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贵妃没料到老天也会跟自己作对,竟然无端来场地震,将自己的如意算盘打乱了,怒不可支。她只能使出最后一招:毒害太子。只要太子死了,易储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了。
  楚瀚靠着邓原和麦秀从宫中传来的消息,自己也不断在暗中观察,发现万贵妃已动杀害太子的毒念,便日夜守在太子宫外,准备驱退刺客。然而几个月过去,并未见任何刺客前来,楚瀚更加担心,不知道万贵妃究竟将施出什么奸计。
  他心中隐隐猜想,万贵妃很可能想使用那万虫啮心蛊,让太子中蛊衰老而死,便可称太子患上“怪疾”暴毙。然而自从百里缎将那木盒子呈给万贵妃之后,便没人知道它的下落,百里缎多次入宫探究,楚瀚也去昭德宫搜索了无数次,向宫里的宫女宦官探问,却无人知晓此事。他想起大祭师离开京城时,提起李孜省曾向他询问关于蛊毒之事;如果李孜省略识蛊物,能够掌控这蛊,那么他要害太子便再容易不过了。楚瀚愈想愈担心,便潜入李孜省的府第暗中观察,想发现他们的密谋,但却始终查不到什么线索。
  他一想起万虫啮心蛊的可怖之处,便全身毛骨悚然。思来想去,终于决定潜入宫中,面见太子。
  他往年几乎每隔几日就去会见太子,但自从太子以西厂恶行诘问他,要他不要再去见他之后,他便只能偷偷从暗处观望太子,从来没有现身过。这时他来到太子的书房外,小影子已然警觉,在房中“喵喵”叫了起来。楚瀚伸手在窗格上轻轻敲了两下,又敲了一下,那是他往年与太子约定见面的暗号。
  太子正在读书,听见小影子的叫声,又注意到窗外的暗号,微微一怔,便挥手让身边的宦官退出。等房中只剩下太子一人时,楚瀚才从窗中闪身跃入屋中,在太子的书桌前拜倒。小影子缓缓走上前,舔舐楚瀚的手。楚瀚将它抱起,轻轻抚摸,它的皮毛已不复往年的光滑柔顺,身子瘦骨嶙峋,金黄色的眼睛依旧,但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太子见到楚瀚,站起身,脸上神色不知是喜是怒,更多的还是吃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瀚哥哥,你……真的是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快起来!”
  自从百里缎死后,楚瀚伤痛逾恒,形销骨立,对自己的饮食外貌一切全未留心,加上被汪直革职之后,更不需出门见人,便连打理梳洗都免了。此时从太子眼中见到的他,须发蓬乱,脸色黧黑,面颊如蜡,双目凹陷,往年的英气朝气都已消失殆尽,真如行尸走肉一般。
  太子自然知道西厂汪直已然遭黜,但他对于楚瀚曾经帮助汪直为恶之事始终耿耿于怀,未曾谅解。这时陡然见到楚瀚形貌改变如此之剧,吃惊之余,心中对他的恼恨、关切、感激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一时说不出话来。
  楚瀚放下小影子,站起身,摸摸自己的脸,也意识到自己近来消瘦了许多。似他这等长年习练飞技之人,体格原本便精瘦轻便,此时更是干瘦得不成样子了。他抬头望向太子,见其面目清秀,眼神清澈,才想开口,便忍不住热泪盈眶,勉强忍住泪水,说道:“太子殿下,近来可好?”
  太子点了点头,说道:“我都好。”迟疑一阵,才道,“你坐下。”楚瀚坐下了,偷偷拭去泪水,又抬头望向太子。太子眼神中露出怜悯和关怀,温言道:“瀚哥哥,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看来过得……并不太好。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你尽管说。”
  楚瀚心中一暖,暗想:“泓儿毕竟是个心地仁慈的孩子。”说道:“不,我没有事情要请太子帮忙。这回来,是想将一件要紧的事物送给殿下。”
  太子怀疑地问道:“你有什么事物要给我?”
