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事不让第三个人知道,可以么?”她的目光中分明有祈求的含义。
“嗯,我知道的。”那样一场尴尬的相遇,她定然不想让多余的人知道,这道理,秋茗是懂得的。
她离开。一片晨光之中,只剩下若溪一个人,望着天边的流云渐浓,神色哀婉。
***
“宝焰!”卫飒合拢手里的纸张,半个晚上,他看到的各位大臣提起的都是关于大将军华旗的事,有人赞同,有人反对,有人两不相帮的作壁上观。毕竟这个大将军华旗是位亦正亦邪的人物,撇开他有个那样神秘的弟弟不说,就说他和国主卫英之前的种种隔阂就足够这些见风使舵的大臣们揣度圣意。
他们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他早就对大将军华旗势在必得!宝焰这时候应声进来,手里端着铜盆和毛巾,“殿下梳洗一下休息吧。”卫飒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坐了一个晚上,身上都发酸了。舒舒服服的洗了一把脸,又漱了口,才觉得神清气爽多了。拿毛巾擦脸的空当,宝焰神神秘秘的凑过来,将手往怀里一摸,掏出一封信来,信的形状,很奇特,像是被卷起来之后又展开似的,还带着一点点的弧度微微弯曲着。
“什么东西,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卫飒把毛巾丢给他,接过信来,展开一看,眼前就是一亮,这是从飞鸽的脚环中取出来的一封很短小的信件,用蜡纸封着,无人看过。
难不成是他……
打开来看,卫飒面上的喜悦之色更甚,一拍大腿,“白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太好了!”宝焰看着自己的主人不多见的喜形于色,也跟着笑,卫飒不说,他也猜到,这信是从哪儿来的。
白江奉命半月前从京城出发,迎上了华旗进京的秘密小队,在酒馆之中,两人进行了长谈。白江那个妖娆已极的男人作为的是三殿下卫飒的说客,巧用三寸不烂,巧舌如簧,舌灿莲花的成功的说动了大将军华旗摇摆不定的心。本来只是煽风点火似的循循善诱,白江很清楚像华旗那样高傲的男人被囚困了这么许多年,必定磨灭了太多的心性,英雄也要变成狗熊,所以话说,只说三分,事情做,却做足了十分。
在和华旗一番恳谈之后,白江率先回京,一是为了避免让别人看见自己和华旗同时进城,打草惊蛇,二是因为他还要先他一步回京,在沿路洒下谣言。不然那些坊间的传闻,如何而来?人人都惧怕的一张口,两排毒牙,就是他说动华旗最好的顺风车,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果不其然,久不在京的华旗一进城便听到了到处都在宣扬的关于他的过去,他不愿回首的过去,那些心酸的过去。
不堪的往事都被一一勾起,他内心刻意被封闭起来的尘埃也曝露在阳光之下,让他难堪难受的要命。
白江那天那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重新浮上了耳畔,他终于下定决心,提笔在进宫城的前一刻,写了一封简短而寓意深刻的信件飞鸽传书,送给卫飒。
上面无非是几个苍劲有力的字。
“愿弃过往,投奔明主。”
八个字,已经足够。
足够让卫飒此刻欣喜若狂,得到了华旗的暗中支持就等于平白增添了半壁江山,若是能加上那个传说中在紫嫣手中的虎符,那么,整座大祁国的军队就完完全全的在他的掌控之中。
念及此,卫飒忍不住露出邪魅张狂的笑意来。
“今日父王便要宣布华旗归京的消息了吧?”卫飒又将这短短只有八字的信看了一遍,喃喃出声,“他来,我便不去。”邪肆的挑了挑眉梢,笑意更浓,“一夜未见小溪儿,本王可不能再错过美景如斯。”
宝焰想了想,端着水盆要出去,欲走不走,犹豫着道,“殿下,昨晚上……似乎若溪姐来过。”
“什么?”卫飒手一抖,信纸都掉了下来。
宝焰吞了下口水,“我是说,好像。也不是很确定。”
卫飒眉头飞快的蹙起,“当真?”
