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娘娘听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如此甚好。楚公公,我想取回水晶,原有着几分私心。你该知道,我这是为了泓儿。但我也有自知之明,在未来的许多年中,我无法确保水晶平安无事,也无法确保泓儿平安长大。你这么做是对的,我相信你。”
  楚瀚点了点头,两人对彼此的坦率都感到有些惊讶,但也在这次对话中建立起了奇异的互信和默契。
  楚瀚正要行礼离开,纪娘娘忽然叫住了他,说道:“楚公公,东裕库的地窖中还有一件事物,我想请你看看还在不在那儿。”楚瀚道:“是什么?”
  她犹疑一阵,说道:“你听过血翠杉吗?”
  楚瀚听见这三个字,不禁眼睛一亮。当他听闻东裕库,得知紫霞龙目水晶藏在其中时,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莫非三绝的另外两绝也藏在该处?”随即想起:“不,龙湲宝剑应当仍在峨嵋,但汉武龙纹屏风已从奉天殿消失许久,很可能也藏在某处。”
  此时他听娘娘说起血翠杉,顿时记起几年之前,梁芳曾派人去向扬钟山索取这件事物,也记得舅舅往年曾跟他提起,说三绝不论有多么珍贵,都只是身外之物,唯有传奇中的血翠杉,那才是救命的宝贝。他曾好奇地问舅舅:“血翠衫是什么东西,是一件刀枪不入的衣衫吗?”
  舅舅笑着道:“不是衣字边的‘衫’,是木字边的‘杉’。传说中血翠杉是一种天下罕见的木头,有起死回生的功用。”他再问下去,舅舅却也不明所以,只道:“这宝物太少见了,并未有人真正见过。传说中只要半寸长短的一小段血翠杉,就值得几千万两银子,甚至可说是无价之宝。”
  楚瀚此时听娘娘提起血翠杉,便道:“我听说过这件宝物,传闻它有起死回生之效,却不知道血翠杉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纪娘娘点了点头,神色显得异常悲哀,低声说道:“不错。但是有时人即使活着,也未必比死去了来得好。”楚瀚不明白她为何出此伤感之言,没有接口。
  她静了一阵,才又道:“血翠杉是一种极罕见的神木,生长在西南深山之中。即使是长年居住在山中的少数民族,几百年来也难得一见。藏在东裕库地窖中的血翠杉,是历来人们所找到最大的一块。它是我瑶族世代相传之宝,先父当年身为族长,曾负责掌管此物。那时明军侵犯我族,我族大败,明军便将这件宝物强夺了去。”她说到此处,想起当年战事之惨烈,族人死伤殆尽,自己和其他童男童女被俘虏北上的凄惨遭遇,忍不住泫然欲泣。
  楚瀚问道:“娘娘,您要我将血翠杉取出来交还给您吗?”
  纪善贞抹去眼泪,沉思一阵,说道:“血翠杉的神效,我此刻并不需要,只想知道它是否还平安藏在地窖之中。你若找到了,跟我说一声便是,请你不要动它,就让它留在那儿吧。”
  楚瀚点了点头,说道:“谨遵娘娘吩咐。”语毕向娘娘行礼,唤了小影子,离开了羊房夹道。
  楚瀚终于探得了龙目水晶的下落,心中极为兴奋。他入宫这么长的时间,百般追查,都毫无线索,不意竟从纪娘娘口中得知了水晶的所在,可说是了了一桩心事。他心中暗想:“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当初唯一知道水晶入宫的秘密的,只有皇帝和纪娘娘。皇帝昏庸无用,老早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而纪娘娘整日守在库房之中,之后又被贬到安乐堂去,我根本无缘见到。若非我一念好心,开始照顾娘娘的生活,又解救了泓儿,取得了她的信任,很可能再过几十年,我都无法查出水晶的下落!”尽管他仍未找出杀死舅舅的凶手,但至少事情已开始有了些眉目。