  楚瀚欲言又止,心想:“泓儿年纪大了,可以跟他说实话。”便道:“怀公公被贬去凤阳,殿下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太子摇了摇头。
  楚瀚便将梁芳和万贵妃倡议废太子、立兴王,怀恩力劝不果,被皇帝贬谪的经过说了,又道:“若非前一阵子泰山地震,将万岁爷吓怕了,殿下的位子可能已被换下了。”
  太子微微皱眉,他对这些宫廷中的斗争虽时有耳闻,但他毕竟年轻,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面对。
  楚瀚又道:“万贵妃眼见更换太子失败,恼怒非常,我怀疑她已起心毒害殿下。”
  太子一呆,说道:“毒害?我所有的饮食,都由侍者试过我才吃,他们没有办法毒害我的。”
  楚瀚摇头道:“她想使用的毒物,很可能是苗蛊。这蛊不用吃下,只要看一眼,便会中毒。中毒者神智昏迷,不时感到万虫啮心,并会急速衰老,病痛不绝,以至于死。”于是将自己亲眼见到的那白发苍苍的蛇族青年,以及马山二妖中蛊呻吟而死的情况说了。
  太子甚是惊异,但不免露出怀疑之色,说道:“世间真有这等邪物吗?”
  楚瀚点头道:“我在苗族待了两年,亲眼见识过苗蛊的威力。它迷障人心的魔力,绝对不能低估。”他取下颈中的血翠杉,捧在手中,说道,“这是天下至宝血翠杉,是我在广西密林中无意间找到的,珍贵非常,天下只有少数几块。它是世间唯一能让人保持头脑清醒、不被万虫啮心蛊所迷惑的神物。泓儿,你戴在身上,千万不要脱下来,一刻也不能离身。知道吗?”他心中关切,一时又唤他“泓儿”,而忘了称他“殿下”。
  太子心中感动,伸手接过来,珍而重之地戴在颈上,贴身而藏,伸手抚着胸口的那块血翠杉,感到它传来微微的暖意,说道:“瀚哥哥,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珍惜这件宝物。”
  楚瀚吁了一口气,露出微笑,又道:“这蛊可以存放在任何容器之中,但是万贵妃手中的蛊,很可能是呈放在一只古老的木盒当中。如果有任何人送什么事物来给你,盛放在木盒或是其他盒子里,要你亲自打开,你都切切不可去碰,一定要让送来的人自己打开,将里面的事物取出来给你瞧。人只要一看见这蛊,便会惊恐莫名,你便知道那里面有不好的事物,需赶紧躲避。”太子点了点头。
  楚瀚又嘱咐道:“就算别人没有要你打开,只送给你一只盒子,这蛊拥有奇怪的魔力,会对你说话,吸引你去打开他。你如果忽然很想打开什么,或听见有人在你耳边催促你去做什么,你得立即警觉,赶紧拿出这血翠杉,放在鼻边闻嗅,便能保持清醒,不受诱惑。知道了吗?”