宝焰没敢再说话,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端着水盆走了。这个时候不跑更待何时啊?
“更衣。”卫飒招了招手,唤进来其他两个一直守候在外的小厮。
他面上虽平静,但是心早就有些散乱,如果宝焰说的是真的,那么,若溪那里……哎,说起来,又是一连串的麻烦。
清晨初初吐露的晨光如青丝,如梦幻的外衣,轻轻的披在她的身上。她静静的坐在最喜欢的湖水池边,挨着水源较近的地板上还有着浅浅的露水的痕迹,在日光下慢慢蒸发着,她就那么坐在那些水迹上,丝毫不怕沾湿了衣服似的。
晨曦之中,她眉目如画,清浅而透明似的轮廓勾勒出瘦削的面颊,窄窄的肩膀,细细的纤腰,都是那么的望之无助,那么的让人想要去呵护备至。
她安静的坐在那里,不动不语,看着水面的涟漪愣怔出神。
卫飒低低的叹了口气,轻轻的开口,“小溪儿。”
若溪一愣,缓缓回过头来,微微笑了下,“殿下,你回来了。”
“今日不用上朝么?”卫飒走过来挨着她坐下,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她的身上很凉,似乎她已经在此坐了很久。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嗔怪她的胡来,“身子才好些,就早早的跑出来做什么?”
若溪低头浅笑,他只猜到了她在此久坐,却想不到她昨晚是如何的痛心难过,如何的彻夜难眠。
却,不得以的勾起唇角,似乎一切都是这天边的风,轻轻的,拂过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她告诉自己,昨晚的一切都是梦境,什么也没发生,所以什么也没在她的心上留下。
“等着殿下你呀。”她扬起了语气,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卫飒低头看着她略显苍白的容颜,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我听下人们说了,殿下昨晚在书房忙于公事,很是操劳,我想,全忘魂殿里也就只有这里才能让你心安。”她偎在他的怀中,细声细气是说,对他来说,此处是安宁的歇心之所,对她而言,他广阔的胸膛,结实的臂膀,又何尝不是另一处歇心的所在?
“天底下,果然只有你最懂我。”卫飒心头一暖,笑了起来,阳光投在湖面上,又折射到他们二人的面上,有些耀目的刺眼光线,让两人都不由自主的眯起了眼睛。
“还要在这里坐着么?回去加件衣服,我们再来?”他轻声询问。似乎,他的小溪儿很喜欢这片湖水。
若溪点了点头,“如果殿下陪我的话,我就去。殿下若不陪我……我就这么一直坐着。”
卫飒哑然失笑,对着难得一见的撒娇的若溪,轻轻吻了吻她颤抖得睫毛,“小溪儿都这么说了,我怎么能不陪呢。再说,我也很喜欢这里啊,因为我的小溪儿在这里啊,不是么。”他款款的情话在她的耳边如同涟漪一般一圈圈的荡漾开来,软软糯糯,直荡漾进她的心扉。
“小溪儿那么喜欢这片湖,不如就给它起个名字吧,改明儿个找个工匠在这里雕一块山石,如何?”