  他是取物高手,对再次取出紫霞龙目水晶这等大事,自是盘算仔细,绝不肯轻率出手。他暗中去东裕库观察多次,发现管事的宫女宦官都已换成了梁芳的手下。他也花了许多时日研究水晶取出之后,应当藏在何处。他在皇宫内外都探勘了一遍,最后选定了一处,在周围设下重重陷阱关卡,知道世上除了自己,没有任何别人可以取得。他布置完毕后,又检查了数次,才放下心,开始着手偷取龙目水晶。
  这天夜里,他准备就绪,打算趁夜下手取物。小影子见他出门,也跟在他身后。楚瀚将它抱起放入怀中,摸摸它的头,笑道:“我们今夜去办大事,你可得替我把风啊。”
  他经过奉天殿,奔往景运门外的东裕库,避过守卫,悄悄来到库房的大门之外。这大门有三道,每道门都有锁,三柄钥匙原本分别由皇帝、梁芳和内承运库主管太监分掌,但皇帝糊涂,自己的钥匙老早落入梁芳手中,主管太监又是梁芳的人,因此梁芳可以在内承运库的各间库房出入自如。
  楚瀚早先已取得了梁芳贴身而藏的三柄钥匙,打了模型,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原物归还给了梁芳。他用模制的钥匙开了三道门,进入库中,点起光线微弱的萤火折子,往库中看去。
  一片黑沉沉之中,但见巨大的仓库里放满了一排排的柜子,柜中陈列着种种珍奇宝贝。如同三家村的藏宝窟,每件宝物之前都有卷标,说明对象的来历。但文字简略,不似三家村宝窟的金版那般,将宝物的来历和珍奇之处写得清清楚楚,详尽仔细。他浏览了一阵,心想:“皇宫大内的宝库,皇帝私人的收藏,竟然比不上我们三家村当年的藏宝窟!”
  又见许多柜匣都已空虚,标签也被撕去,不知已在何时被何人取走,想来不是被梁芳拿去呈献给万贵妃,就是被偷去变卖了。柜匣之上灰尘堆积,看来自纪娘娘被贬去安乐堂后,便再未有人来此清理过。他心想:“娘娘掌管此库时,还有心将宝物一一记载列册,摆放齐整;如今梁芳除了来这儿搬走宝物据为己有之外,连清理打扫一下都省了。”
  他将小影子留在库房门口,低声道:“若有人接近,便出声叫我,知道吗?”小影子舔了一下他的脸,乖乖地蹲在门边守候。
  楚瀚依照纪娘娘的指示,来到左边第三间房室,往东首的墙壁看去,果见墙上挂着一幅画圣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该是宋代摹本。他轻轻掀开挂画,见到墙后有个小小的机括。他伸手将机括扳了一下,往地面看去,果然见到地面上有块尺来见方的砖板略略下陷了半寸。他绕着那砖板走了一圈,确定没有异样,才俯下身查看。但见下陷砖板的左侧边缘有一排三个小小的匙孔,正与娘娘所说一模一样。他掏出娘娘给他的金钥匙,插入左首的匙孔,轻轻往左转了半圈;又插入右首的匙孔,往右转了一圈半。他抽出钥匙,抬头往前方第五块砖块望去,但见那方砖块果然缓缓往旁移开,露出一个刚够一人钻入的孔穴。
  楚瀚屏息聆听,四下安静无声。他走到那孔穴旁,手持萤火折子一头的丝线,将火折子缓缓垂入地窖中,等待火折燃烧尽了之后,将之拉起,换了一张点燃,再次垂入。他知道这地底的秘密库房已有许多时候未曾打开,里面浊气极重,若贸然进入,很可能立时便会窒息而死,需得等候里面的浊气散尽,清气流入,方可进去。他耐心等候,直到烧尽了三片火折子之后,才用手帕蒙住口鼻,将头伸入孔中张望。
  但见其下是间密室,约莫七八丈见方,与他身处的这间房室差不多大小,四周墙壁都是石制。他轻轻吸了口气,不敢就此跳下,取出一条长索,一头绑在大梁之上,一头缠在自己腰间,试好了长度,才往下一跃,无声无息地落入石室,悬挂在半空中,双足更不曾碰地。
  他举起火折往四周望去,见室中空虚,只有四壁的正中各放一物。北方之物极为庞大,楚瀚定睛望去,但见那物竟然便是三绝之一的汉武龙纹屏风!