  太子伸手去摸那段神木,说道:“我知道了。这神木的味道真香。瀚哥哥,谢谢你。”
  楚瀚望着他纯净俊秀的脸庞,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爱惜和痛苦。他爱太子之深,世间大约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比拟,而太子性情之纯,处境之危,又令他不能不感到锥心的苦痛。他真想能时时来探望太子,来看看他亲爱的弟弟,但是他随时都得活在戒慎恐惧之中,知道只要自已有一点儿的疏忽,下一次见到的,很可能就是弟弟的尸体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殿下请保重。我去了。”
  太子似乎也体会到了自身处境之危,一股孤寂凄凉之感陡然袭上心头,说道:“瀚哥哥,你往后要常来看我,好吗?我很念着你。”伸手抚摸一旁的小影子,说道,“小影子也很念着你。我每次见到它,都忍不住想起你,请你以后常常来看我们吧。”
  楚瀚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口中答应了,强忍着眼泪,闪身出屋而去。他在夜色之中飞身离开皇宫,回到砖塔胡同时,已是泪流满面。
  第七十六章 喋血攻防
  不多久,将近七月初三,正是太子十六岁诞辰,内外大臣送了极多的贺仪入宫给太子。楚瀚十分担心,要麦秀命令宦官宫女事先将所有的贺仪都打开清点,整理成册,让太子过目,贺仪便留在宫外,一件也别送入宫中。
  初三当天,成化皇帝在宫中为太子赐宴,完毕后,又有宦官送来两箱皇帝御赐和嫔妃们赠送的贺礼。
  楚瀚疑心其中有诈,暗中吩咐太子不可接近这两个箱子,让麦秀率领小宦官先行打开了,确定无事,楚瀚又全部亲自看过,都无异状,才将礼物呈给太子过目,其中有皇帝送的冠服,万贵妃送的金器银器,还有其他嫔妃赠送的文房四宝、珍贵补品和器皿摆设等等。清点过后,便由麦秀代太子书写谢表,向皇帝及一众送礼的长辈答谢。
  皇帝赠送给太子的衣服乃是以松江府所造大红细布裁制,成化皇帝最爱使用这种布料,每年都要向松江府加派上千匹。这种织品的制作用工繁浩,虽说是“布”,实际却是用细绒织成,奢华昂贵。太子见了,暗中对楚瀚道:“用这种布缝制的衣服,抵得上几件锦缎衣服,穿它实在是太浪费了。”命令宦官收起,始终不曾穿着。
  宫外的贺仪中,有一部由阁臣合送的北宋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太子一直很想阅览。楚瀚便让宦官将这套书搬入皇宫的藏书阁,自己将两百九十四卷每一卷都取出来翻看过,确定没有问题,才送入太子的书房。
  一场热闹过后,事情似乎又平静了下来。然而一个月过去,情况又急转直下。这天夜里楚瀚去探访太子时,但见太子在房中快步踱来踱去,一见到他,立即奔上前,神色惶急,低声道:“不见了,血翠杉不见了!”
  楚瀚大惊,忙问道:“什么时候不见的?怎么不见的?”
  太子脸上现出迷惘之色,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我晚上都贴身戴着它而睡,昨晚入睡时,我还特意将神木握在手中。昨夜我睡得非常香甜,醒来时,手中的神木却……却变成了这个。”说着举起手,手掌心中赫然是一段描金青墨,大小和血翠杉倒也相似,正是原本搁在太子书桌上的墨条。
  楚瀚心中一凛,问道:“小影子呢?”太子摇摇头,说道:“几天前它跑了出去,便没有回来。”
  楚瀚感到一阵不祥,心想小影子大约是凶多吉少了。他知道太子昨夜定是中了三家村的夺魂香一类的迷药,才会睡得特别沉,任别人从他手中换取事物,也毫无知觉。能从太子手中换走血翠杉,又特意预先除掉小影子的,必然是三家村中人。那会是谁?是柳家父子?上官婆婆?还是上官无嫣和胡月夜?
  他知道对头出手偷走血翠杉,很快便会以万虫啮心蛊来对太子下手,心中焦急如焚,忽然想到:“世间还有一块血翠杉,我得立即取出来,让太子戴在身上!”当即对太子道:“殿下且莫着急,我有办法。请殿下对外称病,任何人都不见,也别让人送任何事物进来房中,好吗?”
  太子神色严肃,点头答应。楚瀚便抢出门,往东裕库奔去。
  这时已是夜深,楚瀚来到东裕库外,四下静悄悄地,平时守卫的宫女宦官都已休息去了。他用百灵匙打开了三道门,一一关上,跨入仓库之中,来到左边第三间房,掀开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伸手扳动画后方的机括。
  便在此时,忽觉手腕一紧,竟已被绳索套住,接着双腿也被绳圈套住,绳索陡然扯紧,将他拽倒在地,面向地下,脸颊贴着冰凉的石砖地面。
  楚瀚使劲挣扎,竟然无法挣脱绳索的绑缚,心中大惊,知道自己已落入了陷阱。他暗骂自己太过大意;他已来过这地库两次,熟悉其中机关,因此来取物时更未多想,岂知此地已被人动过手脚,设下了新的陷阱!
