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倌双眉竖起,哼了一声,说道:“身价身价,他们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什么都买得到!不要脸!那等无赖子弟,就爱跟男旦厮混!你可知道臧家班的臧清倌一夜要多少钱?”楚瀚摇头表示不知。红倌伸出两根手指,说道:“臧清倌的一夜要两百两银子!比珠绣巷多娇阁的头牌花娘方艳艳还要贵上足足两倍!”
楚瀚心道:“你的身价,恐怕也不遑多让。”摇头道:“身价还是其次,他们若发现你不是男旦,事情可不易了。”
红倌当然知道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却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对他扮了个鬼脸,笑道:“我们一个假男旦,一个假太监,也不知谁比谁糟些?”
楚瀚望见她调皮的神情,也忍不住笑了,辩解道:“我才不是假太监呢。”
红倌嫣然而笑,说道:“是,是。咱们都是真的,谁也不是假的。”披散着长发,站起身来到床边,一头滚倒在床上,踢了鞋子,说道:“今夜连赶三场,唱了几出大戏,《泗州城》、《打店》、《打焦赞》全唱了,可累坏了我。”
楚瀚此时对戏曲已通熟了许多,这几个戏牌他都听过数次,笑道:“你又扮水母,又扮孙二娘,又扮杨排风,今儿可撒够了泼,过足了瘾吧?”红倌笑道:“可不是?要有人给我捶捶腰腿就好了。”楚瀚一笑,说道:“乖乖趴好了,待我替你捶捶。”
红倌一听乐了,笑嘻嘻地道:“当红小宦官替当红武旦捶腰腿,这可不大对头吧?”楚瀚道:“你不要就算了。”红倌忙道:“要,当然要!”翻身趴在床上,任由他替自己捶腰揉腿,一时兴起,随口唱道:“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云鬟彷佛坠金钗,偏宜髻儿歪。”
楚瀚自从听过红倌的《泗州城》后,便时时跟着小麦子出去听戏,这红极一时的《西厢记》自已听过了许多回。红倌唱的正是第四本中的精彩处,张生和莺莺夜半偷会,结下私情。他忍不住接口唱道:“我将这钮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咍!怎不肯回过脸儿来?”
红倌咯咯而笑,啐道:“小子使坏!上回你说听戏不多,这会儿你可成了精啦!”
楚瀚也笑了,手里替她捶着,口中低声道:“你房中好香。”红倌闭着眼睛,说道:“是我房外那株夜来香。我爱极了,谁也不准动它。”忽道:“我听说紫禁城东华苑里,有株非常名贵的夜来香,是南方进贡来的,香气清雅极了。一到晚上,整个东华苑都是它的香味儿。”
楚瀚道:“我知道。那株花树的香味儿确实清新得很,奇的是愈高枝上的花儿愈香,顶上的几束更是芳香无比。”红倌奇道:“你怎么知道?”楚瀚微笑道:“我闻过,当然知道。”红倌悠然道:“我要能闻闻就好了。”楚瀚道:“下回我采来给你。别多说啦,好好躺着别动。”
红倌被他捶得通体舒泰,忍不住赞道:“舒服极了!没想到小公公还真有一手。”楚瀚道:“我小时候腿不好,常常得给自己揉揉捶捶的,久了就会了。”红倌笑道:“我还以为你成日给皇帝捶腿呢。”楚瀚道:“我连万岁爷的面都没见过,哪有福分替万岁爷捶腿?”红倌啐道:“听你一口奴才话。”楚瀚道:“我能替你捶腿,可比给万岁爷捶腿还有福分。”
红倌被他逗得笑了,翻过身来,直盯着他瞧,笑嘻嘻地道:“你说说,我不过是个小小武旦,给我捶腿,怎能比给万岁爷捶腿还有福分?”
