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找出胡月夜和上官无嫣的巢穴,楚瀚留在严州府,向周驿丞询问“千老爷”的来头。周驿丞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他亲眼见到楚瀚和千氏夫妇在驿站中说话针锋相对,不欢而散;而那对夫妇最后竟大胆出手攻击楚瀚,心知他们必是楚瀚的大仇家、大对头,哪里敢隐瞒半点,战战兢兢地回答道:“他们自称是从江西来浙江做布匹生意的,到下官这儿住过两三回,出手阔绰,打赏了不少银子,因此驿站中的人都认得他们,但他们究竟是不是从江西来的,下官就没法说得准了。”
  楚瀚问道:“他们之前来过的两回,是什么时候?”周驿丞赶紧翻看驿站纪录,说道:“一次是两年前的一月,一次是五年前的四月。”
  楚瀚点了点头,隐约记得那时南方曾发生了几桩大窃案。他去黑市上打听,在胡月夜和上官无嫣留宿严州府驿站的前后,果然发生了大案。一件是南京皇宫的镇宫之宝“金银蟾蜍”失窃,一件是宁波府袁忠彻后代的瞻衮堂藏书楼中的珍藏《古本易经》被盗。金银蟾蜍以珍贵玄铁铸成,表面镶金嵌银,乃是异常珍贵之物,很多盗贼都会起心偷窃;但那部《古本易经》,却只有爱好书画古董的雅贼知道它的价值,极有可能便是胡月夜和上官无嫣下的手。楚瀚心想:“看来他们二人不满足于当年上官家藏宝窟中的宝贝,仍不断四处搜罗宝物,充实其中。”
  他于是花了数个月的时间,暗中跟踪胡月夜和上官无嫣。两人知道楚瀚一定在盯他们的梢,不敢回去老巢,只在外地盘桓,浙江、福建、江西都跑了一圈,试图甩脱楚瀚的跟踪,平时口风极紧,绝口不提自己的根据地在何处。但楚瀚多年来在皇宫和在西厂干的事情,就是盯梢和跟踪,此时更是如蛆附骨般地跟在二人身后,二人如何都甩他不脱。胡月夜和上官无嫣都极为懊悔,二人多年来小心隐瞒行踪,只偶尔在南方行动,极为谨慎;他们素知楚瀚在北方京城替西厂办事,怎料得到他会无端跑来浙省,又刚好经过严州府,撞上了二人?
  但后悔也来不及了,二人誓死保卫藏宝窟中的宝物,只能继续跟楚瀚周旋下去。有时三人同在一个小镇上停留数日,胡月夜和上官无嫣设下障眼法,假装已从西门离开,其实却在半夜从南门溜走;行出数里,却发现楚瀚已在前路等候。二人甚是苦恼,既然甩不掉楚瀚,便想出手杀了他。但二人武功有限,楚瀚的飞技又远胜二人,轻易便能躲开他们的偷袭。而且楚瀚曾向虎侠学过点穴之术,危急时能出手点了他们的穴道,二人不懂得解穴,只能躺在那儿慢慢等待六个时辰后穴道解开,手酸脚麻地起身,继续逃亡。
  楚瀚自己盯住二人,暗中已派人回京通知西厂手下前来浙省候命。他让五十个隶属西厂的锦衣卫以严州府为中心,分四个方向出发,在浙省各处寻访各城镇是否住有一对姓“千”或姓“胡”或“上官”的夫妇,一有消息便来向他报告。但几个月下来,全无消息,想来二人只有在出门时号称姓千,在自己巢穴时很可能又使用不同的姓氏。
  数月之后,楚瀚才终于逮到了二人的空隙。这日三人来到浙省大城杭州,当地人潮汹涌,市集繁华。楚瀚见到二人在街上逛了一圈,在一个摊子上叫了两碗馄饨充饥。这原也颇为寻常,但楚瀚十分警醒,见到上官无嫣付钱给那馄饨小贩时,左手微摆,飞快地在膝前做了一个手势。楚瀚眼尖,一看便知那是三家村的秘密暗号,表示“风紧,小心,快去”。
  于是楚瀚便盯上了那馄饨小贩。果见他晚间收摊之后,便换下装束,扮成伙计模样,往南急行。楚瀚心想:“这人定是他们的手下,来杭州听取他们的指令。”他当下命西厂锦衣卫继续跟上胡月夜和上官无嫣二人,自己则跟着那小贩往东南行去,一路来到了一个临海的城镇,却是浙南大城温州府。
  那小贩在城中更不停留,来到海边码头,码头已有一艘小型海船等候着,楚瀚瞥见船上的包裹上有不少写着“大发米粮”的字样。那小贩上了船,水手立即扬帆而去,转眼消失在海平线外。
  楚瀚皱起眉头,这船驶入茫茫大海,谁知道去往何处?随即醒悟:“是了,这船定是驶往海外某个孤岛。这两人心计之深,果然不同凡响,竟然将宝藏藏在海外的孤岛之上!”