  他吸了一口长气,勉力按捺心中的惊讶兴奋,缓缓在半空中转了一圈,环顾室中其余三壁前的事物,但见西首的石壁前放着一个空虚的剑架,似乎是预留给龙湲宝剑的;南方壁前的架上放着一小块黑黝黝的事物,不过两寸见方,看不清楚是什么;再往东方看去,但见东方壁前的白玉盘上放着一枚暗沉沉的珠子,巴掌大小,正是他往年曾取得的三绝之一——紫霞龙目水晶。
  楚瀚心中暗暗震动:“三绝中的两样,都在这儿!”他已见过紫霞龙目水晶,此时对那汉武龙纹屏风不禁生起强大的好奇心,又转向北方,定睛往那屏风望去。
  但见四幅屏风每幅都有一人半高,雄浑厚重,玉质温润,玉面上自然天成的九龙纹路清晰细致,彷佛人手工笔画上一般。他忍不住移动身形,随绳索摆荡至屏风之前,观察屏风前的地板,不见有何异状。他从怀中掏出几枚小石子,一一扔出,打在屏风前地上的每一块石板上,见都无反应,才解开腰间绳索,轻巧地落在屏风正前方的石板地上,屏息观望玉石面上每条龙的神情体态、头角鳞爪,眼光再难移开。
  他看了不知多久,才觉得手上一痛,却是火折子已烧到了尽头,烫着了他的手。楚瀚惊醒过来,暗叫不好,自己贪看这屏风,不知已耽误了多少时候!但觉脚下微微一震,他立时警觉,仗着轻功高妙,快速往旁一让,只见刚刚站立的石板地中陡然冒出几支短铁刺,刺尖碧油油的,显然喂有剧毒。自己刚才若未曾让开,脚板定会被这铁刺戳上,中毒立毙。
  楚瀚一颗心怦怦乱跳,暗想:“我真是糊涂!娘娘说当年她跟舅舅一起隐藏龙目水晶,舅舅并在地窖周遭设下机关陷阱,防人盗取。这石板刚站上去时没事,等人站久了后才突出铁刺攻击,显是出自舅舅的手笔。”
  他回想一切舅舅教过自己的陷阱机关,四下仔细观察,看出了舅舅的巧思匠心,屏风周围另设有七八道陷阱,幸好方才只是静静观察,未曾伸手去触碰屏风,不然种种毒箭、铁网、毒水便将从四面八方射出,必置来人于死地。他知道自己躲过一劫,全凭好运,接下来可没有这么容易了。
  他吸了一口气,拉起绳索,再次吊在半空,转向西首。西首壁前只有剑架,龙湲宝剑不在此地,无甚可看,他便又转去观望南方墙前的事物。但见那事物约莫两寸见方,大小正好可以握入掌中,黑黝黝的,看不出是木还是石,表面透着血丝般的纹路。他顿时醒悟:这就是娘娘口中的血翠杉!