楚瀚低头望着她俊俏的脸庞,一时傻了,答不上来。红倌给他望得脸上没来由地一阵热,连忙翻过身去趴好。她累了一日,在楚瀚的轻揉下,全身舒畅,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楚瀚闲聊着,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红倌儿醒来时,闻到一股淡雅的香气洋溢房中。她跳起身,见到楚瀚早已去了,却在她梳妆台上留了一束夜来香。她连忙跑去梳妆台前,仔细观望那花儿,嘴角不禁露出微笑,知道这定是楚瀚从宫中东华苑里最珍贵的那株夜来香树的树梢采来的。她却不知,世间也唯有楚瀚能轻而易举地摘到这花儿。
她凝视着那一团团白色的细小花儿,心中忽然感到若有所失,伸手摘下一朵,放在鼻边,一股清香直钻入鼻中,不禁心神荡漾,暗想:“他究竟是不是在宫里当差的?若是,怎会有这心思工夫来我这儿缠磨?若不是,他无端来找我,替我揉按,又是为了什么?唉,我要能常常见到他就好了。”想到此处,脸蛋儿又不禁一红。
楚瀚自从那夜去找红倌后,心中更时时挂念着她。红倌所属的荣家班当时正走红,每月总有十多场戏。楚瀚每场必到,总坐在台下欣赏红倌精湛伶俐的身手,俏皮高傲的神采。他不愿让红倌遭人轻侮,受人闲气,便放出风声,扬言宫中重要人物要保红倌,不准旁人唐突冒犯。当时宦官势力庞大,一般富商子弟哪敢轻易去捋虎须,连宗室大族都得避让三分。红倌身边乌蝇一般的追求者渐渐减少,令她的日子过得轻松快活得多。
楚瀚此后也常常带着小影子,在半夜三更溜出宫去找红倌,带些宫中独有的驰名甜点给她吃。两个少年男女聚在房中吃喝倾谈,好不快活。楚瀚向来说话不多,往往坐在那儿,沉默地聆听红倌述说她最欢喜的戏牌,吟唱她最心爱的段子,直至夜深。
红倌对他的黑猫小影子情有独钟,常常将小影子搂在怀中,笑嘻嘻地道:“小影子今晚别走了,留下来替我暖暖脚吧!”但小影子对
第二十一章 红伶情缘
楚瀚十分忠心,每次楚瀚离去,它都一定跳上楚瀚的肩头,跟他一起回宫。
有一夜红倌买了酒回来,两人各自喝了几杯,红倌双颊晕红,侧身躺在床上,一头睡在小影子的身上,将它当成了枕头。小影子也不介意,呼噜呼噜地继续安睡。
楚瀚道:“你醉啦。待我去城东那家老店筛碗酸梅汤来,给你醒醒酒。”红倌撒娇道:“酸梅汤有啥用?只有宫中那株夜来香,才能让我醒酒。”
楚瀚转头望向窗外,但见春雨绵绵,一片湿润阴郁。他道:“我这就去摘。你好生躺着,别再喝啦。”
红倌原本只是跟他开个玩笑,连忙拉住他道:“你傻了,这天候还去摘花?”楚瀚笑道:“下点小雨算什么?狂风暴雨,我都照样去给你摘花来。”说着便从窗中跃了出去,转眼消失在烟雨之中。小影子平时总紧紧跟着楚瀚,今日外边湿漉漉地,它也懒散了,窝在床上没有起身。
红倌的酒意登时醒了,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担忧,她虽知楚瀚轻功了得,但在这雨夜之中,闯入大内花园摘采花儿,哪是好玩儿的事?她抱起小影子,在房中不断来回踱步,不时往窗外张望。直等了一个多时辰,她才听到窗上一响,一个湿淋淋的人影钻了进来,正是楚瀚,手中拿着一束清香袭人的夜来香。
红倌眼眶一红,放下小影子,走上前去,一伸手便将花夺过了,随手扔在梳妆台上,扁嘴道:“你干么真去摘花儿了?”楚瀚还没回答,红倌已伸臂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胸口,哽声道:“可担心死我了!”楚瀚奇道:“你担心什么?这花我又不是没摘过,你担心我摘不到?”