  他心生警戒,对手的巢穴若是在通衢大镇之上,或是乡间小村,或是山林野洞,他都能暗中去探勘后再下手。但这小岛孤悬海外,自己一踏上岛,便是上了敌人的地盘,更无法事先探勘,十分危险。他二度穿越靛海,什么深山丛林都难不倒他,但却从未坐船出过海,要乘船到孤岛上去取物,对他确实是个新的挑战。
  楚瀚决定使出在三家村学到的一切采盘本领,慢慢探勘,谋定而后动。他先乔装改扮,在温州城内走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一家名为“大发”的米粮铺子。这家铺子专门替大户运送米粮,是当地最大的米粮集散商之一。楚瀚于是改扮成个苦力,来到大发米铺讨份工作。米铺主人正需要人搬米,便雇用了他,让他跟其他长工四处搬运米粮,夜间便睡在米店长工的通铺。他偷偷查阅米店的账本,见有不少货物是运到温州城外的盘石卫码头,继而运往海外诸岛,包括洞头岛、南麂山和七星岛等。楚瀚一一查明这些岛屿的大小人口,耐心等候,一个月后,终于等到机会,跟随大发米铺的掌柜押送一批米粮到盘石卫码头。
  有明一朝,朝廷实施海禁,严禁官民运货出海贸易,而温州盘石卫又非大港口,因此码头边上的船只都不大,主要工作是运送粮食补给到海外小岛,或将粮食经海道运往北方。
  在米铺掌柜的指挥下,楚瀚跟其他长工将一袋袋的米粮搬运上停泊在岸边的众多船只,掌柜则忙着与各船船长清点货物,交割银两。楚瀚仔细观察,想找出那馄饨小贩登上的海船,但各艘船的模样都差不多,他也无法确定,便跟码头边的一个老船夫攀谈起来,问他各艘船都去往何处。老船夫一一说了,皆无什么可疑之处。唯有一艘货运甚多的船,老船夫道:“那艘船是私船,专门运送米粮到凤凰山去的。每月来往三次,送的货物着实不少。”
  楚瀚没有听过“凤凰山”,问道:“那‘凤凰山’是座大岛吗?”老船夫道:“不,那岛很小,岛上荒凉,没有什么人住的,就在盘石卫出海数十里外。听说只有几户渔民住在岛上。”
  楚瀚顿时起疑:“若是只有几户渔民,何须一个月来往三次,运送这么大量的米粮货物?”当时也没有再询问下去,搬运完米粮之后,仍旧跟着掌柜回米铺工作。
  之后他辞去米行的工作,再度乔装改扮,来到盘石卫码头讨口饭吃。他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很快便在青帮的船队中找到了一份水手的工作。那船走的是浙北的路线,利用海运将米粮送到长江口,货物中有些便沿大运河运向北方,有些续往西行,送抵南京。楚瀚在船上干了一个月的水手,渐渐熟习行船航海诸事,这才开始设法探索凤凰山。
  他学会了自行驾驶小船出海,并懂得如何利用罗盘和星辰在海中辨别方向。所幸那凤凰山并不远,若是认对了方向,从盘石卫出海后,不过两个时辰的航程便可到达。楚瀚先买了条小海船,自己出海航行,在凤凰山周围远远环绕一圈,找到了岛后一个无人的岩岸,便在那儿停泊。他藏好了船,上岸探勘,为怕被岛上的人发现,每次只停留短短半个时辰,便驾船离去。
  如此探勘多回,他确定这凤凰山果然便是过去十多年胡月夜和上官无嫣的藏身之处。他们在岛上建造了一座碉堡,以藤蔓树林为掩护,远看只似一座小山丘,需找到门户,潜入碉堡之中,才能见到里面别有洞天,内部装饰得极为华丽舒适。岛上仆从不多,一共只有六人,想来都是二人最信得过的手下,那个赴杭州听取命令的馄饨小贩也在其中。此岛远处海外,地僻人少,果然极难被人发现。
  然而居住于海外孤岛,毕竟也有破绽。孤岛除了鱼虾贝类之外,别无其他粮食来源,也无清水,他们仍得派遣仆人定期乘船回去大陆,采买粮食清水、衣衫布匹和其他日用品。若非他二人食用讲究,运送的货物多了些,楚瀚将更难探知他们究竟躲在海外千百个岛屿中的哪一个岛上。
  此时楚瀚虽锁定了地点,事情却仍十分棘手。他暗自筹思:“想来他们已将当年三家村的宝物全数搬运来此,却不知收藏在碉堡中的何处?”又想:“我就算找到了藏宝窟,又如何能以一条小船将种种宝物运走?”
