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独却立时便将头转了过去。这失礼的举动使我有点不悦。
  我放下了帘子,转向了另外一侧的车窗,眺望远处的城门。
  不知,我的两个舅舅们何时来觐见萧澜,他们又是否能助我脱离困境?
  祭典开始时,众人齐聚于春旭宫前,使得我看见了自己舅舅们以及魑国的使者队伍。祭典遵照古法进行,仪式庄严而肃穆。仪仗队鸣金击鼓,弦歌和鸣,在大神官诵读祷词的声音中,萧澜净手焚香,亲自献上五谷与牲血敬拜羲和,他沿阶梯步步走上殿前的丹樨,而我则由宦侍扶着走下马车,似个垂暮老人。
  盛大的宴会在仪式后拉开帷幕,众人们依次入席,萧澜没有像上次家宴一样让我坐在臣子之中,而是给我专设了一个太上皇的席位,样子做得很足。
  我冷笑着落座,注视着我的两个舅舅走入大殿。
  西北侯白延之面若好女,只是长居西北使他的皮肤黝黑,也便不显秀气,军人的强壮体格使他气宇轩昂,一走进大殿便震慑了在场的文武百官。他的身后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小舅舅白辰,我不禁惊异于他与我及我生母的相像,相似的修眉凤目,瓜子脸蛋,如果不是肤色稍深,身型更为挺拔,他足可以假扮成我。
  我的心里跳了一跳,这个小舅舅,也许将来会有大用处。
  “参加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白延之与白辰恭恭敬敬在殿中跪下,白延之抬头时目光向我扫来,我们极快的对视了一瞬,心照不宣。
  他带来的贡品贵重而罕有,多是中部见不到的西北特产,萧澜按照礼节,当场将它们献给了我这个太上皇以表敬意,我料想他就会这么做,自然照单全收。
  魑国的使者队伍在众臣入席后接踵而至,看着这些曾令我无比厌憎的关外蛮夷们载歌载舞的行入大殿,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若在几年前我仍在皇位时,必会拒绝与他们联姻,我接触过魑人,他们野心勃勃,贪婪嗜血,不会诚心与冕国交好。他们想要的,是实现那个可怕的预言,化身天狼,吞噬掉冕国这轮太阳。
  但萧澜不同,他急于攘内,不会在此时与邻居交恶。
  魁梧壮硕的魑族使者手捧狼头骨走到近前,向萧澜鞠躬,他戴着一张青铜面具,掩住了半边面孔,而我却意外的从他裸露的一边肩膀上发现我认得这人。
  他的肩头上,有一处狰狞开裂的箭疤。
  那是我的杰作。我的食指微微蜷屈,好似用扳指扣住了弓弦。
  “铮”的一声箭响自我的幻觉中响起,而那人好像也听见了一般抬起头来,眼睛里绽出一丝惊色。我想他也认出了我,那个曾经重伤他的少年天子。
  他是魑国狼王乌邪的左膀右臂之一——节度使乌顿。
  与几大箱重礼被乌顿一并献上的还有他们带来的一名姿色绝伦的美人,她热烈奔放的舞姿惊与丰腴曼妙的身躯惊艳了全场。乌顿操着一口生涩的冕语告诉萧澜,那是他们的公主乌珠,乌邪王心爱的小女儿,他愿将她远嫁过来,以示与冕国交好的诚心。萧澜答应了这桩送上门来的婚事,却没有纳乌珠为妃的意思,而将目光投向了右侧的席位,我知道他在考虑把乌珠嫁给哪位皇子。
  我眯了眯眼,见众皇子之中,唯有萧独身侧无人相伴,心中生出一番计较,扬声道:“皇上,五皇子少年英武,如今已逾十六,不过几日便将行成人之礼,纳妃成婚,正好,贵国公主远道而来,不如便嫁给他,皇上以为如何?”
  我既然是太上皇,在公众场合,说话还是有分量的。
  萧澜没料到我会突然开口,又不便在人前拂了我的面子,只好允了下来。
  他话音刚落,我就见萧独变了脸色,乌珠倒似是乐意得很,许是因萧独高鼻深目的同族人长相,令她在异国他乡也感到了亲切。
  “独儿,还不起身?”
  萧独搁在案上的双手攥紧成拳,僵硬的站了身,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阴戾漠然。
  乌珠婀娜多姿的走到他的面前,萧独却面无表情,一时空气几近凝固。
  我举起酒杯,有意为这不懂事的小狼崽子解围,笑道:“恭喜五皇子。今日可真是好事成双,孤心里瞧着高兴,先敬诸位一杯。”
  此言一出,大臣们亦纷纷举杯道贺,萧独与乌珠并排坐了下来,端起一杯酒,仰脖喝下,而后抬眼朝我看来,纵然只是一瞬,他的眼神仍刺得我如鲠在喉。
  怎么,这小子不感谢我,反倒怨起我了?