红倌不断摇头,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哽声道:“我担心你不回来了。”
楚瀚笑道:“小影子在这儿,我怎会不回来?再说,我不回来,那你拿什么醒酒?”红倌破涕为笑,说道:“你就只记挂着我的玩笑话。快来,换下了湿衣衫,省得病了。”取出几件干净的衣衫让他换上,又将湿衣衫晾在床边。
她来到梳妆台前,拾起那束楚瀚新采的夜来香,放在瓶中,注入清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吸入满腔的幽淡清香。她精神一振,重新热起酒,倒了两杯,一杯自己喝了,一杯递给楚瀚,笑道:“现在解酒花来了,我可以尽情喝啦。你也快喝两杯,暖暖身子。”
楚瀚接过酒杯喝了,两人并肩坐在床头。红倌侧头望着他,忽然正色说道:“楚公公,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实回答。”楚瀚道:“我什么时候不老实了?你问吧。”
红倌忽然伸出手,揽住他的头颈,腻声问道:“你当真不是公公?我可不信。”楚瀚的鼻子几乎触及她的鼻尖,望着她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双眸,心中怦然而动,口中说道:“你当真不是男旦?我也不信。”两人相视而笑,忽然不约而同地紧紧相拥,一起滚倒在床上。
此后楚瀚更常在夜晚来荣家班找红倌,两个少年男女感情日好,如胶似漆,甜腻如蜜。
这天夜里,轮到楚瀚在水井曲道中照顾泓儿。他怕人家认出他的黑猫,怀疑他为何老跑来安乐堂,因此来看顾泓儿时,都不让小影子跟来,只让它跟小凳子作一道,留在御用监里。
泓儿此时已有五个月大,认得熟人,也会笑了,一见到楚瀚到来,便咯咯笑个不止,可爱之极。楚瀚笑嘻嘻地逗泓儿玩了一会儿,喂他吃了米糊,喝了羊奶,泓儿便揉眼抓耳,显是想睡了。楚瀚抱着泓儿轻摇低哄,直哄到他沉沉睡去,望着他清秀安详的小脸,忽然想起昨夜与红倌的一番缱绻,满怀甜蜜,忽然动念:“我若能跟红倌生个娃子,不知会是怎生模样?”
正想时,忽听门口轻响,一个娇弱的身影钻了进来,却是纪娘娘。为了不让人起疑,纪娘娘极少来水井曲道的角屋,每回来探望亲子,总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前来。楚瀚在救出泓儿后的数月之中,只见过纪娘娘四五次,每次都十分短暂。
楚瀚向纪娘娘跪下行礼。即使纪娘娘地位低微,如今身处危难,楚瀚和其他宫女宦官对她却不敢缺了礼数。纪娘娘连忙拉他起来,低声道:“快别这样!”
楚瀚将泓儿递过去给纪娘娘,她接过泓儿,紧紧拥在怀中,低头亲吻他的小脸,脸上神色爱怜横溢。
这角屋库房的夹壁只有四尺来宽,八尺见长,如同一间狭窄的小室,一个大人抱着婴儿坐在室中并不嫌狭窄,但要容多一人,便显得有些拥挤了。通常楚瀚将婴儿交给纪娘娘后,便去外边把风,这回他正要钻出暗门,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娘娘,我留意泓儿的头顶缺了一块头发,那是怎么回事?”
纪娘娘低头去看,伸手抚摸婴儿头顶的一小块光秃,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万贵妃那时派了个宫女来打胎,那宫女心地好,回去报说我只是生了病,并非怀胎。但万贵妃生性多疑,并不放弃,仍旧派人在我饮食中下药,让我险些失去了孩子。泓儿头上缺了一块头发,恐怕便是药物造成的。”
楚瀚点头道:“我知道此事。那位宫女名叫碧心,后来万贵妃得知她替您隐瞒,命人打死她,我想法救了她下来。现在伤好了,我将她安置在浣衣局。”
纪娘娘听了,极为惊喜,大大松了口气,说道:“改日我得去拜谢她的救命之恩,更要感谢楚公公高义相救我的恩人!”
楚瀚摇头道:“这没什么,娘娘不必谢我。”手推暗门,正要出去,纪娘娘却唤住了他,说道:“楚公公,且请留步。”
楚瀚回入窄小的夹壁之中,垂手而立,说道:“请问娘娘有何吩咐?”