  他苦思多日,回想当年上官无嫣在短短一日之间,便将藏宝窟中的宝物全数搬空,一件不留,她是如何办到的?就算有胡月夜帮忙,又有锦衣卫在外叫嚣吵闹,分散注意力,他们又怎能无声无息地搬走藏宝窟中沉重的石碑、龙床和佛像,精致易坏的书画、雕刻和玉石等物?
  一日,他望着船上搬运来去的货物,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锦衣卫来上官家抄家之前,上官家曾在后院大兴土木,铲走了一座假山,重新搭盖凉亭楼阁。那时有不少木匠砖匠在上官家工作,楚瀚记得见到他们在铲平假山后,用小推车将土石一车车地运出去。
  他这时回想起来,才陡然醒悟:“是了,宝物必是藏在那些土石之中,慢慢运出去的。当时他们一定从后院挖了地道,通往藏宝窟的地下,一边铲假山,一边将宝物从地道运到后院,藏在土石中运出。因此上官无嫣才能在短短的几日之内,将藏宝窟中的宝物全数搬空。她动这手脚,连上官婆婆都未曾留心,其他家的人就更不可能发现了。”
  他想到此处,也不禁暗暗佩服上官无嫣当时的巧思用心。但是今日宝物藏在海外孤岛之上,挖地道自是不可能的了,更无法故技重施,借口铲平假山藏在土堆中运走。
  楚瀚又思虑了许久,他知道自己动作得快,需趁二人尚未回岛之前下手。这天夜里,他躺在码头边上,仰望天上星辰,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一跳起身,将计策在脑中过了一遍,觉得可行,便立即着手准备。他先办了一批制作瓷器的细灰粘土,一大捆油纸,放上小船,趁着夜晚,独自去了凤凰山一趟,将黏土和油纸都留在岛上的隐蔽之处。之后他便来到碉堡之后,准备探寻藏宝库。
  他已来此探勘数次,很容易便从一个边门潜入了碉堡。他屏气凝神,无声无息地来到主人卧房之后的花园。这堡占地甚广,但他凭着直觉,知道胡月夜和上官无嫣定会将藏堡窟设在离自己卧房最近的地方,好加以保护,并能时时前去观赏。他在花园中走了一圈,见到一座假山,月光下见到山壁上写着“君临天下”四个朱字,山壁之下挂了一件古怪的事物,套着许多圈圈环环。但楚瀚一看便知是上官家的“九曲连环天罗地网锁”,他微微一笑,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也知道此地必已布下重重陷阱,来者很难不将命送在这儿。
  开这九曲连环锁并不困难,他十几岁时便懂得破解这锁,也曾轻易打开上官家藏宝窟大门上的九曲连环锁。这时他站在石壁前观望那锁一阵子,在脑中飞快地拟想破解之法,专注了半刻钟,便知道了解法。他伸手去解之前,先耐心观望了左右地形,找出了三处陷阱,都是上官家和胡家常用的防盗机关。楚瀚生怕事隔十多年,胡月夜和上官无嫣另发明了新的陷阱,细心再观望试探了一遍,没有发现其他的陷阱,才出手解除机关,打开了那九曲连环锁。
  石壁暗门缓缓向旁移开,但见其后又有一门,却是玉石所制。门上有一排转轴,上面串了十个字,有“花”“风”“夜”等。楚瀚皱起眉头,心想:“这该是个文字锁,十个字,很可能是两句五言诗。”但他读书有限,知道的诗句更少,又怎能立即排出一首诗来?他站在那锁前皱眉凝思,想起石壁上“君临天下”的题字,又想起上官无嫣最钟爱的古物之一,便是则天女皇的“无字碑”拓本,想来对武则天情有独钟。但是武则天写过些什么诗,楚瀚自也不会知晓。他额上流下冷汗,暗想:“莫非我要败在不通诗文之上?”