  他仔细观察了一阵,如何也看不出这段小小的木头怎会有起死回生的功效,眼见血翠杉的周围也设满了陷阱,不敢去碰,吸了一口气,转向东方,面对着白玉盘上的紫霞龙目水晶。
  他小心翼翼地紧握绳索,荡近前去,来到水晶之前。但见水晶颜色浑浊,球心的烟雾一片红紫,纠缠缭绕,显得极为污秽混乱,与他初见时的清澈明净简直天差地远。他心想:“水晶在仝寅老先生手中时,清澈得有如透明一般。此时它身处群魔乱舞的皇宫之中,竟变成这等模样。”
  他知道这玉盘中定有机关,思索半晌,拉扯绳索,回到上层仓库之中,摸到自己带来的布袋,伸手探去,取出了一颗假的水晶球。他当时预备好这颗假水晶,只不过是以防万一,没想到真会派上用场。他怀藏假水晶,检查系在梁上的绳索,确定绳索仍旧牢固,便再次坠入地窖之中。
  他荡到龙目水晶之前,仔细观察,发现了舅舅在盛放水晶的白玉盘之后和之旁设下的几处陷阱。若非自幼受教于舅舅,熟知胡家的伎俩,他定会误触机关。这时他思索半晌,决定从水晶的正上方着手。他重新调整绳索,让自己移动到白玉盘的正上方,恰恰不会碰到石壁的地方。他双足勾住绳索,一手握紧假的水晶,身子倒吊而下,抬头凝目望着距离头顶不过一尺的龙目水晶。
  他当年从大卜仝寅处取得龙目水晶之后,曾仔细观察度量,将水晶的大小、重量、色泽都记了下来。几日前他潜入御用监的珠宝厂,在废弃箱中拣选了一颗大小质地非常类似的水晶球,几经琢磨,直到重量与龙目水晶完全一样了,才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他知道这盛放水晶的白玉盘下面定有秤砣一类的机关,一旦水晶被取走,便会触动机关,飞镖毒箭甚或警铃便会一触即发。他屏息凝神,一手持着假水晶,另一手缓缓探出,轻轻托住紫霞龙目水晶,使出苦练多年的飞竹取技,在一瞬之间,托起玉盘上的真水晶,放下假水晶,快捷无伦地将真假水晶调换了!而四下一片寂静,机关警铃都未被触发,楚瀚稳稳地托着那颗稀世神物,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这是他第二次取得三绝之一的紫霞龙目水晶了。
  第二十三章 两帮之斗
  楚瀚静候了半晌,见盛放水晶的白玉盘毫无动静,这才吁了一口气,缓缓拉扯绳索,将自己的身子直立过来。他望向龙目水晶,水晶在他的执持下,稍稍清澈了些,透出紫色的光芒。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拿着这水晶时,水晶转为通体青色。他曾问仝寅这是怎么回事,仝寅道:“这水晶能分辨忠奸善恶。心存恶念者碰触水晶,水晶便会转为赤色;心存善念者碰触时,便会转为青色。你年幼清净,心无恶念,因此水晶呈现一片青色。”
  楚瀚微微苦笑,此时水晶在他手中显现一片耀眼的紫色,青赤交错,杂乱无章,他心想:“我已不再年幼,也不复清净,近几年恶事做了不少,水晶没有转为赤红色,已算很给我面子了。”
  他将水晶放入早已准备好的布袋中,双手交替扯着绳索,钻出了地窖。他收回绑在大梁上的绳索,掩去痕迹,又依照纪娘娘的指示,来到那下陷的砖板旁,用同一柄金钥匙插入右边的匙孔,转了半圈;又插入左边的匙孔,转了一圈半,那地窖开口的砖板便缓缓合上了。他再回到吴道子的画作旁,伸手到画后扭动机括,那凹陷的砖板便又回复原状,锁孔也看不见了。
  他回头带上小影子,悄然出了东裕库,锁上三道门,又在库外的黑暗处等候了许久,一切没有异状,才带着紫霞龙目水晶离开,准备将它藏在他预先安排好的秘密处所:恭顺夫人旧居花园角落的枯井之中。五年之前,有个受宠的嫔妃恭顺夫人韩氏被万贵妃逼迫自尽,便是投入了这口井。传说韩氏死后,冤魂不散,一到夜深,井边便时常闹鬼,许多宫女都见到过一个披散长发、身穿白衣的女子在三更时分绕井而行,口中喃喃自语,时而哀哀哭泣,时而尖嚎咒骂。因此宦官宫女都不敢靠近此地,这庭园角落便日渐废弃荒凉下来。
  楚瀚为了助长闹鬼的传说,花了一段时间在夜间假扮女鬼,故意让人瞧见,好让宫中之人更加忌惮惧怕,远远便绕道而行。他在井中数丈深处的井壁上掘了一个洞穴,用以藏匿水晶,并在井边设下重重障碍机关,阻止盗贼取走藏在井中的宝物。