纪娘娘抱着泓儿倚墙而坐,抬头望着他,问道:“楚公公,请问你贵庚了?”
楚瀚虽读过一些书,识得一些字,但毕竟出身贫寒,略微文雅一些的言辞他便不懂了,问道:“什么是贵庚?”
纪娘娘道:“请问你几岁了?”楚瀚答道:“我今年该有十五岁了。”纪娘娘又问:“你家乡何处,父母可在?”楚瀚摇头道:“我不知道自己家乡在何处。年幼时被父母遗弃在京城中,此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纪娘娘点了点头,举目凝望着他,神情十分奇特,忽然问道:“你在梁公公手下办事,也有几年了吧?”
楚瀚回想自己“净身”入宫,也快满两年了,便道:“快要两年了。”纪娘娘问道:“梁公公都让你办些什么事?”楚瀚微一迟疑,没有回答。他替梁芳办的都非好事,而且都属隐密,自然不能说出口。
纪娘娘见他不答,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年纪轻轻,已是梁公公手下的红人。梁公公以侍奉万贵妃得势,恃宠横行,贪得无厌,谄佞奸险,在宫内宫外声名狼藉。你留在他身边,实非长远之计。若有机会,应当及早设法抽身才是。”
楚瀚一呆,没想到娘娘会对他说出这么一番话。他虽相助隐藏泓儿,也不时见到纪娘娘,但两人甚少有机会交谈,此时她竟如此直言相劝,倒也颇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反思自己的处境,他已供梁芳差遣了一年有余,实践了当初的诺言;他决定入宫,最初的意图是为了探索水晶的下落及舅舅被害身亡的真相,然而这两事都毫无进展。当时他侥幸并未真正净身,此时大可离开皇宫,一走了之,但他仍旧留在梁芳的身边,说穿了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权宜之计,在生活平稳顺遂之下,便未能下定决心离开。他自然知道梁芳绝非善类,也清楚梁芳欺君瞒主、敛财误国的行径,但梁芳毕竟不曾赤裸裸地杀人放火,因此他的感受并不深切。此时听了纪娘娘之言,心中警惕:“我相助坏人为恶,即使自己不做坏事,也同样染上一身腥,无法撇清。”
转念又想:“但我又怎能离开?娘娘和泓儿处境危险,如果我就此离去,张敏他们能护得住这个孩子吗?加上锦衣卫中不乏厉害人物,尤其那个身形如鬼如魅的蒙面人,他若真找上门来,即使有我在,也未必守护得住泓儿。”
他想到此处,说道:“多谢娘娘忠告,楚瀚铭感于心。但是……但是娘娘和泓儿,我却不能撒手不管。”
纪娘娘摇了摇头,说道:“多谢公公一番心意。楚公公先前费心照顾我,现在又相助隐藏泓儿,我衷心感激,万死难报,因此才大胆向小公公说出真心话,还盼公公不要介意。至于我母子的生死存亡,自有天意,不可因此牺牲了楚公公的前途。”
楚瀚听了她的话,不禁一怔,心中好生奇怪:“娘娘此时此刻最最珍贵重视的,应是怀中这个宝贝孩子的生死存亡,怎么会认为一个小宦官的前途会比这个更加重要?”但看她说话的神情口气,辞意真切,又丝毫不假。他忍不住问道:“莫非娘娘知道梁公公就将失宠,陷入危难……”
纪娘娘摇摇头,说道:“不,不。宫中的事情,你应该比我清楚得多。梁芳势力稳固,宫中朝中布满他的爪牙,哪有那么容易便失势?我担心的是你的未来。”
楚瀚望着她温和慈蔼的脸庞,关怀担忧的神情,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感激,自从舅舅过世后,便再也没有长辈对他露出如此真挚的关切。他心头一暖,忍不住哽咽道:“楚瀚感激娘娘的忠告,我定会寻找适当时机,抽身离开。”心中却暗暗下定决心,在娘娘和泓儿的处境转危为安之前,他是绝对不会离开皇宫的。他此时已有十五岁,但因长年练习飞技,身材瘦小,且尚未开始变声长须,仍能假扮宦官,留在宫中而不令人起疑。
此后楚瀚偶尔与纪娘娘倾谈,得知她本名纪善贞,父亲曾任广西蛮土官。十多年前,明室派军征讨广西一带的反贼,在大藤峡大破瑶族勇士,捉回了不少瑶族的童男童女,纪善贞便是其中之一。她入宫后因聪明警醒,通晓文字,因而被任命为女史,派守内承运库的东裕库,即收藏皇帝私人宝藏之处。皇帝有回来到东裕库,向她询问库中所藏,她应对得体,皇帝甚是高兴,便召她侍寝,因而得孕。
楚瀚听纪娘娘说起东裕库,忍不住眼睛一亮,问起库中都藏了些什么宝贝。
纪娘娘有些惊讶,问道:“楚公公为何想知道?”