  他定下心神,关了石壁上的门,打起萤火折子,四下张望观察,见这扇玉石门前并无其他陷阱,便又望向门上的那十个字,心想:“他们想必时时进入这密室,也时时使用这文字锁。事物用久了,想必会有些痕迹。”当下凑近那文字锁,仔细观察,见到第二个字有四个选择,分别是“须”“常”“必”“岂”,其中“须”字上有少许指纹,他便将第二个字转到了“须”字。
  再去看第一个字,也有四个选择,可以是“花”,或是“风”“草”“叶”,却无任何痕迹可循。楚瀚心想:“武则天以女子而为天下主,自负美貌,大约会用‘花’字吧。”便将第一个文字锁转到“花”字。他口中喃喃念道:“花须,花须。”
  再去看第四个字,也有少许痕迹,应当是“夜”字。回头看第三个字,可以是“彻”“连”“终”“寒”。楚瀚不禁大感头疼,心想:“究竟是‘彻夜’,还是‘连夜’、‘终夜’、‘寒夜’?”他想着似乎每个字都可以,便又去看第五个字。
  这第五个字的选择有“开”“发”“绽”或是“放”。楚瀚口中不断念着:“花须彻夜开?花须连夜发?花须终夜绽?花须寒夜放?”他毫无文才,每句念来都通顺,他更无法辨别哪一句最适当。
  他感到一道道冷汗划过面颊,流到自己的颈中,心知时间宝贵,既然无法猜出,只好赶紧去看下一句。幸而这下半句的第一、三、四字都有迹可循,该是“莫”“晓”“风”三字。他看那第二字,可以是“等”“待”“理”“怕”。他听过“莫待无花空折枝”的诗句,那是三家村的祖训之一,告诫子弟下手要快要早,不要等宝物被别人窃去了才下手,于是便将第二字转到“待”。
  他读道:“莫待晓风……”第四字可以是“拂”“来”“吹”和“催”。他第一个字“拂”和第四个字“催”都不认识,只知道“来”和“吹”,心想:“风当然是吹了。”便将最后一个字转到了“吹”,读道:“莫待晓风吹。”心想:“不要等清晨的风吹,那么第一句该是说花得赶在晚上便开。那么便不是‘彻夜’‘终夜’或‘寒夜’,该是‘连夜’。‘花须连夜’什么?究竟是‘连夜开’?‘连夜发’,还是‘连夜绽’、‘连夜放’?”
  幸好这是最后一个字,他大可一一去试,便试了“连夜开”,门打不开;又试了“连夜放”,也不对。他又试了“连夜发”,那玉门终于“咔嚓”一声开了。楚瀚心中大喜,抹去满脸的汗水,心想:“我这可是瞎猫碰上死老鼠,走了好运!”
