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锟竟然带了四个穿军装的护兵,白相人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再次嗡嗡的议论起来,怪不得敢砸张老板的场子,原来是当兵的啊,大家都很兴奋,今天有的热闹看了。
聚宝茶楼掌柜的亲自前来接待,将李耀廷陈子锟迎上二楼雅座,沏上茶水道:“奈在阁里厢稍等,张老板他们还没到。”
李耀廷看看手表,笑道:“还早,不急,不急。”
陈子锟摸出怀表瞄了一眼,耐心等待。
……
南市一家小菜馆内,慕易辰点了一瓶黄酒,白斩鸡、蟹粉狮子头,他已经很久没有像样的吃过饭了,回国之后一直找不到合意的工作,全靠车秋凌接济,秋凌的父亲是个生意人,很势利,看不起自己,所以才逼得女儿私奔。
“莫欺少年穷,我一定要证明这句话给他们看。” 慕易辰一仰脖将黄酒干了,呛得他咳嗽起来,他不善饮酒,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喜欢喝啤酒,只有自己酒量最差,经常被男女同学嘲笑,想到那段幸福的时光,慕易辰的眼睛不由模糊起来。
口袋里有一百元的钞票,这是自己拉生意赚来的,其实这就是买办的业务,自己口口声声说瞧不起买办,要做实业,结果还不是向现实屈服了么。
向现实屈服的何止是自己,想当初意气风发满腔报国热忱的陈子锟学长不也是这样,从一个青年学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军阀。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啊。
想到这里,他一阵心烦意乱,连干了几杯,黄酒上头,竟有些醉醺醺了。
“伙计,倒酒!”慕易辰脸红脖子粗,拍着桌子叫道。
忽然小菜馆的门被推开,一群穿着黑色衫裤的大汉涌了进来,吵嚷道:“老板,来十八碗大肉面,两坛老酒,要快,老子还有事体要做!”
黑压压一群人坐满了店堂,一个个刺龙画虎,面目狰狞,看起来绝非善类,其他客人赶紧结账走人,免得触怒他们生出事端。
“四眼,换个位子。”一个大汉粗鲁的拍了拍慕易辰的桌子。
慕易辰一惊,正要和他理论,伙计赶紧过来,满嘴赔不是,帮慕易辰把酒菜换了个旮旯的位置,又小声劝他:“先生,帮帮忙,大不了给你打个折。”
“算了,你去吧。”慕易辰低头吃饭,耳朵里却传进几个字眼:“聚宝茶楼……摔杯为号……石灰包……砍死……丢进黄浦江”
慕易辰立刻放下筷子,拿出一张钞票压在酒杯下面,匆匆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汇中饭店而去。
到了汇中饭店陈子锟所住的客房,急促的敲门,哪有人应声。
“糟了糟了,这是鸿门宴啊!”慕易辰这点酒劲全下去了,急得团团转。
……
与此同时,五辆黑色轿车停在聚宝茶楼门前,十余名身穿黑色拷绸衫裤的彪形大汉跳了下来,当中一辆车的后门打开,一个身穿香色长衫的中年人从容下车,眉宇间尽是桀骜凌厉之色。
第九章 张啸林
这位中年人正是和黄金荣、杜月笙并称上海滩三大亨之一的张啸林。
三大亨都是青帮中人,又是结义兄弟,合伙开了一家三鑫公司,垄断上海滩的鸦片生意,日进斗金,黑白通吃,是上海滩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人物。
紧跟着张啸林下车的一个面色苍白的汉子,左胳膊吊在脖子上,手掌已经没了,显然就是这次吃讲茶的主角之一癞子头了。
一队黑衣大汉走进聚宝茶楼,大声吆喝:“张老板吃讲茶,闲杂人等回避了。”
茶客们纷纷起身离开,每个人都遗憾万分,一场好戏是看不成了。
下面清场,陈子锟当然听到了,倚在栏杆上向楼下望去,只见两排黑衫大汉叉腰而立,然后张啸林抖开折扇,迈着方步走进茶楼,进门的时候他明显感受到来自上方的目光威胁,抬头看过来,四道目光在空中撞击出电光来。
“这人不简单。”陈子锟暗暗吃惊,张啸林的眼神他很熟悉,基本上是夏大龙和盖龙泉的综合体,但比夏大龙多了一份胆气,比盖龙泉多了一份阴狠。
能在上海滩这片地方混出头的角色,岂能是泛泛之辈,张啸林是三大亨中脾气最火暴的一个,也是最有胆色的一个,混迹多年,他阅人无数,下手狠辣,一出道就博得满场彩的江湖人物他见的多了,但陈子锟这样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本以为剁了癞子头手掌的是一个满身戾气的年轻人,但他从陈子锟身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戾气,这真是奇怪。
聚宝茶楼的老板亲自在门口迎接,点头哈腰陪着张啸林进来,一步步上了楼,李耀廷也忙不迭的出去,满嘴客套话,张老板长张老板短的,陈子锟却不动声色,依旧坐在桌子边轻摇折扇。
张啸林进了雅间,陈子锟这才起身拱手:“张老板,有礼了。”
“陈将军,客气了。”张啸林一撩长衫下摆,大马金刀的坐下,一个戴墨镜的师爷站在旁边,四个彪形大汉分列身后,外罩黑色拷绸褂子,里面是铜头板带,一巴掌宽的牛皮带上插着两把手枪,论气势一点不比陈子锟身后四个护兵弱。
“陈将军在哪里高就?”张啸林问道。
“兄弟是江北护军使,镇守江东省北部。”陈子锟从容答道。
“哦,我还以为是淞沪护军使公署的呢。”张啸林皮笑肉不笑,忽然话锋一转道:“你既然不是浙江省的军官,怎么跑到上海滩来撒野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话你没听过?”