楚瀚回想起三家村的藏宝窟,和自己数度趁夜潜入上官大宅,尽情浏览宝物的兴奋喜悦之情,说道:“没什么,我只不过随口问问罢了。”
纪娘娘望着他,直言问道:“你想去偷取宝物?”楚瀚连忙摇头,说道:“不,不。宝物留在它们该放的地方,便是最好的所在。我没有地方放这些宝物,取来何用?”
纪娘娘点了点头,说道:“内承运库的库藏,在宫外的,位于会极门、宝善门以东;还有一座在南城,称磁器库,这些都是外库。宫内的称为里库,共有两座,一是东裕库,一是宝藏库。库中存放的不外乎金银、纱罗、纻丝、闪色织金锦、羊绒、玉带、内玦、象牙、玛瑙、宝石、珍珠、珊瑚等,还有每岁浙江进贡的折粮银,总数有一百零一万两,也存放于库中。至于皇室历代私人收藏的宝物,则大多存放于东裕库中。你没有钥匙,是进不去这些库房的。”
楚瀚微微一笑,心想世上只怕没有自己开不了的锁,但也没有多说,只道:“我当然无缘见到这些宝物,只是心中好奇而已。”
纪娘娘想了想,忽然道:“明晚轮到小凳子来此守夜,请公公来我屋中一趟,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楚瀚答应了,心下甚是好奇,不知道娘娘要跟他商量什么事情?
次日晚间,他带着小影子悄悄来到羊房夹道纪善贞的住处。自从那夜从娘娘房中救走泓儿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但见房室狭小,桌椅简陋,屋顶角落布满了蜘蛛网,比记忆中还要更加破旧。他不禁感到一阵悲哀凄凉,心想娘娘受到皇恩眷顾,怀胎生下了第一个皇子,原本该是件多么荣宠骄人之事,如今却不得不住在这个阴暗破败的小屋中,竭力隐藏爱子,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他将小影子放下,让它自去捕捉老鼠。
纪娘娘关上了房门,请他坐下,似乎仍有些犹豫不决,静了一阵,才道:“楚公公,我知道你很有本事。我想请帮你我做一件事。”楚瀚道:“娘娘请说,但教楚瀚力之所及,一定替娘娘办到。”
纪娘娘直望着他,说道:“我想请你从内承运库中替我取一样事物。”楚瀚一呆,奇道:“娘娘想取什么?”
纪娘娘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出身三家村。我想请你取回你舅舅带进京的宝物,紫霞龙目水晶!”
楚瀚听了,几乎没跳起身来,震惊难已,他只道自己出身三家村的事情,宫中除了梁芳之外,并无他人知晓,岂知眼前的娘娘竟清楚自己的来历,更知道舅舅当年带紫霞龙目水晶进京之事!
他心中惊疑不定,睁大眼睛望向纪娘娘,勉强镇定下来,问道:“娘娘……娘娘怎会知道这件事?”
纪娘娘叹了口气,说道:“我那时掌管东裕库,自然知道你舅舅胡星夜专程入宫,替万岁爷送来这件安定天下的宝物。”
楚瀚声音发颤,问道:“娘娘可知道……可知道是谁杀了我舅舅?”纪娘娘满面惊讶,说道:“胡先生死了?”