  此时他又让小影子替他把风,用绳索将自己吊入井中,取开遮挡的砖块,小心翼翼地将水晶放入洞穴之中。一转念间,又取出随身携带的《蝉翼神功》秘谱,放在水晶之旁,再将遮挡的砖块放回原处。这秘谱他已读熟练成,不需再带在身上,不如藏匿起来。
  布置妥当后,他放下心,带着小影子回到自己房中,准备天明便去羊房夹道,向娘娘禀报事情已经办成。他回到房中时已过四更,房中一切并无异样,但不知为何,他却感到全身不对劲。小影子也在房中跳上跳下,闻闻嗅嗅,轻声而叫,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
  他点起火烛,四下张望,眼光停留在自己平时放在案头的三个刘关张泥塑玩偶身上。这泥偶是小麦子在市集上买来送给他的,他一直放在案头。这时他注意到中间刘备玩偶的身子稍稍侧了些,左首关羽玩偶头上的红绒毛球也微微低了些许。楚瀚立时知道有人动过这些玩偶。他因所行隐密,房中一切清扫整理都是自己动手,绝不让任何其他人进入他的房间,而他甚受梁芳重视,其他宦官也从不敢冒犯闯入。
  楚瀚盯着那三个泥偶,心中一凛,又仔细观察房中其他事物,确知当夜曾有人来过他的房间,将他房中的事物极小心地探勘过一遍,虽未留下多少痕迹,但却逃不过他的法眼。他缓缓在案旁坐下,凝神思索。谁会来探勘他的房间?梁芳对他仍旧极为信任倚赖,应不会对他起疑,派人来搜索他的住处。万贵妃也不会来理会他这小小宦官的琐事。那会是谁?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是那蒙面人!那锦衣卫中轻功过人的蒙面人!自己解救泓儿的那夜,那人曾追逐自己,直追到城中,好不容易才将他甩脱。或许他已发现自己是谁,怀疑他相助隐藏起纪娘娘的孩儿,因此趁他不在时,前来探勘他的房间,盼能寻得一些线索。
  楚瀚行事一向小心谨慎,房中绝未留下任何透露泓儿存在的线索,也没有他平日为梁芳所办之事的蛛丝马迹,来人应是空手而回,但他心中已生起警惕,知道这蒙面人极不好对付,如今他已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却仍未曾摸清他的底细。敌暗我明,形势十分不利。他知道自己必得尽快发现对手的真面目,才能尽早防范,甚至主动出击。
  过了两日,楚瀚找了个机会,又去向锦衣卫探听关于那蒙面人的消息。他不愿打草惊蛇,只找了两个可以信得过的、平日常替梁芳办事的锦衣卫,请他们喝酒吃菜,趁酒醉饭饱时,与他们天南地北地闲聊,旁敲侧击,慢慢勾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原来这蒙面人的来历十分奇特,他虽拥有锦衣卫的身份,但极少出现在京城中,因此锦衣卫中几乎没有人识得他。据说他乃是昔年锦衣卫指挥使百里孤飞的独子,名叫百里缎。百里孤飞当年曾是英宗皇帝的贴身护卫,英宗被瓦剌俘虏时,百里孤飞也被俘虏了去,在边远荒漠上与皇帝同吃苦、共患难,可谓劳苦功高。英宗回到中土之后,便封他为锦衣卫指挥使,让他的两个弟弟也担任锦衣卫千户。后来百里孤飞因公殉职,英宗皇帝便让他的独生子百里缎荫了一个锦衣百户。当时百里缎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留在家乡学艺。约莫一年前,他的两个叔叔一个因公受伤身死,另一个生病致仕,返乡休养。百里缎在家乡学成了家传武艺,便来京任职,升为锦衣千户。他年纪虽轻,资历虽浅,但由于世代担任锦衣卫,地位却甚高。
  至于这人为何蒙面,大家都不十分清楚;许多人猜测他是因为面容有缺陷,羞于见人,才总是蒙着面。他的叔叔应当知情,回乡前却绝口不曾提起此事。听说百里缎性格孤高,脾气傲慢,来京已有一段时日,却极少与人交往。其他锦衣卫都看出这人野心极大,一心想为皇室建功,为家族争气,为亡父争光。
  楚瀚听闻之后,心中颇为怀疑:“这人若是在一年前才来到京城,那么五年前到扬大夫家中偷听的,难道并不是他?”