“也好。”若溪换了个姿势,把头枕在他的肩头,望着那一片清澈得如同上好碧玉一般的湖水,心中流淌过万千条难以言说的思绪,纷乱的过往匆匆在脑海里掠过,最终,她轻轻开了口,“不如就叫,忘情湖吧。”
殿,是忘魂殿,湖,是忘情湖。
究竟,是谁爱上谁的魂,谁的魄,又是谁,遗忘了谁的情,谁的爱。
第一百六十章 蓦然回首,万事皆空
三皇子卫飒的婚事已在眉睫,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件皇家上下的喜事,但让这些百姓们最为不解的,要数三皇子的新娘子,为什么不是既定的王妃人选弦月公主,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
为此,三皇子上呈国主卫英,请求减免了三个月的赋税和杂税,国主欣然应允,喜讯一传开之后,于是,百姓就对这个宫女的讨论恹恹变作了感激膜拜。
在集市上,到处张贴的皇榜传递着天家的喜讯,而此时,正有人对着黄澄澄的皇榜,不知是喜是忧。
许久,白川才摸了摸腰中的软剑,喟叹一声,离了人群而去。
走到一家小酒馆之中,白川要了两壶好酒,四碟冷热小菜,自己自斟自饮起来,酒水清冽甘甜,然而落在肚子里,却变作火一般的灼烧,辛辣辣的疼并泛着点点的酸涩。
她终归是走到了这一步。
望着杯中的酒浆,白川不知自己为什么要下了杏林山,来到京城,走这一遭。明明知道她是一个果断如磐的女子,明明知道她会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一切手段,明明知道自己的到来,亲自目睹这一切之后,内心会难以接受。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不可抑制的想要过来,想要……来看看她。
大祁国皇室规定,新娘子在婚前当晚是不可与新郎官见面的,那么就意味着今天晚上,卫飒不会去见若溪。这便是他的大好时机,也许,他只是想见她,今天的冒失前来,也只是因为……如此。
第二壶酒也空空如也,白川稍稍染上了依稀的醉意,从来都是千杯不倒的他,今日竟也难逃过心事重重,被酒中的精华,拿捏住了神经,随手丢了几分碎银,留在桌上,酒保还未道谢,他的人已经翩然远去。
仗剑携酒江湖行,多少恩怨醉梦中,蓦然回首,万事皆空。
师傅临行前留下的几句禅机难辨的话,依稀在他的耳膜中声声敲打,起初他并不知晓,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他才明白了那句万事皆空。
他辅佐明君,明君却丧命敌手,他宠爱公主,公主却嫁做他人妇。他所珍惜爱之的,皆未能伴随左右。
他也曾幻想过无数次的仗剑携酒,但那样潇洒恣意的生活,却不曾对他有半分的青眼,他恍若一个在荒漠之中旅途的孤客,盘桓着,茫然着,被一座看不见的城,困扰着,阻隔着。
他和她的恩怨,她……不懂。
他对她的情愫,她……并不接受。
他对她的愧疚,她……更是不知晓一点。太多的秘密沉甸甸的压在白川的心头肩上,沉得不能呼吸。甩了甩头,白川已经踱步到了一家客栈,走了进去,让小二开了一间上房,自去休息。
他好累,从没有像这样累过,只想要找一个地方躺一躺,靠一靠。
只是,他才歇下不到半个时辰,便听见窗楞为不可查的响动一声。一股淡淡的香气便窜上鼻尖,他不肖睁眼轻轻动唇,“你来了。”
“我最看不得你这副样子,白川,你当真是个情种。”一身白衣的白江,第一次对着这个让他从小到大都眷恋不已的男人,口出冷言冷语。
白川做死人装,不理他。白江看着来气,妖娆的眉眼微微一眯,上前一步,有些气愤难耐,“别在这儿骗人了白川,你要是情种却为什么这些年来对我不理不睬!你如今这副样子无非是想让我看看你对公主有多真心!好叫我死心对不对?”