  哧,不知好歹的东西。
  这魑国献上他们的公主,绝不只是联姻这么简单,这小狼崽子体内也算淌着魑族人的血,他与乌珠的婚姻,牵涉到两国关系,势必会对他有所助力。
  我如此心想,见乌珠对萧独十分殷切,他却只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不言不语。
  宴席间,众人们谈笑风生,话语间却暗藏波流,我知西北侯与蛮族使者的到来必将在朝中引起一场风波,吃得心不在焉。待到入夜,宫廷舞乐与民间艺人轮番上演,殿中歌舞升平,愈发热闹,我与白延之对了个暗号,便借着小解的机会从偏门出去,进了春旭宫后方的禁苑,走到一片密林之中,等他的人过来。
  等了半晌功夫,我听见身后传来一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未回头,便觉腰带一紧,整个人被向后拖去,继而眼前一黑,双目竟被一条皮布缚了住,身子被后方人结实的身躯扑倒在草地上,按住了双手,双腿也被死死压住。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乌顿,他对我怀恨在心,恐怕是想杀了我!
  我张嘴想要呼救,下巴却被一只炽热的手猛地捏住,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头便被扳了过去,一个潮湿滚烫的软物堪堪堵住了我的嘴。一股浓烈的酒气侵入唇齿,我愣了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这人竟是在亲吻我!我来不及为此震惊,嘴唇一痛,被这人尖锐的牙齿叼住了,而后他像某种饥饿的兽类初次尝到肉味一样,小心翼翼地舔过我紧闭的唇缝,舌尖掠过那些干燥破裂的细小破口,似在品尝我的血味,他的呼吸凌乱而压抑,令我意识到他可能是另一个人。
  萧澜。他不顾皇帝之尊竟在这里对我行此不轨之事!
  “唔!”
  我奋力反抗起来,扭头挣开了那人钳住下巴的手,他没再来亲我,可我也叫不出声来,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按着我双手手腕的另一只手松了一松,但没有放开,嘴唇自我的脸颊落到我的耳根,他高挺的鼻梁擦过我的鬓角,探进我高束的衣领里深嗅了一番,忽而一口咬住了我的耳垂,重重吮吸起来。我打了个激灵,试图挤出一串完整的呼救,但溢出唇间的只有支离破碎的声音。
  “萧……萧澜……你……咳咳……罔顾伦常……不配为人……你是个畜生!”
  压在我身上的人身子一僵,充满酒气的呼吸也凝固了,手指越收越紧。
  我被他弄得生痛,心里却生出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谁在那儿?”便在这时,一个人细声细气的在附近唤道。
  那人立时一动,将我的眼睛上的皮布一把抽去,转瞬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第11章 生疑
  我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身后的那位小宦忙走上前来将我扶住。
  “皇上!”
  听见这久违的称呼,我不由一怔,回头瞧了瞧他,只见斑驳月光下现出一张酷似梁笙的脸来。我当下一惊,愣愣看了他一会,随即才反应过来,这小宦是梁笙的弟弟梁然,原本与梁笙一起伺候我,后来被我的淑妃要了去,宫变时下落不明,我还以为他与梁笙一起烧死在了禁苑里,原来竟还活着,想来是一直躲在春旭宫这边。因着宠爱梁笙,我过去也对梁然不薄,常常赏赐他,还许他与宫女对食。因此,梁然定是顾念旧恩的。
  “是西北候叫你来的?”我喘匀了气,轻声问道。
  梁然看了看四下,点点头:“西北候托奴才将这个交给皇上。”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笺,“以火灼烤,字迹方可显现,皇上看完,切记要将信毁啊。”
  我点点头,将信收进袖内。
  “方才……奴才见有人袭击皇上,皇上可有受伤?”
  我摇摇头,除了后颈有些疼外,其他倒无大碍,却还心有余悸,萧澜若是心急到了这种地步,我的处境可就越来越不妙了。
  梁然扶着我往春旭宫走:“皇上,早些回宴席上罢,这里不大安全。”
  我取丝帕擦了擦破了皮的嘴唇:“行了,你先下去罢,有空多来幽思庭走走,你哥哥伺候朕多年,朕不会薄待了你。”
  “是,皇上,奴才记得你对奴才的好。”梁然诚惶诚恐地答,而后退了下去。
  我回到春旭宫,一眼瞧见萧澜坐在龙椅上,正与乌顿举杯谈笑,不像方才出去过的样子,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云,仔细想想,萧澜也不会抛下别国使臣不管出去对我行不轨之事。若不是萧澜,那会是谁?