陈子锟笑了,抖开折扇慢慢摇:“谁规定的江东省的军人就不能进上海了?敢问张老板你是上海市政府的文官还是淞沪护军使公署的武将,再不然就是工部局的董事?我估摸着都不是吧,那你闲的蛋疼了来管我?”
张啸林背后那些大汉都已经怒容满面了,但张老板却笑了,一张老脸笑的菊花一样:“哎呀呀,后生可畏啊,好几年没见过这么生猛的后辈了,砸我的赌场,砍我的人也就罢了,还敢当面冷嘲热讽,有意思,阿贵,我记得上次有个人也这么着来着,最后怎么了?”
墨镜师爷躬身道:“老板,那个小赤佬被填进石灰麻袋丢进黄浦江了。”
陈子锟针锋相对道:“张老板,你吓唬我?”
张啸林哗啦一声合上折扇,面孔冰冷无比:“江北人,我今天就吓唬你了。”
“哎哟,别介啊,怎么说着说着就吵开了,张老板,都是我的不对,您喝口茶消消气,就算给我面子,咱等黄老板来了再谈不成么?”眼见空气中硝烟味浓起来,李耀廷赶紧打圆场。
“小瘪三,你算老几,也配我给你面子!”张啸林开口便骂,丝毫不给他留情。
李耀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嗫嚅了一会儿道:“张老板,我辈分低,您是不用给我面子,可我这兄弟辈分可不低,您也别拿话挤兑他,他什么世面都见过。”
张啸林冷笑起来:“是么,难道陈将军也是青帮中人?”
陈子锟淡淡道:“我老头子是李征五,义父是陈其美,师父是霍元甲,我也算半个上海人了,所以张老板也别把我当乡下人看。”
张啸林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万没料到对方背景这么大,李征五是青帮大字辈的人物,全上海滩也仅有十几个人而已,都是退隐多年的祖宗级人物,这么说来陈子锟就是通字辈的了,和自己一个辈分,而且他还是陈其美的义子,霍元甲的徒弟,也就是说有革命党和精武会的支持。
此子不可小觑啊,怪不得如此嚣张。
不过细细想来,这些名头也只能吓唬外行,李征五是辈分够老,但已经不问江湖事,而且搬到天津去了,指望不上,陈其美更是死了十年的老黄历人物,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霍元甲也是过世多年,而且精武会日薄西山,远远不如当初,现在的上海,论实力,谁也不能和三鑫公司相提并论。
“原来还是师兄弟啊,那就更要说道说道了,我弟兄的手被你砍了,你给个说法吧。”张啸林语气略微和缓了一些,翘起二郎腿喝茶。
癞子头走了过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陈子锟,吊着的左胳膊前端又开始渗血。
陈子锟道:“什么说法,我已经给过你说法了,他剁我弟兄的手指,我就剁他的手,礼尚往来,已经清帐了。”
张啸林隐隐有些怒了,紧紧捏住茶杯道:“那你是不想谈了?”