  但听“哈哈”“呵呵”笑声不绝,三个人影从仓库黑暗的角落如幽灵般浮现,来到自己的身前。楚瀚趴在地上,抬头望去,见那是两男一女,竟然都是旧识,正是三家村的柳子俊、胡月夜和上官无嫣!
  楚瀚又惊又怒,心想:“这三个家伙竟凑到了一块儿!如今连手起来,在此设下陷阱,想是专为对付我而来!”
  他吸了一口气,心知自己被这几人捉住,定是凶多吉少,忽然想起百里缎生前曾警告过自己,说他留下这几人不杀,定会给自己留下莫大祸患,没想到竟真被她说中了。
  柳子俊走上前来,蹲下来望着他,笑嘻嘻地道:“小贼,这可被我们逮到了吧!”
  胡月夜甚是精明,说道:“先别杀他。他刚才动了墙上的机关,这仓库里一定另有密室,我们快找!”
  三人举起火折四下张望,不多久,便发现了地上那块微微下陷的砖板。胡月夜俯身查看,说道:“有三个匙孔。”柳子俊道:“钥匙一定在小子身上。”伸手到楚瀚怀中搜索,摸出了纪淑妃的那柄红宝金钥匙,喜道:“有了!”拿着钥匙来到那块凸起的砖版之旁,胡月夜和上官无嫣一齐凑过来看。
  这三人都是三家村的取物高手,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没有多久,便发现要先将钥匙插入左首的匙孔,往左转半圈,再插入右首的匙孔,往右转半圈。在三人的凝神注视下,前方第五块砖块向旁移开,露出了通向地窖的孔穴。
  三人都是大喜,一齐欢呼起来。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由上官无嫣落入地窖查看。跟楚瀚当时落入地窖一般,上官无嫣将一条绳子的一端绑在梁上,一端绑在自己腰间,缓缓坠入地窖。她一落下,便惊喜叫道:“三绝!三绝之一的汉武龙纹屏风在这儿!”过了一会,又喜叫道,“血翠杉!这儿还有一块血翠杉!”她探出头来,对胡月夜道,“血翠杉周围有机关,是你们胡家的手段。”
  胡月夜将头伸入地窖,看了一阵,说道:“是我哥哥设下的。这很容易,你听我说,机关设在血翠杉的左边。你伸手过去,按住桌面的左上角,再按右下角两下,再按左下角三下,机关便解除了。”
  上官无嫣回入地窖之中,依言而行,不多时,便扯着绳索回入仓库,满面得色,摊开手掌,那段被明军从大藤瑶族夺来的血翠杉正躺在她的手心,笑道:“原来还有一块血翠杉藏在这儿!”言下满是兴奋得意。
  柳子俊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他从太子手中偷得的血翠杉,说道:“原来天下有两块血翠杉!这等天下宝物,原该由我们三家村中人拥有才是。”他低头望向地上的楚瀚,踢了他一脚,不屑地道,“你身怀这宝物这么久,当真是亵渎了神物!”
  胡月夜摸着鼠须,满面鄙夷,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对楚瀚道:“说起亵渎宝物,小贼,你从我哥哥那儿骗去了这件胡家传家之宝,可终究被我取回来啦!”
  楚瀚看清楚了,胡月夜手中拿着的正是舅舅传给自己的《蝉翼神功》秘谱。原来这些人亦已闯入他在砖塔胡同的地底密室,取得了这本秘笈。他怒气勃发,喝道:“那是舅舅亲手交给我的!”