最后一句,几乎已经成了吼叫。
白川动了动玉一般的手指,似乎有些有气无力,“你错了,白江。这一次你错的很彻底。”他微微坐起身子,黑而浓密的头发垂在他的身后,恍若一幕最好的瀑布倒挂。
“你总是能猜测到我的心思,然而这一次,却实实在在的错了。”白江站的笔直,因为有些紧张而微微颤抖着,白川看着这个追随着自己十几年的男人,忽然有些不忍,但他还是没有犹豫的说出那句实情。
“我并非是想借此事刺激你,来让你死心,而是……我是真的对她动了心,事到如今,我如何还能不直面自己的内心?白江,你听好了,我喜欢她。不是师傅对弟子的那种挂心,而是男女之间的爱意。”
“够了!”白江握紧自己的手掌,咯吱吱的发出声响,眼眶都有些微微发红。
“不,我应该告诉你。”白川笑得苦涩。看着白江愤怒的神色,平静的道,“迟延靖,你我从小相识,我的为人,你清楚。而且……对你,我从未说谎。”
四目昭然相对,他的眼中皆是苦痛之色,极浓重,如同黑夜之中最难以化开的一抹浓黑,看了,就让人心痛,但白江此刻的面色已经恢复平常,却有些苍白,白川望着他,张了张口,觉得自己刚刚的话说的有些太过,正想着要开口,便听见白江用一种极其浅淡的声音,正面对着自己,开口。
“人人都说卫飒是放浪公子,天生的冷心肠,可我到今日才知道,卫飒的冰冷无情和你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如此让人伤心的话,你是如何以现在这样一幅平静无波的面孔对我说出来的?往昔十几载,你我虽聚少离多,却亦是患难与共,拱卫大计,如今……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根本心里没有你的女人,对我如此无情狠绝!”他说到最后,白川看见他的太阳穴突突的跳了两下。接着,白皙的皮肤上,染上了两丝红色的血痕,鲜血,从他的唇角陡然滑落,白川一惊,一步跨到他的近前,扶住他飘摇的身子,讶异的问,“白川你怎么了?”
“我无妨。”白江淡淡的开口,气息已经变弱,却推开了白川扶着的手臂。白川哑然,有些为难。
“你何必如此为难,让自己做这种根本不愿的事。”白江看着他的神色,看着他未换的衣服,了然一笑。“今晚卫飒不会去忘魂殿,要住在从前的皇子书房之中,你今晚去寝殿,定能见到她。”
白川眉头一皱,“白江你……”
“我说了我无碍!”白江猛的抬头,目光凌厉的让人害怕,白川看了他一眼,眉头皱得更甚,“面色黯淡,你近日是怎么了?”
白江别扭的扭头,自己扶着桌子慢慢站直身子,打算离开,然而刚一抬腿,却感到头晕目眩,眼前黑影重重,身子一晃,便被白川抱住,他的身体很凉,似乎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俏皮妩媚。
“别乱动。”白川的手抚上他的脉搏,白江一愣,下意识的要推开他,却被白川制住。动弹不得。
“气息混乱的很,你可是近日来练了什么功夫?”他这脉象,混乱,沉杂,时而轻浮,时而低沉,隐隐可以窥见有过走火入魔的征兆。白川讶然的很,所以发问。白江脸上一红,第一次和他如此亲近,只是……心里却一点都不高兴。
“我练了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心里微微有些发痛,他曾经多么渴望这个男人对他如此温柔体贴!但他想要归想要,却绝对不是这样的一种要法!
“白江……”白川有些无奈。
“要不是我要死了,你才不会这么看我一眼!”被人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真不舒服!白江别扭的在他怀里乱动,企图挣脱他的钳制。
白川抬手在他身上一点,他便安分了很多。只能睁大一对妖娆的眼睛,怒气冲天的看着白川,“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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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你打通经脉里的气血,你一定是急于求成,练功时才会走火入魔,气血都阻滞在经脉之中,如此下去,如不打通经脉,你这身功夫怕是废了。”白川面无表情的拖着他上床,把他摆好姿势,自己也盘膝在他身后,提起一口真气。
白江只能被人摆弄,不能自己动弹,气得大喊大叫,“谁要你帮忙了!快松开我的穴道。”
“你要是想被人都知道的话,就使劲叫吧。”白川低低说了一句,双掌放在他的背上,感觉到白江有一股气息在抵抗着自己,松了松手,又说,“如果你想我一会儿气血逆流暴毙的话,那就继续运功吧。”他早就感受到了,白江是在故意和他怄气。
“你……”白江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苦笑,“白川,你知道天底下,我最不能看着死去的人,就是你了。”
这句话,情意昭然,然而听在白川的耳朵里,却成了一句力道最重的闷锤。
这些年来,他最不能接受的,也是这片情深意重。
“闭嘴。”白川没来由的有些恼怒,怒叱了一声,“走火入魔的还不够?还想来第二次么?”
白江缓缓闭上眼睛,忽略掉眼角滑落的一点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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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已移到树梢枝上,缓慢,却磨练人的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