盛之时,这样难再得的名士更是让他盛名无两,以至于连中三元的才子在她看来也不过尔尔。
姜韶颜于诗词之上始终属于外行,不过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个胖乎乎天真纯善的女孩子却是格外有天赋:她收集了不少杨衍写过的五绝七律,给出过评价:“杨三元”的文才斐然。
杨衍因为连中三元,有个“杨三元”的外号。
当然,文采斐然的“杨三元”后来用权势为女儿杨唯娴庇护“欺负”了她,女孩子赌气一般在那些收集的杨衍的诗句之上划的乱七八糟。不过即便画的乱七八糟,那些诗词并没有“遭罪”,是以她还是能清楚的看到杨衍那些诗词的。
女孩子拿起第一封信道:“此信寄出时是二月初五,这封信里五字短句有两句,七字短句有五句。”
一旁看着姜韶颜同季崇言说话的林彦这才恍然回过神来:“难道是信里的五字短句是月份,七字短句是日子,若是数目皆对得上,那便是杨衍所写?”
女孩子含笑点头道:“应当就是如此。如果一封是巧合、两封也可能是巧合,甚至三封、四封都有可能是巧合,可若是所有信中‘五绝七律’都能与日期对得上,那就绝对不会是巧合了。”
林彦:“……”
还不待他开口,那厢隔着长桌说话的两人再次开口了。
“杨衍想到的这个方法其实很厉害!”女孩子垂眸看着桌上的信,忍不住感慨,“能把书信内容同‘五绝七律’如此结合起来写起来不突兀的实在不简单。”
“其次,数五字短句和七字短句于杨家女眷而言很容易做到。”季崇言接话道。
林彦这才找到了插话的时候,连忙说道:“不错,杨衍确实厉害,不过你二人也不差。”
至少这么刁钻的法子他一时半会儿是想不到的,而且……他看向那里隔着长桌不自觉的靠向对方的两人,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同崇言那么多年的交情了,还是头一回说正事的时候有种自己被“排挤到外头”去了的感觉。
那两人一句接一句的,他根本无处插话。
原本他还以为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鲜少有人能跟得上崇言这般想法稀奇古怪的人,眼下才发现还当真有。
杨衍同杨家女眷的家书来往方法既然找到了,那眼下就是要回信了。
要不突兀的用杨衍的口吻来回信,还要恰到好处的掺入“五绝七律”的短句,这也不容易吧!
那厢旁人根本插不进话的两人也在此时再次开口了。
“那这杨老夫人的信你来回还是我来回?”季崇言开口问道。
姜韶颜想了想看过的季崇言写的东西,认真道:“我来吧!毕竟我是才女……”
“噗!”正认真想办法的林彦没料到女孩子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才入口的茶水险些没喷出来。
那厢半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说话的女孩子朝他笑了笑,继而收了笑,继续认真的对季崇言道:“我是才女,你若是信我,这信便由我来回如何?”
“好。”季崇言想也不想便点头应了下来。
这般好说话的崇言当真是前所未见。
出去买文砂纸的的卢也在此时带着纸回来了,女孩子便干脆走到另一旁的书桌前,从她那也不知道装了多少东西的匣子里取出一罐膏药,开始粘合松刀纸和文砂纸。
粘合纸张这种事在模仿字迹、用杨衍口吻来回信以及掺杂“五绝七律”这些要求之下显然已是最简单的了。
林彦在一旁站了片刻之后,默了默,问女孩子要了一罐膏药试着粘合了起来。
只是即便是以为的最简单的事,当真做起来才发现此事委实是个细致活,林彦垂眸认真的学着女孩子刷膏药粘纸……呃,第一张就贴歪了。
看着自己贴歪了的纸,他还是头一回发现自己的手一点都不灵巧的。自己贴歪纸的工夫,那厢的女孩子却已经粘好了两张。
纸张铺开,粘合,再铺开,一气呵成,看着当真简单的很,可做起来,却好似没有那般简单。林彦默了默,没有再浪费纸张,而是走到季崇言身旁看季崇言一边磨墨一边同女孩子说话。
“姜四小姐近些时日可好?”
女孩子点头,手里贴纸的速度不急不缓,没有浪费一张,道:“还不错,家里的长辈近些时日有些闹脾气,不过问题不大。”
嗯,宝陵的事崇言日日都会关注的,是以林彦也是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