  胡月夜冷笑着,说道:“小贼满口谎言!我哥哥被你骗得好惨,竟然将这么宝贵的秘笈传了给你!我可不会上你的当。待我清理门户,废了你偷学来的这身功夫!”大步走上前,举起手中铁棍,用力挥下,正打在楚瀚的左腿之上。楚瀚但听“咔嚓”一声,只觉左腿一阵剧痛,不单是小腿被打断的痛楚,更是心中的痛楚。胡月夜这卑鄙小人,竟对他苦练多年的胡家飞技毫无顾惜,存心毁去!
  柳子俊和上官无嫣在旁看着,一齐大笑起来,显得又是快意,又是放心。柳子俊满面得意,讥笑道:“无耻的小跛子,臭乞丐,你混入我三家村,靠着我三家村的功夫在京城混吃混喝,揽权敛财,好不风光,却从不曾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现在可不又成了个跛子!”
  上官无嫣抿嘴笑道:“小子,你说过我们迟早要分个高下。我瞧自此以后,我们也不必再比了吧?”
  三人肆意嘲笑辱骂了一阵,上官无嫣忽然柳眉一竖,蹲下身,直瞪着楚瀚,冷冷道:“小子,你若不想多吃苦头,最好自己乖乖招了。你将我们的宝物都藏去哪儿了?”
  楚瀚闭目不答。
  上官无嫣对柳子俊点点头,说道:“小子不吃一顿狠打,不会肯招的。”
  柳子俊走上前,举起一根带刺的鞭子,在空中虚挥两下,脸上露出狞笑,说道:“你在西厂日夜拷打罪犯,可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日吧!这叫作现世报,来得快!”举起鞭子,狠狠地打在楚瀚背脊之上。楚瀚背后痛极,咬紧牙关,没有叫出声来。柳子俊又挥鞭打了他三下,只打得他背后鲜血淋漓。
  上官无嫣走上前,一双杏眼紧盯着他,喝问道:“你将宝物都藏到哪里去了?快快说出!不然我们一百鞭、两百鞭,直打到你不成人形为止!”
  楚瀚“呸”了一声,冷冷地道:“像你们这等背叛残害亲人的奸贼,不配拥有任何宝物!”
  柳子俊举起鞭,又重重地打了他两鞭,楚瀚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胡月夜举起铁棍,冷然道:“你说我们不配,难道你这跛腿小乞丐,倒配拥有宝物?哼,打断你的腿还不够,待我废了你一双手,让你这辈子再也不能取物!”举起铁棍,便要往楚瀚的右手砸下。
  便在此时,一道黑影从门外闪入,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上官无嫣尖叫一声,只见胡月夜手中的铁棍往外飞出,而他的手竟仍连在棍子之上,原来他的右手竟在一瞬之间已被人斩断!接着又听他一声惨呼,滚倒在地,却是被闯进来的那人反手一刀,斩断了左腿,鲜血喷了满地。
  楚瀚这时才看清,来者身形佝偻,一头黄发稀稀疏疏,竟然是上官家的大家长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杀伤胡月夜后,更不停顿,左手一挥,将狐头拐杖向柳子俊掷去。柳子俊距她甚近,不及躲避,杖尖正刺中他的左眼。柳子俊惨呼出声,扔去鞭子,双手掩面,蹲下身去。
  上官婆婆奔上前,挥刀斩断了绑缚楚瀚的麻绳,转头望向上官无嫣,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怒喝道:“叛徒!”飞身上前,挥刀直往上官无嫣斩去。
  上官无嫣怒斥一声,往旁避开,也拔出柳叶刀回击。祖孙二人两柄刀并不相交,只各自施展飞技,尽量趁隙接近对手,好递出致命的一击。她二人乃是上官家族飞技最精湛的两大高手,一老一少身法皆快如闪电,手中的刀如两条银龙,随着她们盘旋飞舞的身形,在仓库之中划出一道道细长耀眼的银光。
  楚瀚感到左腿和背后伤处疼痛已极,上官婆婆斩断他的绑缚后,便勉力翻过身来,观看二女打斗,心中暗暗诧异:“上官家的飞技,果然不同凡响!”