  我坐入席中,巡视了一番四周,并未发现什么人缺席,不过好些大臣身边都已坐了蛮族美女替他们斟酒玩乐,一派声色犬马的景象,这必然是经过萧澜应允的。我料来他不是什么明君,如此压抑数十年,如今坐了皇位,便渐渐放纵起来。如此想着,我目光不经意地飘到了萧独那儿,与这小狼崽子的视线猝不及防撞在了一处,但见他醉醺醺的敛了眼皮,恰时他身旁的乌珠递给他的一杯酒,他竟伸手当众一把将乌珠搂在怀里,攥住她的纤纤玉手,低头啜饮,姿态可谓放肆至极,好似一瞬间便成了个大男人,惹得大臣与其他皇子交头接耳。
  我哂笑一声,这小狼崽子,倒是从善如流,看来是没生我的气,这念头甫一冒出来,我却想起方才袭击我那人嘴里浓重的酒气,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转瞬又觉荒唐。自然……不会是这小狼崽子,我可是他的皇叔,他疯了傻了才敢。
  罢了,多半是哪个喝醉的大臣误闯那密林中,将我误会成了宫女。
  我暗暗自嘲,如今身子居然都柔弱成了这般程度。
  此时乌顿站了起来,向萧澜敬过酒后,又回身朝我看来,举起手中的夜光杯,朗声笑道:“想当年狼牙关那一战,太上皇一箭重伤于我,我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为太上皇的英武骁勇而震骇哪。如今二国交好,我也敬太上皇一杯,一醉泯恩仇如何?”
  “好,好个一醉泯恩仇!”我皮笑肉不笑地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剩下一杯倒在了地上,以敬我那些死在乌顿刀下的将士的亡魂。乌顿是经常打仗的人,对我的意思心领神会,脸色微微一变,仍是强笑一下,将酒仰脖饮下。
  若我还是皇帝,他说这话恐怕能勉强讨我欢心,可如今,怎么听都像讽刺。
  “太上皇身体虚弱,莫要贪杯才是。”大抵是见我面色不善,萧澜立刻打了个圆场,我记起那夜被他灌鹿血酒之事,心中生恶,只欲当场将酒杯砸落在地。
  乌顿转向几位皇子,一一向他们敬酒。为向邻国一展冕国王嗣的风采,萧澜便命诸位皇子表演才艺,我心知这虽是表演,但关系到册立太子之事,便看了一眼翡炎,与他对了个眼色后,又将目光投向了萧独,却见他仍旧怀抱乌珠,一副浪荡不羁的姿态,旁若无人似的,不由心下生出几分担忧。
  大皇子表演的是“破阵鼓舞”,将战鼓打得是惊天动地,震耳欲聋,众臣们连声喝彩,纷纷赞大皇子气魄了得,只差没说他有王者之气。
  立嫡长子为储君乃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即使大皇子是曾经为侍妾的俪妃所生,也无疑是最强有力的竞争者。不过,只怕他心中期望愈高,摔得愈很;大皇子尚武,二皇子萧璟却是一身文人气息,当众演奏了一曲《望舒御月》,亦是惹来交口称赞,只是不如萧煜那般反响热烈。我到这时才留意起萧澜这个儿子,他不像萧煜那样光芒外露,平日就沉迷琴乐歌舞,生得一双桃花眼,风流成性。不过有萧澜的前车之鉴,他越是如此,我越是心有疑虑。
  三皇子倒是平平无奇,他素来沉默寡言,便为萧澜作了一幅画,算得上是行云流水,比萧独的画技好了太多,令萧澜大悦不已。
  可到萧独上场之时,他借着醉意取了侍卫的佩刀在殿上舞了一番,却未像上次骑射大典那般锋芒毕露,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收敛了不少,一抬手,一转身,颇有点儿重剑无锋的意思,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醉得狠了,心不在焉。不过这样也好,萧澜原本就不会打算立他为太子,懂得趋利避害方能磨利爪牙。
  舞罢,萧独向萧澜半跪行礼,低头的一瞬,头上的抹额忽然滑脱下来,落在地上,我扫了一眼那镶了夜明珠的麂皮抹额一眼,想起方才那人用来缚住我眼睛的布条,也似乎是柔软的皮质,眼皮子一阵儿狂跳。
  第12章 夜惊
  而我的心中也倏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这念头实在匪夷所思,将我自己着实骇了一跳,见萧独弯腰将抹额拾起系好,做回席位上,才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我在想什么呢?竟然怀疑这毛头小子。
  皮布难道就一定是抹额?自然不是。
  我再次巡视四周,春祭时,人们多习惯使用兽皮制品,皮布在各类饰物中都不少见,在场的不少人身上都系了质地优劣不一的皮质腰带,也大多都喝过了酒,实在无从分辨出那神秘人,只好作罢,打算宴会后派人暗中调查一番。
  宴会结束后,皇宫贵族们便夜宿春旭宫,我亦不例外。
  我急着察看白延之交给我的那封密信,以身子不适为由,拒绝了与萧澜一众人登上殿顶赏月的活动,被春旭宫几个宫人“送”进了前殿后的寝宫院庭内。
  进了房里,我藏在屏风之后,将那封密信在油灯上小心灼烤,看清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后,我立时将密信烧毁,推开窗,打算将灰尘散到窗外,却在缝隙间窥见外面有一抹人影闪过,心中一惊,把窗子一把推开,喝道:“什么人?”