  他自不知,这两句诗正是武则天所作《腊宣诏幸上苑》的后半段:“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上官无嫣最爱武则天,因此特意用她登基之后的诗句来做这文字锁的谜底。
  楚瀚吁了一口长气,赶紧打开玉门,跨入密室。眼见此地果然便是胡月夜和上官无嫣的藏宝窟,如同当年上官大宅中的藏宝窟那般,每件宝物都经过精心陈列,以金匮纸板写明每件宝物的历史源流、出处取者。他知道自己立即便能取走其中的几样宝物,给胡月夜他们一点警戒,但他知道若要慑服二人,便得将整窟的宝贝全都不声不响地取走,才算真赢。他在藏宝窟中走了一圈,将每件宝物的大小轻重都记下了,便锁上两道门,悄然离去。
  次日,他装扮成一个富商人家的少爷,在盘石卫找到青帮船队的一个姓葛的领帮,出高价请他的船帮忙运送货物。这葛领帮的船队不久前遇上风浪,翻了两艘船,亏空了一大笔钱,因此极需寻找外快补贴损失,一听他出高价,立即便满口答应了。
  楚瀚先买办了一些米粮清水,搬运上葛领帮的两条海船,告知这货物是要送到南麂山的。航行一阵,快要经过凤凰山时,他便假装晕船,在船舱中呕吐不止,向葛领帮哀求道:“我不惯乘船出海,头晕得厉害,劳烦你赶紧停泊了,让我下船休息休息好吗?这附近可有小岛吗?”一个水手道:“凤凰山就在左近。但是那儿没有什么人住的。”楚瀚道:“那不要紧,我只要能踏上陆地就好了。”
  葛领帮见他呕得面色发青,无奈之下,便令水手改变航道,在凤凰山停泊。他平时不会这么容易便屈从于货主的意愿,但这商贾少爷出价甚高,而他又不能失了这笔生意,因此便也不多争辩,停泊之后,便让楚瀚下船休息。
  楚瀚走到沙滩上,又说要泻肚子,跑到树丛中去许久都不出来。两个岛上渔民见到有船停靠,过来询问,葛领帮告知货主晕船呕吐之事。楚瀚早知这岛上根本没有真正的渔民,从树丛偷望出去,果见到这两个“渔民”都是胡月夜碉堡的仆从所假扮。但见那两个“渔民”点点头,似乎并未怀疑,对葛领帮道:“中午就快退潮了,大约要一个时辰才会涨潮,那时才能再出海。”葛领帮向二人道了谢,两个“渔民”便走开了。
  楚瀚早已算好凤凰岛潮汐的时间,知道在这时候抵达,船会因落潮而必须停留至少一个时辰。他从树丛中出来,葛领帮便告知需得等候一个时辰才能出航。楚瀚面色苍白,说道:“那最好了。我去树丛中小睡一阵,时间到了,你们来叫我上船便是。”葛领帮答应去了。
  楚瀚知道时间不多,走入树林之后,立即去取了事先隐藏在岛上的油纸和黏土,潜入碉堡中,先将那六名仆从一一找到,暗中出手,点了他们的昏睡穴,让他们不省人事;接着来到藏宝窟外,快手开了九曲连环天罗地网锁,解了武则天诗句文字锁,进入藏宝窟之中。他更不停顿,动手解除了宝物之旁的种种机关,再取出油纸,将能卷起或较小件的事物如书画、拓本、兵器、瓷枕、古琴等一一用油纸包好。他从怀中取出网袋,将小件的事物放入袋中,其余较大件的,则用黏土敷上厚厚的一层,看来便如一块块的花岗岩石一般。
  他提起网袋,窜出密室,离开碉堡,来到海边丛林中,将网袋藏在草丛中,到船上找到葛领帮,假作兴奋的模样,气喘吁吁地道:“我醒来后,在岛上走失了,发现了一个荒废的碉堡。进去一看,里面竟有许多花岗石。我爹爹正好想找花岗石来布置庭园,刚刚合用,想请各位帮忙搬运上船。”
  葛领帮原本有些不情愿,但楚瀚再次出高价请他帮忙,葛领帮便召了两艘船十六个水手,一起跟楚瀚从后门进入碉堡。胡月夜和上官无嫣为了掩人耳目,这碉堡外观看来便似废弃已久一般,众水手也没有起疑。
  楚瀚领他们避开碉堡中看得出有人居住的房室,绕过花园,一径来到藏宝窟外。这时宝窟内已然空虚,满地灰泥,再也看不出曾经存放过宝物。楚瀚让水手们将十多块“花岗石”搬运上船,自己回去关好了藏宝窟的门,锁上了两道锁,又去草丛中找到那个盛装较小物件的网袋,带上船去,放在自己的行李之中。
  搬运完毕,正好是涨潮时候,葛领帮催着出航,两艘船便离开了凤凰山。
  楚瀚望着凤凰山渐渐远去,嘴角露出微笑,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在上官家的藏宝窟中,上官无嫣曾经傲然对自己道:“你今日不是我的敌手,未来也不会是我的敌手。”自己当时回答道:“走着瞧。”怎料到在这么多年之后,两人竟有机会再次交手,而自己终于技高一筹,从上官无嫣的手中取走了她最珍贵重视的一窟宝贝?