  他想赶紧找件武器,上前相助上官婆婆,想起胡月夜刚才打断自己小腿的铁棍,转头去望,但见胡月夜倒在血泊之中,左手捧着被斩断的右腕,左腿断处鲜血流个不止,脸色青白,却尚未死去,一对小眼直盯着上官祖孙的搏斗,嘴角露出诡诈的微笑。
  楚瀚心中一凛,发现上官无嫣起落之处,渐渐接近胡月夜,陡然明白:“她是想引上官婆婆靠近胡月夜!”叫道:“不要靠近!”
  但却已太迟,只听得上官婆婆一声闷哼,原来她落地之际,胡月夜陡然伸手抱住了她的小腿,令她身形一滞。上官无嫣怎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即挥刀砍去,打落了上官婆婆手中的刀,接着抢攻而上,柳叶刀砍入了上官婆婆的肩头,这一刀砍得极深,从肩头斩入,直至胸口。
  上官婆婆猫脸扭曲,黄澄澄的眼睛直瞪着上官无嫣,张开口,露出一对残缺的虎牙,面目狰狞,眼中满是火烧一般的愤怒。
  上官无嫣冷冷地道:“老不死的,还不快去见阎王!”抽出刀来,往后退去。
  上官婆婆“哇”的一声,往前喷出一口鲜血。上官无嫣双眼微眯,侧身闪避,就在那一瞬间,上官婆婆陡然从袖中翻出一柄匕首,奋力往前掷出。匕首划过黑暗,直刺入上官无嫣的心口。上官无嫣不料婆婆重伤垂死之际竟然还能反击,就此着了道儿,杏眼圆睁,满面高傲顿时转为满面不可置信,呆了半晌,才仰天倒下。
  胡月夜眼见二女同时毙命,立即伸手去捡上官婆婆跌落的刀,一摸之下,却没摸着,却是被楚瀚取走了,正持刀站在自己身旁。胡月夜抬起头,一对鼠眼充满恳求地望向楚瀚,捧着被斩断的右手,说道:“你可怜可怜我,你看,我断了手,断了脚……”
  楚瀚对此人愤恨难抑,举起上官婆婆的刀,便往胡月夜的头上砍下。胡月夜哼也没哼,侧过头去,双眼圆睁,已然断气。
  楚瀚喘了几口气,低声道:“舅舅,舅舅,我替你报了仇了,但我也犯了家规,亲手杀了人……”他多年来恪守三家村的规条,即使在西厂帮汪直办事,却始终不曾亲手杀人。这回他亲自下手结束了一条性命,心中震动惊悚,身子颤抖不止,难以自抑。
  他不敢再去看胡月夜那张酷似舅舅的脸孔,取过他衣袋中的那本《蝉翼神功》,收入怀中,勉力移动身形,过去检视上官婆婆。但见她一张猫脸显得苍老又安详,泛黄的猫眼已经闭上了,稀稀落落的头发散在身后,瘦弱的身躯有如一个肮脏的破布娃娃般摊在地上,已然毙命。上官无嫣的尸身就躺在不远处,婆婆的匕首正插在她的心口。
  楚瀚心中又是震动,又是伤感,这位飞贼家族的大家长,用她最后的奋力一击,诛杀了摧毁上官一家的叛徒孙女。而这老婆子竟然未曾忘记自己对她的恩情,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相救自己。
  楚瀚走近上官无嫣的尸身,从她手中取过那段血翠杉,转过头去,但见柳子俊倚墙而立,原本英俊的脸上满是惊恐,一手捂着脸,左眼显然已被上官婆婆的狐头拐杖刺瞎,不断流出鲜血。他见到楚瀚向自己望来,尖叫一声,握紧了那段从太子身上偷来的血翠杉,跌跌撞撞地抢出东裕库的大门。
  楚瀚左腿痛极,无法追上,只好任由柳子俊逃去。他放眼望向东裕库地上的尸首,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悲哀愤慨:“谁能毁灭三家村?只有我们自己!唯有内贼叛变,自相残杀,才毁得了我们!”