  无人应声。窗外是一片梅林,树影斑驳,地上宫灯烛焰幽幽,光线随飘洒的花瓣落到庭后平静结冰的湖面上,好似一簇簇在空中漂浮的鬼火,凄艳而可怖。
  春寒料峭,沁透了我身上厚厚的狐裘,我的背后蓦然升起一丝寒意来,“鬼”这个词猝不及防地从我心底蹦了出来。
  我是怕鬼的。我手上沾满了我几个异母兄弟的鲜血,自登上皇位后就疑神疑鬼,时有梦见他们拎着被斩下的头颅,又或者抓着三尺白绫,端着鲜红的鸩酒,圆睁着愤怒的双目,来找我索命。我对此并不后悔,却不代表我没有恐惧。
  我在春旭宫谋杀了我的二哥萧毅,那天也是春祭。他就死在这院庭内的湖里,带着企图刺杀新皇的虚假罪名,而其实我只是不放心他曾经立下的功勋,与他那被称为帝王之相的天生重瞳。我知他终有一天会取代我,于是先下手为强。
  他溺死在湖里的表情,那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噩梦。
  我盯着湖面,生怕有一双手突然挣破了冰层,萧毅从里面爬出来,而此时一个忽然飘过冰面的身影将我吓得浑身一抖,差点便关上窗子落荒而逃,另一个身影也接踵而至,我稳了稳神,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是玩冰嬉的人,不是鬼魂。
  可那两人是何人?这么晚了在这儿玩耍?
  我疑惑地从后门出去,悄悄的走近湖边的一颗梅花树下,借着月光看见一人滑行的姿态飘逸无骨,几若乘风归去,另一个高了不少的人影亦步亦趋的紧随其后,好似个跟班在保护前者,时不时出手扶他一把,避免他摔倒在地。此二人看上去很是亲密无间,却不是别人,正是萧澜的二子萧璟与三子萧默。
  ——这对兄弟感情竟如此之好,在皇族里也算难能可贵。
  不过,不知道长大了,置身于腥风血雨里,他们又能否一如往昔?
  我如此心想着,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感慨,刚想回房,又见萧璟身形不稳,脚下一滑,竟摔在了冰上,萧默急忙停了下来,跪下替他解去鞋下冰刀,又握着他的脚踝揉按,丝毫不觉像哥哥这般卑躬屈膝有何不妥,萧璟倒笑盈盈地将另一只脚顺势搭在弟弟肩上,好似他真的是个奴才。萧默替萧璟揉完了脚还不算,又将人拦腰抱起,踉踉跄跄的一步一滑的往回走,走到湖边也不敢撒手。
  这对兄弟,关系似乎并不怎么样。
  我暗笑,当哥哥的这样欺负胞生弟弟,弟弟也不敢吱声,想来是因萧璟比较优秀的关系。便在此时,我却听见一串细微的声响顺风飘了过来。那声响断续而轻微,好似低低啜泣,猫儿轻鸣,夹杂着一丝丝腻人而粘稠的喘息。
  我不是未经风月之人,怎会听不出这是什么动静?
  我屏住呼吸,拨开一枝艳极的红梅,循声看去,只见一双人影交缠于岸边一棵梅树之下,压弯了一枝梅花,落花纷纷扬扬坠落成泥,一束月光穿透树荫,正照在二人的身躯上,极是惹眼,好似一笔亮色在浓墨重彩的艳画中挑了出来。
  萧澜的这几个儿子——个个都遗传了他畸怪的性情与癖好。
  不过,这桩丑闻,却可能成为我手中的一个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