  他想着上官无嫣背叛家人的冷酷无情,胡月夜弒兄弃子的残狠,这两人迷恋珍奇异宝,确实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自己虽然喜爱宝物,却始终相信人比宝物更加紧要。他绝不会为了宝物而杀人伤人,也绝不会为了宝物而舍弃亲人。如今他取得了这些宝物,心中的悲哀却远远多过喜乐。他宁可用所有的宝物换回舅舅的性命,换回当年三家村合作无间的光景,换回自己在胡家学艺时的纯真。
  然而这一切都已再不可得。
  第七十章 宝剑赠女
  楚瀚携带着大批宝物坐船离开凤凰岛,并不回去温州盘石卫,却让葛领帮驾船直往北行,到了长江口,依约付了葛领帮一大笔钱,葛领帮欢天喜地地去了。楚瀚立即转雇河船,将一块块封在花岗石中的宝物转到河船之上,沿江西行。
  他知道胡月夜和上官无嫣很快便会得知宝物被自己取走,定会急怒交加,立即便会赶来追回,须得尽快将宝物隐藏起来。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他们的巢穴,而他自己的居所明明白白就在京城之中,再容易找到不过,若是将宝物藏在砖塔胡同地底的密室,想来很快就会被对方闯入寻得。
  于是他决定将众宝分散而藏,一路驾船往西而行,将沉重大件、隐藏在“花岗石”中的宝物藏于南京行宫之中,又沿途赠送给各寺院道观、世家庭园;书画则藏在各寺院的藏经阁、世家藏书楼等地,一路来到武汉,才将宝物散尽,身上只带了几件轻便的宝物如冰雪双刃和几卷拓本及书画真迹,回返京城。
  他感到一阵轻松,这日他在大道上骑马北行,但见迎面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乘客粗豪健壮,英气勃勃。楚瀚仔细一瞧,认出来者竟然便是虎侠。他心中大喜,连忙上前招呼。
  王凤祥见到他,自也甚是欢喜,两人来到客店中饮酒叙旧,谈起近况。原来那年楚瀚领王凤祥和雪艳上庐山找着了神医扬钟山,扬钟山告知仪儿先天不足,需花上数年的时间,方能改善仪儿的体质,希望仪儿能留下来医治。王凤祥和雪艳商议之下,知道这是仪儿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便将仪儿托付给了他。他们又在庐山盘桓了一段时日,才向扬钟山拜谢告辞,相偕离去。这时雪艳又怀了身孕,两人同去西北偏僻之处,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取名胡儿。这女儿如今刚满一岁,跟着雪艳留在西北,虎侠孤身回往中原,刚好在道上撞见了楚瀚。
  当晚王凤祥和楚瀚饮酒倾谈。王凤祥问起楚瀚的近况,楚瀚这几年依附汪直,掌管西厂,做了不知多少伤天害理的恶事,罗织了多少人神共愤的冤狱,一时也说之不清。他长叹一声,说道:“我身处京城,往往身不由己。近年来亏心事做了不少,还求王大侠不要怪责鄙视我才好。”
  王凤祥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有多么严重,只道他仍在从事打探消息、偷窃宝物的勾当,拍着他的肩头笑道:“你出身三家村,只学得这一技之长,还能用在什么别的地方?小兄弟,只要你不害人杀人,便算得是正正当当的了。”
  楚瀚苦笑着,也不知能说什么。忽然想起刚刚从凤凰岛藏宝窟中取得的宝物,心中一动,当即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那对冰雪双刃,说道:“王大侠,我最近取得了一件宝物,想转赠给大侠。”
  王凤祥一呆,双眼盯着那两柄宝剑,伸手接过了其中一柄,拔剑出鞘,双手平持,凝视着笔直的剑刃,脸上露出惊艳之色,问道:“这是……这是‘冰雪双刃’?”楚瀚点头道:“正是。”
  王凤祥反复观察良久,才呼出一口气,说道:“好剑!我早听人说过,这对兵刃乃是九天玄女的兵器,不是世间所有。今日我亲眼见到它们,才知所言不虚!楚兄弟,这对宝刃,你当真要送给我?”
  楚瀚道:“晚辈感激王大侠知遇之恩,传授武艺之德,这不过是略尽晚辈的一点心意罢了。再说,我自己不会使剑,留着毫无用处。宝剑原该赠予英雄才是。”
  王凤祥沉吟道:“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是女子使用之剑,我并不能用。”楚瀚道:“不如转送给雪艳女侠,或是令千金。”王凤祥眼睛一亮,说道:“好主意!小女胡儿刚满一岁,等她大些了,我便将这对剑送给她吧。”
  楚瀚想起体弱多病的仪儿,问道:“仪儿身子如何?”
