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云住在一个三人病房里,谭夏走进去时,中间床的男病人正在大声斥骂一个满脸愁容的妇人,彰显一个男人的本事。
  谭夏对这些家里长短没有兴趣,对他们大喊大叫是否影响谭云的病情也不在意。
  进这里之前,她先去护士站问过情况。
  问得很直接,“还有几天可活?”
  尽管出于礼貌控制了表情,但谭夏还是从护士脸上看到了混合着惊讶的不赞同。
  “一个女儿想当妈的死!”她几乎能想到这护士和其他人在背后议论的样子。
  对方回答得很模棱两可,说看情况,又让她做好准备。
  也就是说,死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谭云的两颊深深的凹陷下去,脸色蜡黄没有生气,她才三十九岁,但要说五十出头也有人信。
  谭夏靠着窗,和病床保持了一段距离,不是怕被传染什么病,是单纯厌恶床上这个人。她看了这个女人半小时,一直没有等到她睁眼,反倒是包里的电话响了一次。
  江辰发的,只有一个字:嗯。
  裤子上沾了她的水,干了之后有痕迹,所以临走时她扯了一件江辰的长T穿上了,男人的衣服长,正好可以把裤子盖住。
  临走时她特意没有收拾地上的套,不知道江辰一觉醒来会是什么表情。
  想了一会儿,谭夏按了静音,把手机丢回包里。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谭云醒了,眉头深深的皱起,额间几条沟壑能夹死苍蝇。脸上浮出一贯的厌恶表情,对她一开口就是骂,“你又逃学是不是?我的钱全被你这个婊子给吞了,败家玩意儿……”
  谭夏望着窗外听她骂,都听了这么多年,多听一次不多。
  说了一会儿,谭云消了音,谭夏转头一看,她眼睛闭上了,探一探,还有鼻息。
  没死。
  她到下面买了瓶水再上来,谭云又醒了,两只干瘦的眼睛直直盯着她,这回眼睛里不是厌恶,是得意。
  她在透过自己看谁?
  “安秋华,”她嘿嘿笑起来,“我赢了!最后还是我赢了哈哈哈哈哈!”
  谭夏走近,故意问,“怎么会是你呢?”
  “总归是我赢了,也不怕告诉你!”谭云昏黄的眼睛绽放出光芒,朝谭夏勾了勾枯瘦的手。
  谭夏俯身贴近,谭云神经兮兮的笑了几声,像是怕人听到似的左右看了看,才覆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说完她又自顾自的笑起来,直笑得大声咳嗽,呼吸一声比一声重。
  旁边病床的男人探头过来,很有经验的建议,“哎呀姑娘你得赶快给她顺顺背,免得痰卡在喉咙……”
  谭夏把帘子“唰”的拉上,冷着脸说:“关你屁事!”
  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断传来,和谭云停不下来的咳嗽声混在一起,谭夏忍住掐死她的冲动走到阳台,突然发狠把手里的水瓶砸到地上。
  谭云这个女人固执得很,不甘心这么死,后头几天昏着多、醒着少,但始终吊着一口气。
  民间说人临死之前吊着一口气是还有人要见,第四天,谭夏终于见到谭云等的人。
  池州市委副书记,江学林。
  这个男人她很认得,因为他的名字在谭云嘴里出现过百余次。
  谭云行将就木,他竟然还弄了个轮椅把人推出了病房,看来是有重要事情要说。
  谭夏跟上去,随着两人走到走廊的尽头。
  看来江学林心里是真的装着事,她这么拙劣的跟踪,也没被发现。
  谭云大约是回光返照,还能说长句,声音破败不堪,破风箱似的抽啊抽的,说半句就要歇一歇。
  她说:“学林,我快死了,就只有这一个愿望……谭夏跟着我不容易,她还是个学生,更是你女儿,你必须把她接回去!咳咳咳……”
  “谭云!你明知道秋华那边我说不通,你也为我想想……”
  谭云扯着嗓子笑得沙沙的,“以前我威胁不了你,是因为爸妈都健在……我不能让他们知道女儿当了小三!咳咳咳……现在我了无牵挂……我知道你正在竞选市委书记,这个当口不能出丑闻吧?”