  他开始着手调查百里家族的底细,得知他们的家乡在河南百里县,便派人去百里县探听百里缎的叔叔的下落,才知道此人也已病逝,百里家族再无他人。
  楚瀚便开始盯上百里缎本人。他发现这人孤僻已极,独来独往,一个朋伴也无,行踪飘忽,许多时候更无人知道他的去处。他也隐隐感觉到,当他在盯百里缎的梢时,百里缎也在试图盯他的梢;二人都知道彼此轻功极高,警觉极强,为了不让彼此发觉行踪,往往整日在城中虚晃,彼此跟踪追逐,直到甩掉对方为止。
  如此彼此盯梢、互相躲避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这晚楚瀚好不容易甩脱了百里缎的跟踪,发现自己来到了承天门外天街尽头的广场。当时已是深夜,夜间贩卖小吃的摊贩早已散去,但不知为何,却见黑压压地有许多人聚集在广场之上,更奇的是众人鸦雀无声,一片寂静。黑猫小影子站在他的肩膀上,睁着金黄色的眼睛望向人群,低声嘶吼。
  楚瀚轻摸小影子的头颈,轻声抚慰,知道事情颇不寻常,心中好奇,便攀上一旁的一株大树,从树顶往下望去。但见广场正中点着一圈火把,周围站站坐坐总有百来人,火把当中,一个白衣男子闲闲然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容俊美,神态潇洒已极。
  楚瀚不由得多望了这人两眼,心想:“这人生得好俊!”但见那男子不过三十多岁年纪,手摇折扇,神态虽闲雅,但眼光凌厉,直望着面前五丈外的一个乞丐。
  那乞丐箕踞而坐,披头散发,衣衫破烂,身形瘦削,袒着瘦骨嶙峋的胸口,唯一看得出不寻常处,乃是他手中所持的一根碧油油的竹棒,在火光下闪闪发光。乞丐眼光并不望向美男子,却抬头望向一旁的旗杆顶端。
  那旗杆乃是旧时大明军营的军旗杆子,楚瀚见到这旗杆,才想起这地方原是操练场旧址。据说几年前,皇帝下旨在天桥附近兴建寺庙,收了许多地,军营和操练场便都搬去了城北。后来寺庙不知为何始终未建,这地便空在那儿,红倌的荣家班曾在这儿搭台唱过几回。这地方早已不复旧时操练场的风貌,平日只有些商贩摊子兜售货品小食,唯有那高约五丈的旗杆还留在原地。
  楚瀚顺着美男子的眼光往旗杆望去,不禁一惊,但见旗杆上攀着一个人,身形轻盈灵巧,有如猿猴;那人身穿青衣,正手脚并用,试图攀上那摇晃不止的旗杆,眼望着就快攀到杆顶。但见他在离杆顶数尺处,从怀中抽出一团什么事物,在夜空中一招,却是一面青色旗子,呈三角形,边沿有黄色牙形装饰,楚瀚依稀认得那是漕运大帮青帮的标帜。他上回受梁芳差遣,孤身去武汉办事,曾耳闻青帮的名号,之后也曾跟着梁芳外出,来到大运河边上,见到许多大船上都扬着这样的三角旗帜,梁芳告诉他那是青帮的船队,并说青帮多年掌控漕运,行事谨慎低调,跟官府的关系甚好,每年孝敬的银两甚多云云。此时但见那青衣人双腿夹着旗杆,腾出双手,将那三角青旗绑在杆顶上,在夜风中剌剌飘扬。
  众青衣汉子见到青旗扬起,都齐声欢呼起来。楚瀚心中怀疑:“青帮总坛远在武汉,听说青帮中人行事低调,又怎会跑来天子脚下逞威?”
  那白衣美男子望着乞丐,脸上颇有炫耀之色,抱拳微笑道:“雕虫小技,献丑了!”
  乞丐脸色十分凝重,忽然大喝一声,跳起身来,奔到旗杆之旁,伸右手握住旗杆,喝道:“班门弄斧,小辈好大胆子!”