  虎侠叹了口气,说道:“亏得钟山十分疼爱她,将她当成自己亲生女儿一般照顾。如今一条小命是保住了,但能否平安长大还是未知之数。”
  楚瀚不禁嘘叹,又问道:“二小姐身体却是无恙?”虎侠道:“天幸她出生后便健壮活泼,并无病状。她现今跟着母亲住在西北雪族,过得几年,等她大些了,我将这对宝刃送给了她,她想必会十分欢喜。”
  楚瀚笑道:“二小姐跟在母亲身边,得到她的真传,日后想必武功绝佳,这对宝刃可更要让她如虎添翼了。”王凤祥听了,哈哈大笑,说道:“说得好!我先代小女向你道谢啦。”两人又聊了一阵,才各自就寝。
  次日,楚瀚便与王凤祥作别。他望着虎侠渐渐离去的背景,心底深处隐隐能体会虎侠一代英雄的寂寞,和他择善固执的孤独。苍莽天下,没有人有他这样的气度,也没有人能创出虎踪剑法如此特异出奇的剑法。他选择的伴侣雪艳更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女中英豪,只可叹两人虽性情相投,却不能长久并肩同行,终究得天涯海角,分隔两地。
  楚瀚却不知道,直到百年之后,世人仍未忘记“虎侠”这个名号,他仍是为人津津乐道的豪杰;而雪艳这位特立独行的奇女子,多年后也仍让人击节谈论不已。今日豪杰得遇红颜,两人极为平凡地生养了一对女儿;谁又能预知那个刚满一岁的小女娃胡儿,未来竟红颜薄命,命运坎坷;她的女儿燕龙又将成为充满传奇的一代侠女?楚瀚今日赠给虎侠的这对冰雪双刃,日后更成为一代女侠燕龙趁手的随身兵器。
  却说楚瀚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找寻并取走胡月夜和上官无嫣的藏宝,回到京城时,已是冬季。他询问京中各事,知道没有异动,这才放下心。
  他晚间回到砖塔胡同,见到百里缎仍未睡下,坐在东边厢房的炕上等他。他将从凤凰山取得的一柄锋利匕首“冰月”送给了百里缎,作为防身之用,百里缎淡淡一笑,道谢收下了。
  楚瀚感到她若有心事,问道:“我不在的时日,一切都好吗?”
  百里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神色颇为沮丧,说道:“我数次潜入皇宫,想找出那万虫啮心蛊的所在,但都没能寻到。”
  楚瀚握住她残废的左手,柔声道:“你不必勉强自己。这些事情,由我去做便是。”
  百里缎摇摇头,改变话题,问道:“你去参加尹大哥的婚礼,怎的一去这么久?”
  楚瀚想起尹独行的新娘便是自己少年时的伴侣红倌,心中不禁感到一阵难言的失落,不由得更加珍惜眼前这个知心的伴侣。他拥着百里缎,将红倌的事情,以及在严州府巧遇胡月夜和上官无嫣、发现胡月夜便是杀害舅舅的凶手、探察他们的巢穴并偷出藏宝窟中所有宝物的前后说了。
  百里缎听完了,皱起眉头,说道:“你为何没将胡月夜和上官无嫣杀了?”
  楚瀚静了一阵,才叹道:“我要杀死他们,原是易如反掌,但那并非三家村的作风。三家村相信偷窃贵在不为人知,切忌杀人伤人。我取走他们一生汲汲营营收集珍藏的宝物,对他们来说,已是最沉重的打击。”
  百里缎凝望着楚瀚的脸,叹了口气,说道:“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你是个心地太过善良的傻子。当初在靛海中决定救你,就是因为你的傻劲和善心。我能明白你为何饶了他们的性命,但是你留下这两个祸患,日后必会给你带来莫大的麻烦。”
  楚瀚没有回答。百里缎知道他听不进去,仍道:“柳家的那家伙也是一般。他在京城多次找你麻烦,是个十分棘手的对头。你早该将他除去,却总顾念他是三家村中人,始终没有对他下手。还有上官家的那对祖孙,他们对你有害无利,你根本就不该出手帮助他们。若是我,上官家那小的让他被斩首就是,老的就让她流落街头继续做她的老乞婆。你却又救人,又给钱,你道他们真会感念你的恩情吗?”