楚瀚听她并不知晓舅舅身死的内情,甚感失望,但想自己终于探知水晶的下落,已是一大突破,追问道:“娘娘,请问我舅舅送水晶入宫时,发生了什么事?”
纪娘娘回忆道:“那天夜里,万岁爷在东裕库秘密接见胡先生。胡先生将紫霞龙目水晶呈献给万岁爷,并说这件神物能预卜天下大势,多年来由当世大卜仝寅老仙人所怀藏。如今太平之世,这件神物应由天子所有,因此仝老先生命他入宫将神物进献给皇帝。当时在场的,只有我一个人。万岁爷听说这宝物如此紧要,便谢过了胡先生,并命我和胡先生合力将水晶收藏好,莫让外人轻易找着。我们商讨之下,决定将水晶藏在内承运库的地窖之中,胡先生并在地窖周遭设下机关陷阱,防人盗取。但胡先生离开皇宫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楚瀚想起舅舅的惨死,心中难受,低头道:“他来京城进献水晶后,便遭人杀害,尸身被送回了三家村。”
纪娘娘听了,神色黯然,说道:“胡先生离开皇宫时好端端的,岂知竟不幸遇难。我从万岁爷口中得知,胡家数代侍奉皇室,忠心耿耿,没想到今日皇室积弱,竟让忠臣之后惨遭杀戮!但令舅之心,不应就此湮没。”她从怀中取出一件事物,交给楚瀚,只见那是一柄纯金打造的钥匙,柄上镶着红色宝石,雕工精细。
纪娘娘道:“这是开启内承运库秘密地库的钥匙。万贵妃和梁芳等怀疑水晶藏在宫中,曾多次大举搜索,内承运库当然也没有放过。我担心他们迟早会发现那间地窖,找到水晶。我不愿水晶落入奸人手中,因此想请你及早取出,另觅他地收藏。”
楚瀚点了点头,他在很多年前便知道万贵妃想要得到这龙目水晶,曾命令上官家和柳家去替她夺取;但水晶被自己取得后,又被舅舅送入宫中,一藏数年,万贵妃始终未能得到此物。
纪娘娘续道:“那地点十分隐密,只有少数曾经看管过库房的宫女,才知道东裕库的地底下有这么一间地窖。”当下详细说了东裕库中的布置。
原来这东裕库位于奉天殿以东的景运门外,屋宇宽广,里面存放着历代皇帝的私人收藏,其中有美玉珠宝、名家书画、珍贵文物等,年代久远,所藏繁杂,很多当朝皇帝都搞不清楚库里面究竟收藏了些什么宝贝。纪善贞是个异常认真的宫女,她入宫时年纪已过二十,算不得年轻美貌,从未幻想自己能邀得皇上青睐,只一板一眼地想将分内的事情做好。她被派到内承运库后,便认真检点东裕库中为数过万的收藏品,一一详细记载列明,做成清册,并且不厌其烦地校对整理,以备查考。
成化皇帝很少去东裕库,只有几年前胡星夜入宫密谒时去过一次。恰好这一年万贵妃做四十大寿,皇帝想找一件出奇的宝物送给她作为寿礼,便来到东裕库寻找。那时当值的正是纪娘娘,她取出清册给成化皇帝过目,并立即帮他找出几件适合做寿礼的罕见珍品,令成化皇帝龙心大悦。
当年胡星夜将龙目水晶送入宫来时,成化皇帝年方十九,刚刚登基没有多久,诸般事务千头万绪,早令年轻的皇帝焦头烂额,不知所措。而成化皇帝也不是很清楚胡星夜究竟是谁,对他的言语并未十分留心,嘱咐掌管库房的女官将水晶收好之后,便将这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纪善贞却是个清楚明白的人,看出皇帝昏庸懦弱,万贵妃对他百般钳制,野心甚大,听说寿礼是要给万贵妃的,自然不曾主动提醒皇帝龙目水晶之事,而成化皇帝也早忘了几年前自己曾见过这个管理库房的女官,但见她自愿承担整理东裕库藏宝这件庞大繁杂的工作,所制清册清楚翔实,也不禁颇为入心,有意嘉赏,便理所当然地召她侍寝。成化皇帝当时万万没有料想到,这个地位卑微的小小女官竟一举得子,从此在成化宫廷斗争中扮演起了关键的角色。