  他想起如今三家村的三大家族都已凋零衰落:柳攀安年老病弱,柳子俊瞎了一只眼,上官家的唯一传人上官无边沦为盗贼,而胡家的唯一传人……自己,腿也被打断了。三家村当年素负盛名的藏宝被胡月夜和上官无嫣盗走一回,又被自己盗走一回,散置四方,有的送了人,有的交给了青帮,有的藏在不知名的寺庙道观的后院之中。三家村这闻名天下的偷盗之族,竟毁得如此彻底,如此惨烈,如此难堪。
  楚瀚吸了一口长气,转过头不忍心再瞧满地的尸首。他忽然想起太子,心中一紧:“我被关在这儿已有几个时辰,不知万贵妃是否已对太子下手?”忍着左腿剧痛,一跛一拐地出了东裕库,来到花园边上,折了树枝,用腰带绑在小腿之旁,又用一根树枝当作拐杖,匆匆往仁寿宫奔去。
  太子寝宫中安静无声,似乎一切如常。楚瀚松了一口气,正想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包扎身上腿上的伤口,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这地方静得有些诡异。他撑着拐杖上前,轻轻敲了两下窗户,屋内却无人回答。他推开窗户,但见屋中无人,也没有点灯。楚瀚暗觉不祥,绕着太子的居处走了一圈,但听后面仓房中传来郁闷的猫叫声。楚瀚心中一跳:“小影子!”赶紧抢入仓房,寻找了一阵,才发现叫声是从一只檀木箱子传来的。他连忙搬开箱子上的其他事物,打开箱子,果然见到小影子躺在里面,奄奄一息。楚瀚抱起了小影子,又惊又急,问道:“小影子!你还好吗?太子呢?”
  小影子虽已年老体衰,又被关在箱子中好几日,此时却一跃落地,快速往书房奔去。楚瀚快步跟上,来到太子的书房,但见桌上油灯黯然,几乎燃尽,地上隐约躺着一个人形。
  楚瀚大惊,推门闯入,见地上那人仰天而卧,动也不动,小影子趴在那人身边,不断舔着他的手。楚瀚立即蹲下身去查看,但见躺在地上之人正是太子!
  只见太子双目紧闭,紧咬牙根,脸色苍白,有如僵尸。楚瀚心中一跳,知道事情大大地不对了,连忙低唤道:“太子,太子!”
  太子听见他的呼唤,微微睁眼,说道:“瀚哥哥,我在书中……在那《资治通鉴》中,看到了……看到了一张嘴,红得像血……红得像血……它不断地对我说话,叫我去打开它……我没想到……我以为自己只是想看书罢了……我打开了第一卷,那张嘴就在里面,它对我笑……一直笑……”
  楚瀚只吓得魂飞魄散,全身如跌入冰窖一般,太子竟然中了万虫啮心蛊!原来他们竟将蛊藏在了那部《资治通鉴》当中,太子一旦失去血翠杉,便无法自制,在万虫啮心蛊的诱惑之下,拿了第一卷来阅读,就此见到了蛊。楚瀚虽将每一卷都翻过,但这一卷想是在整套书搬入太子的书房后,万贵妃才派人去调换过的。
  楚瀚见过中蛊的人,知道如果没有立即致命,也会迅速老化而死。他一时只觉天崩地裂,俯身抱住泓儿的身子,放声大哭起来。他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知道服侍太子的宫女和宦官正往这边奔来,心想:“我得带太子离开这儿,我得救他的命。我得让他活下去,我不能让他死!”
  他忍着左腿剧痛,抱着泓儿的身子飞身离开仁寿宫。小影子再也没有力气跟出,伏在书房地上,不再移动了。它望着楚瀚匆匆离去的背影,似乎期盼主人能回头再看它一眼,但是楚瀚却已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