  那旗杆在他一握之下,陡然颤动起来,一根五丈高的旗杆宛如面条一般在夜空中折曲扭动,旗杆上的青衣人大惊失色,连忙抱紧了旗杆,但仍身不由主地左右晃荡,似乎随时要被甩将下来。
  那白衣美男子啪的一声,将扇子一收,双眉竖起,冷冷地道:“以大欺小,可不似赵大帮主的作风啊!”
  那乞丐全不理会,又是一声暴吼,手上使劲,旗杆如在狂风中一般摇摆不止,似乎便要能从中断折。乞丐又是一喝,旗杆上那青衣人惊呼失声,如被烫到一般,双手一松,从旗杆顶上跌将了下来。那旗杆足有五层楼高,如此跌下,非死即伤。
  那白衣美男子脸色一变,陡然从太师椅上弹起,快捷无伦地冲到旗杆之下,双掌齐出,托在那快速跌落的攀杆汉子的肩头,将他下跌的力道转至横向。那汉子在这一托之下,往左斜飞出去,直飞出五六丈才落地,就地滚了两圈,狼狈爬起。
  白衣男子侧眼望向乞丐,脸上冷笑不减,说道:“素闻赵帮主出手狠辣,果然名不虚传。”
  那乞丐便是丐帮帮主赵漫。但听他冷冷地道:“成帮主,你我两帮井水不犯河水,却跑来我地盘上耀武扬威,有何意图?”
  楚瀚望向那白衣男子,心想:“原来这人就是青帮帮主成傲理。我在武汉时曾听青帮中人谈起他,说他与谢迁大人齐名。我只道青帮中人自吹自擂,不料这人果真极有气度,武功也十分高明。”
  却听成傲理道:“这京城偌大地方,怎的就是你丐帮的地盘,旁人不得进入?如此霸道,好比我青帮宣称长江和运河乃是我青帮的地盘,谁也不准在河上航行,天下岂有此理?”
  赵漫道:“你我明人不说暗话,东拉西扯徒费口舌。我只问你一句,你青帮大举赶来京城,究竟有何意图?”
  成傲理摇着扇子,悠然道:“哪有什么了不得的意图?赵帮主该知道成某人的性子,我来京城,自是为了来寻花问柳,一逞风流。”
  赵漫哼了一声,说道:“逞风流?那又何须带这许多手下同来?成帮主何妨实说,你一路派人盯少林的梢,又是为了什么?”
  成傲理面不改色,说道:“我帮人物分布大江南北,行事谨慎,见到天下第一门派少林大举出动,赶来京城,自然得留上点心。我不过派人去探探消息,看看少林派众位师父们需要什么帮忙,从未对诸位师父不敬,这又如何了?”
  赵漫瞪着他,喝道:“鬼鬼祟祟,谁不知你是贪图少林派失去的那件物事?”
  成傲理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原来赵帮主说的是这件事!我对少林派遗失的金蚕袈裟更无半点兴趣。但是我倒挺想会会那位有胆有识、独闯少林的绝世佳人。成某人不才,唯一所好,便是绝色美女。如今听闻世间出现了这么一位惊艳江湖的奇女子,怎能不赶紧来开开眼界?”