本章中提到的《泗州城》、《打焦赞》和《打店》等戏,都是近代京剧作品,明朝时是不存在的。《泗州城》的故事在前章中约略说了。《打焦赞》的主角是天波府中烧火丫头杨排风,地位虽低,却怀着一身惊人的武艺。当时杨宗保被韩昌掳去,杨延昭派孟良回天波府搬兵。杨排风挺身而出,自愿前往救人。孟良瞧不起这小小女子,但杨排风略显身手,便打败了孟良,孟良只好带她赶赴三关,援救杨宗保。到了三关,遇见与孟良同为杨延昭手下大将的焦赞。焦赞也瞧不起杨排风,杨排风施展超卓武艺,棍打焦赞,将他打得心服口服。最后杨延昭点将,让杨排风出阵挑战韩昌,孟良和焦赞随其左右,大败韩昌,救回了杨宗保。这是典型的小人物立大功,弱女子逞英雄的故事。
《打店》讲的是武松和母夜叉孙二娘在黑店中交手的情节,以精湛的武戏出名。
故事中红倌和楚瀚唱的《西厢记》段落,大部分取自王实甫的原著,也有部分取自后人改编的版本。《西厢记》是元代的作品,讲述落魄书生张珙和相国小姐莺莺在普救寺相遇相恋的故事。通篇描述这对青年男女如何在寺庙中偶遇,继而互相恋慕,最后不顾莺莺母亲的阻止反对,在婢女红娘的穿针引线下,深夜幽会,偷尝云雨,最后生米煮成熟饭,老夫人也只好让步妥协,有情人终成眷属。这部戏出现在礼教严谨的明代,极富冲击性,当时便广为流行,成为大家公子小姐绝对不能听、不能读的禁戏或禁书,《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便曾引用剧中原词。即使在现代读来,这对情人的大胆执着仍颇让人心动。故事中的楚瀚和红倌自然并非大家公子小姐,没有沉重的礼教束缚,但这对少年对于男女恋情自也是充满了向往的。
第二十二章 重见龙目
楚瀚仔细倾听纪娘娘的叙述,又询问了许多细节。之后他将那柄金钥匙托在手中,问道:“我取得水晶之后,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纪娘娘反问道:“你认为应当如何处置?”
楚瀚沉吟不答。他回想自己从仝寅手中取得紫霞龙目水晶时,仝寅曾告诉他这是帝王当有之物,然而若帝王昏聩,王纲不振,则切忌让水晶落入奸人手中,免其生篡位之心。自己当时年幼识浅,不知世事,对仝寅说道“如今天下安宁,民丰物阜,天子垂拱”,并说“这宝物应当回镇京城,由天子持有,方能顺天应时,调阴谐阳”云云,如今回想起来,当真如梦呓痴语一般。当今皇帝是否昏聩,天下大约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深知这事物不能再次交给成化皇帝,不然定会引发一场灾祸。
他思虑一阵,才开口道:“当初我从仝老仙人处取得了这水晶,之后舅舅又将它献给了皇上。如今皇上对这件宝物并不重视,将之深藏地库。我取出来之后,自当另觅收藏之所,让万贵妃和梁芳他们无法找着。”
纪娘娘点了点头,说道:“你打算藏在何处?”
楚瀚望向她,陡然明白了她的用心:如今成化皇帝没有子嗣,如果泓儿能够长大,他很可能便是未来的皇帝,也是未来的水晶之主。此时形势微妙,娘娘为了自己的亲子,当然希望能掌握水晶的去留。但是万一泓儿不能长成呢?又如果泓儿不被皇帝承认,或当不上太子呢?他凝望着娘娘,缓缓说道:“仝老仙人将水晶交给我时,曾告诫我,说这水晶乃是帝王所有之物,不能落入旁人手中。我会将之藏在稳妥之所,静待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