李耀廷知道要坏事,也顾不得自己身份低微了,赶紧劝道:“有话好说,万事等黄老板到了再说。”
张啸林冷哼一声,回头看了看自家师爷。
师爷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聚宝茶楼下面已经聚集了上百号人,全都是短打汉子,拿着明晃晃的匕首铁尺斧头坐在八仙桌旁,只等楼上摔杯为号了。
李耀廷急的汗都下来了,他忽然明白过来,黄金荣今天不会出现了。
黄金荣和张啸林情同手足,遇到这种事情自然是帮张而不是帮自己这个挂名子弟,所谓答应出面调解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把陈子锟引来杀掉才是真正的目的。
虽然陈子锟是在任的护军使,但在人家眼里狗屁都不是,这年头成王败寇,今天还是手握重兵的大帅,明天就成阶下囚的例子还少么,上海滩有上海滩的规矩,惹到不该惹的人,别管什么身份,都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死。
陈子锟何尝不明白眼前的危机,但他依然毫无惧色,紧盯着张啸林的眼睛道:“张老板,今天或许会死很多人,但我保证,你肯定第一个死。”
张啸林矜持的笑了:“我姓张的可不是被吓大的。”
“我从不吓唬人。”陈子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顺手将长衫扯开,里面穿的是黑色软靠,腋下一左一右挂着大眼撸子和花口撸子,腰间斜插两把长苗子盒子炮,后腰上还别着两把撸子,光看见的就六把枪,估摸着裤脚管里肯定还藏着家伙。
张啸林的汗下来了,他是大亨,不是杀手,混社会是讲究心狠手辣,但主要还是以威慑和攻心为主,真正打打杀杀都是下面小弟跑腿,对方的排场和作派让他有一种跟不上趟的感觉。
陈子锟身后四个护兵都是南泰县的土匪出身,这种刀口喋血,谈不拢就打的日子对他们来说简直太平常了,张啸林那些吓唬人的话根本不好使,乡下土匪不懂那个,只知道玩命。
四支伯克曼手提机枪齐刷刷的举起,对准了张啸林和他的保镖们。
浓浓的杀气,弥漫在聚宝茶楼。
张啸林伸手制止了自己保镖的动作,点点头道:“算你狠,你以为开了枪,还能活着离开聚宝茶楼么?”
墨镜师爷也阴森森道:“你知道下面有多少人,多少把枪么?”
陈子锟笑笑,指着对面街上一扇窗户说:“你知道那面有多少挺机关枪瞄着这边么,你人再多,能有我子弹多?”
李耀廷一咬牙道:“张老板,今天我是来吃讲茶的,不是来动手的,不过你真要和我兄弟为难,我姓李的一条命也不打算要了。”
说着从腋下抽出一把大眼撸子来,卡啪一声掰开击锤,垂手而立。
这把枪是陈子锟赠他的。
张啸林很生气,本来今天他是 铁了心要弄死对方的,混江湖的很在乎这个,威信一倒,再扶可就扶不起来了,堂堂三鑫公司张老板的徒弟被人剁了手,这件事江湖上已经传遍,自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为了这场火并,他还给黄金荣打了招呼,让对方不要插手此事,南市警察局也安排过了,别管打得再热闹,警察也不会来。
可眼下的形势竟然大大出乎意料,调集了二百多名弟兄还占不到上风,反而被人拿枪逼着。
张啸林骑虎难下,陈子锟何尝不是如此,真打起来,伤亡在所难免,更严重的是把李耀廷牵扯进来,这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
聚宝茶楼内很安静,静的有些诡异,初秋的上海依旧炎热,张啸林手中的折扇快速的扇动着,汗珠依旧啪啪的滑落。
忽听下面汽车声响,然后是此起彼伏打招呼的声音:
“杜老板来了。”
“杜老板好。”
第十章 杜月笙出面也不好使
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李耀廷忽然松了一口气,悲壮的神情随之变得释然了,张啸林似乎也不那么剑拔弩张了,摇折扇的速度明显变慢。
木质楼梯咚咚响着,脚步声不紧不慢,忽然,门帘一挑,一个略显消瘦的中年汉子跺了进来,短发、藕色长衫,手拿折扇,笑吟吟的看起来像个钱庄掌柜。
“杜老板,您来了。”李耀廷赶忙打招呼。
张啸林哼了一声:“小杜,你来做什么?”
来者拱手作揖:“张老板好,李老板好,陈将军好,我听说今天聚宝有人吃讲茶,特来凑个热闹,都是自家同门,把枪先收了吧。”
李耀廷先把大眼撸子插回了枪套,张啸林等人没有动作,因为他们根本没机会拔枪,现在还被四支伯格曼手提机枪指着呢。
陈子锟大马金刀地坐着,纹丝不动,没有他的命令,手下四个经年悍匪出身的护兵也端着枪不动。
李耀廷急了:“大哥,让弟兄们把枪撤了吧,这位是杜月笙杜老板。”
陈子锟早就猜出对方的来头了,聚宝茶楼埋伏重兵,还能从容进来的人,肯定是上海滩的头面人物,姓杜的大老板只有一个,那就是和黄金荣、张啸林并称上海三大亨的杜月笙了。
江湖有云,黄金荣贪财,张啸林善打,杜月笙会做人,今天这场乱子,三大亨都牵扯进来了,张啸林与自己针锋相对,黄金荣隔岸观火,杜月笙不请自来,是敌是友还是两说。
“原来是杜老板,久仰了。”陈子锟一抱拳,向护兵们做了个手势。
四个护兵低垂了枪口,但手指仍然搭在扳机上,稍有风吹草动可以立刻开火,现在他们处于数百人包围之中,别看表面上大大咧咧不在乎的样子,其实神经已经绷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