  江学林深吸了一口气,“阿云,你知道我当初也是被逼无奈,何苦用这个来威胁我?”
  “艳照和其他证据我已经交给一位朋友,只要谭夏没有进你江家的门,那新闻哈哈哈……”
  ……
  就是这天下午,江学林把她推回病房没多久,谭云就没气了。
  死前,她嘴边荡起满足的微笑,看着谭夏,一直重复着一个词。
  谭夏凑近听了会儿,又看到她蜷缩的手指,才分辨出她说的是“四年”。
  她没明白这词的意思,在病床前发了会儿愣,江学林走进来,“医药费已经结清,遗体火化也在安排。”
  谭夏说:“我知道你很忙,遗体火化后我就跟你走,就明天。”
  谭云没有墓地,她刚毕业就背了80万的债,好多年才还完,两人住的房子都一直是租的。
  谭夏带着骨灰盒去了谭云生前最喜欢的一条河,往下走了很久,到人烟稀少处,才把盒子打开,扬了几把,那个叫谭云的女人就彻彻底底的从这世界消失了。
  目光里最后一点灰烬落在草地上,谭夏有些恍然,又有些感慨。
  她想起谭云每每醉酒后总会叨叨的话,20岁跟了江学林,见名牌吃洋餐,得到他“离了婚就结婚”的承诺,对未来无限憧憬,甘愿放弃出国机会,做他的下堂“妻”。
  人的际遇真是没有定数,无法捉摸。当年承着乡里唯一一名名牌大学生荣光的谭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是这么凄凉的下场吧?死得这么凄凉,无一人缅怀,无人记得她的名。
  就算她谭夏记得,那也是为了骂她。
  “你该。”谭夏望着长河说,调子比9月的风更冷。
  ……
  江学林的住宅很气派,建在一个别墅区里,谭夏目不斜视的走在他身后,想起他刚刚慈父般的嘱咐,“夏夏啊,这么多年,你受苦了,我这个当爸爸的心里也很愧疚。你一定怪我对你不闻不问,你是我女儿,我又何尝不想见你呢?秋华,也就是你阿姨,脾气大,我想见你也不能……唉,待会儿见着她,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不要回嘴。”
  磨破嘴皮子,重点还是在最后一句上,谭夏点点头,“我知道的。”
  把人带回来,江学林事先打过招呼,他当初是靠老婆安秋华的娘家支持才能弄到一个官做,惧内已经成为经久的习惯。
  现在是他拼事业的关键时期,不能出任何岔子。谭云说错了一点,他不是想升任市委书记,是想当常务副省长。
  安秋华识大体,这厉害关系一说,她就算看到人想吐死也得后退一步。
  毕竟市副省长夫人走出去有大把人往上贴,是个很受尊重的头衔。
  她想要荣光,就得先付出点东西。
  道理如此,但见着谭夏的人,一张脸还是冷得能冻死几个江学林。
  他们到了没多久,江怡佳和江辰也前后脚赶到。
  江怡佳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回来是为安慰她,江辰么,他自小目睹安秋华和江学林大大小小十几场架,对于出轨深恶痛绝,回来是要表态。
  进得门来,他看到客厅沙发上端坐着一个短发女孩,背脊挺得笔直,身体薄薄一块,扭着头盯着墙上一幅画出神。
  看年纪跟佳佳差不多。
  江学林正需要儿子帮忙安抚老婆,看到他异常热情,“辰辰回来啦,这位是……”看到儿子清冷的眼,他不好把“妹妹”两个字说出口。
  沙发上的人听到动静转头站起来,自我介绍,“哥哥你好,我叫谭夏。”
  她看着他,白皙的面庞上镶着一双清澈的杏仁眼。
  江辰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