  楚瀚听了,不禁长叹一声,说道:“舅舅临走之前,曾让我尽力保护胡家,尽力保护三家村。如今三家村已毁,我便想保护,也无从保护起了。三家村唯一剩下的,也不过就是这几个人了,我又怎能对他们狠下心肠呢?”
  百里缎轻叹一声,知道跟他争辩也是无用,静了一阵,才道:“孩子都好,你去看他一下吧。”
  楚瀚点点头,从暗道来到右首的院子。自从他将碧心和楚越从胡莺处接回来后,二人便一直住在这隔壁院子的主屋之中。楚瀚来到主屋,见到碧心正坐在灯下替婴儿缝制小虎头帽,见他进来,十分惊喜,对着小床说道:“小宝贝,爹爹来看你啦!”
  楚瀚来到床旁,见到孩子睡得正熟,便没有吵醒他,只坐在小床旁望了他一阵。此时楚越已有一岁,生得黑黑瘦瘦,浓眉大眼,楚瀚心想:“这孩子容貌可是像足了我。只盼他的命运比我好上许多!”心头一时郁结,悄然离去。
  次日,楚瀚去找麦秀,询问宫中情况。麦秀神色凝重,说道:“太子一切平安,只是万岁爷愈来愈宠信李孜省那妖人,日日都召他入宫,请教养身之术。”
  楚瀚皱起眉头,说道:“那妖人不是在宫中作法失败,跟梁芳闹翻了吗?”
  麦秀摇头道:“梁公公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只要万岁爷宠幸谁,他便跟谁打得火热。不久前,万岁爷封了那妖人为上林苑监丞,还赐给他金冠、法剑和两枚印章,准许他密封奏事。”
  楚瀚摇头道:“这妖人还有什么事情好上奏的?”麦秀叹道:“还不就是些淫邪方术,惑乱主心。这本也罢了,但万岁爷对这人宠信过了头,上个月竟然让他当上了吏部通政使,接着又升为礼部右侍郎。那可是正经的官职了,不再是那等万岁爷随意任命的传奉官可以相比的。”
  楚瀚点点头,说道:“这李孜省,他跟昭德有无往来?”麦秀道:“也是有的,大多是秘密会面,但我们在昭德宫的眼线,并不知道他们见面时都谈了些什么。”楚瀚点了点头,知道自己得亲自出马,去探明此事。
  当夜楚瀚便换上夜行衣,潜入宫中,在昭德宫外偷听。如此数日,都未见到李孜省入宫觐见。到了第七日晚间,才见到皇帝召见李孜省,在内宫偷偷摸摸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梁芳也随侍在侧。楚瀚心想李孜省大约在传授皇帝房中术之流,便也没有花心思去偷听。
  直到夜深,李孜省和梁芳才一起出来,梁芳恭恭敬敬地送李孜省出宫。楚瀚悄然跟在二人身后。
  但见二人走出一段,经过宫中僻静无人处时,梁芳左右张望,确定无人,才低声道:“李大师,这回你可千万别再搞砸了。主子说了,事情一定得做得干净利落,不能再出纰漏了。”
  李孜省侧眼望向梁芳,神色颇为愤慨,似乎对于自己上回出丑之事犹有余愤,而对梁芳的不信任甚感不满。他冷然道:“蛇族的大祭师,岂是轻易能请到的?若非我跟他交情非常,他怎会愿意老远跑来京城,替我办这件事?你要是不信任我,趁早别求我做这些难于登天的事,却又不知感激,哼!”
  楚瀚听见“蛇族大祭师”五个字,心中一跳,暗想:“他们找了大祭师来做什么?想必不是什么好勾当。”
  梁芳见他发起脾气,连忙说道:“大师恕罪,恕罪!主子特意交代了我,因此这番话我是不能不说的。现在事情全靠你了,事情一成,主子答应让你担任大学士,入值内阁,一定不会食言。”
  李孜省听了,显然甚是满意,却仍要作假,傲然道:“内阁大学士,我李孜省难道还稀罕那个位子?老夫不过是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才勉强出山,入世教化人民。老夫为感念万岁爷和令主上的知遇之恩,这内阁大学士的位子,也只好勉为其难,坐上一坐。一切还不都是为了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