  赵漫脸色一沉,哼了一声,不料对方已知道了这件武林隐密。数月之前,一个自称“雪艳”的少女不知从何冒出,一举挑战中原三大门派,自少林派夺走了武林至宝“金蚕袈裟”。那金蚕袈裟乃是达摩老祖传下的宝物,里面记载了少林武功的源流和易筋经内功心法,竟然就此不明不白地被一个孤身少女夺走,三派的脸面往何处摆去?因此大家心照不宣,极力隐瞒此事,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毕竟还是流传到江湖上去了,连成傲理这等江湖帮派头子也一清二楚,甚至还知道夺走袈裟的雪艳是个年轻貌美的少女,特意前来一饱眼福。丐帮素来与少林交好,虽承诺出手相助并保守秘密,但这等重大的丑闻笑柄,任谁也没法阻止它流传出去。
  成傲理神色轻松,笑吟吟地道:“赵帮主,这件事情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再想隐瞒也是不可能的了。阁下应曾听闻,咱们江湖帮派不重武功,只重道义。趁人家重宝失窃的当儿下手找碴,或苦苦追寻什么武林秘籍,绝非咱们青帮的作风。咱们只不过想来瞧瞧热闹,见识见识当世英雄人物,两不相帮,实在无心得罪任何一方。”
  赵漫又哼了一声。成傲理口中的“英雄人物”,自然不是指少林、武当等派的高手,而是那位神秘的少女雪艳。赵漫老早听闻了成傲理的名头,知道他年纪轻轻便坐上青帮帮主大位,威势足以震慑数万帮众,显非易与的人物;而他数年来公然贪花好色,放纵风流,无所忌惮,行事不按牌理出牌,确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赵漫虽无心与青帮和成傲理作对,但仍忍不下这口气:“这人指使手下公然挑战我最引以为傲的轻功,是可忍孰不可忍?若不给他个下马威,以后丐帮还能在江湖上混吗?”
  他心头火起,抬头望向旗杆顶端,吸了一口气,说道:“瞧清楚了!”脚下一蹬,瘦削的身子陡然拔天而起,只不过在旗杆上两三个借力,便攀到了杆顶。他再一伸手,便将青帮的旗帜扯下,随手扔落。那旗子在夜空中缓缓飘降而下,青帮众人仰头而望,脸色都十分难看。
  成傲理脸上微笑不再,但也并不显得恼怒,只有一片平静沉着。他跨步上前,接住了那面飘落的青帮旗帜,等赵漫落下地来,才道:“赵帮主的‘飞天神游’轻功号称武林第一,果然好俊功夫,成某甘拜下风。”
  赵漫面有得色,说道:“成帮主是明白人。乞丐不要别的,只请贵帮立即退出京城,大家见好就收,留下日后见面的余地。”
  成傲理自知帮中没有人的轻功能比得上赵漫,也知道青帮手下武功有限,无法跟训练有素的丐帮弟子打群架,但要他就此离去,却也有所不甘。他身边一个左右手名叫王闻喜的,低声在他耳边道:“帮主,我们群起而上,未必打不跑这些乞丐。”
  成傲理横了他一眼,低斥道:“无知之言!退一边去。”王闻喜一张脸涨得通红,退后了几步。成傲理转头对另一个手下道:“恨水,你去将这旗子挂回旗杆上了。”
  他此言一出,便是公然向丐帮挑衅了。赵漫闻言,脸色一变,跨上一步,伸手拔出腰间的竹棒,说道:“谁敢攀上这旗杆,乞丐打断他的腿!”
  那赵恨水是个高瘦汉子,手长脚长,看来十分矫捷。他来到成傲理面前,一膝跪地,双手从成傲理手中恭敬接过旗子。他跪在地上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即站起,紧了紧腰带,缓步上前,来到旗杆之下,神情镇静,抬头往旗杆顶上望去。
  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想知道他是会服从成傲理的指令,往上攀爬,还是会忌惮赵漫的威胁,不敢妄动?
  第二十四章 技惊江湖
  楚瀚在树顶上看得清楚,他知道这人已然计算好,要出其不意地快速上杆,给赵漫一个下马威。果不其然,但见他连连摇头,接着转过身,垂头丧气地走了开去,似乎准备将旗子交还给成傲理,跪地请罪。赵漫见他放弃,将棒子往腰间一插,正要发话,忽见眼前一花,赵恨水已拔身而起,但并非往旗杆跳去,却朝着相反方向,向青帮帮众中的一个大个子纵去。
  赵漫不知他这是在作什么,微微一怔。但见赵恨水的足尖在那大个子的肩头一点,借力一个倒翻鹞子,身子已窜上了杆腰,手脚并用,快捷无伦地往杆顶攀爬而去。
  赵漫没想到这人巧诈如此,自己竟被他唬骗了,怒吼一声,身子往上拔起,右手拔出竹棒,左手在旗杆上微一借力,瞬间已窜到赵恨水身下,挥棒便向他的小腿打去。赵恨水往旁一让,避开了这一棒,继续往上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