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慎言,什么贵妃娘娘?那沈氏女手上性命无数,已经被陛下贬为庶人啦!
唉,好歹也是相伴数十年的贵妃,陛下竟然会这般绝情啧啧,咱们大狱里的人最清楚不过,绞刑可是要比斩首痛苦太多!
痛苦又如何?咎由自取罢了!要我说,安安分分当个贵妃娘娘有什么不好,非要在后宫里作妖;还有那个二皇子嘁,一脉相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不知他们是出于何种心态,闲话时并未压低声音,字字句句都清晰地传进了明晖耳中。他一边听着这些话,一边呆呆盯住牢房里的杂草,浑身颤抖不休,脑海里的思绪杂乱不成章,竟一时不知是该恨还是该悔。
本以为至少能保下母妃的性命,但谁知道却
天道好轮回,昔年他们在成功刺杀明晏之后有多么激动畅快,现在就有多么悲凉无助。
廷狱中,昏黄的灯火上下窜动,远处似乎还隐约传来沈氏族人的哭叫声。明晖静默着靠坐在墙角,感受到彻骨的冷意从脊背上传来,一路攀升渗透,逐渐将整颗心都浸得冰凉一片。
因果轮转,报应不爽
他正痴痴想着,却忽听牢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下意识抬头望去,便看到狱卒正从墙后绕出,向着什么人点头哈腰道:殿下,就是这儿了!
嗯,来人点点头,上前一步,让她那张如画般精致的容颜被灯火照亮,勾唇笑道,还不快将门打开,让本公主与二皇兄谈一谈心罢。
明晖冷眼望着对方,一言不发。只见狱卒将牢门打开后,便知机地退避到了远处,任由那人施施然入内,冲着他微微一笑,很给明晖面子地用了昔日敬称,温和有礼道:在这儿住了数日,不知二皇兄可还习惯?
托九皇妹的福,虽然对方忽略了自己如今的庶人身份,但明晖却并未感到她的分毫体贴,只淡淡道,住得惯极了。
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带刺的回答般,明昙并未感到愠怒,反倒是抄手而笑,颔首道:原来如此,那皇妹我就放心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半晌不语,挑眉打量起廷狱的陈设形貌,目光还在明晖囚衣前那个大大的犯字上停留了片刻,方才发出一声轻笑。其中讽刺意味甚浓,惹得后者当即蹙眉抬眼,冷声说:九皇妹今日屈尊驾临,就是特意来看我的热闹不成?
哎呀,皇兄何必动怒嘛,明昙笑着掩住唇,语声柔和道,我今儿个过来,可是有重任在身,要专程请你喝上一杯践行酒呢。
说完,她拍了拍手,身后便立刻走出一名太监,手中稳稳举着托盘,上面摆了个酒爵,冲明晖阴森森地笑了笑,矮身道:奴才见过二殿下,给二殿下请安。
一见那盛满酒水的杯盏,明晖哪还能不知道明昙此番真正的来意?登时瞪大双眼,面上神情变得又惊又怒,你你竟敢
诶,皇兄别发火啊,明昙歪歪脑袋,懒洋洋地说,这可是父皇御赐的美酒,旁人就是想要,都没有这个福气呢!
父皇御赐?
明晖满腔的熊熊怒火,就像是被陡然泼了一盆冷水般,霎时全数熄灭唯余些许灰烬留在原处,仿佛象征着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斩草必除根,果真是父皇的风范。
明晖默然良久后,才惨笑了一声,坐姿也渐渐从先前的笔直变为瘫软,颓唐问道:可否请九殿下告诉我,母妃她
皇兄放心,贵妃娘娘走得十分慨然,明昙收了收笑意,看上去并没有为仇人的凄惨结局而感到多么欢欣鼓舞,只是平淡道,念及她从前伺候父皇有功,宗人府特意挑了绢缎作绳,倒也算得上是体体面面了。
明晖攥紧双拳,本以为自己会暴怒、亦或是会痛哭,但当真正确认母妃身亡的消息时,他却只觉得全身都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那样,眼前晕了晕,良久才缓过劲来,露出一个苦笑,体面,哈。
他有些讽刺地摇了摇头,抬眼看向明昙,这样说来,我和母妃倒比外祖好些,起码死后能留个全尸?
这是自然,明昙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父皇对你们母子足够慈心,你应当敬谢天恩才是。
哈哈哈哈!对、对,是该谢恩!
听到这句话,明晖便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忽然癫狂大笑起来,眼球里也悄然爬上几道血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突兀地落下两道泪痕,多谢陛下恩赏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昙袖着手,冷眼旁观他神经质的表现,就像是听到婉贵妃死讯时那般,心中并无什么喜悦,仅仅只有着终于结束了的慨叹,与一些微妙的厌烦。
不过是一个皇位而已,为其厮杀到头破血流,真的值得吗?
她别开眼睛,不愿再看明晖,只冲那端着托盘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上前两步,弓着身子将酒杯进呈到明晖跟前,像个幽灵似的慢吞吞道:乾王殿下,请。
酒香四溢而出,似有若无地夹杂着一丝腥甜,让明晖的笑声倏地顿在了喉咙之中。
牢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他抬起眼看向明昙,目光扫过对方精致华美的衣着,又看看自己浑身的狼狈,不禁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端起酒盏,向着对方遥遥举了举,无论如何,倒也多谢你愿意来送我一程。
若直到临死之前,还连个认识的人都见不到,那才是真正令人悲哀。
明晖叹了口气,也不管明昙有没有应答,便把杯子靠近唇边,坦然地将鸩酒一饮而尽,然后倒转杯盏,摆了摆手道:行了还请九殿下高抬贵手,给我留点最后的颜面,等会儿再进来收尸罢。
闻言,明昙深深看了明晖一眼,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转身缓缓走出了这件牢房。
她没有留下来等待,而是吩咐那名太监把事情处理妥当后,便跟着狱卒缓步离开廷狱,推开大门,骤然像是从地府回到人间般,在眨眼时窥见了那抹挂在天边的斜阳。
它如同那杯鸩酒般殷红。
殿下?
一声轻唤从身旁传来,将出神的明昙拉回现实。她偏过头去,看向满脸担忧之色的林漱容,忽然感到浑身泛起一阵难以抵御的疲惫。
事情办完了。
明昙长长舒出一口气,抬手握住林漱容的指尖,自嘲般勾了勾唇角,低声向她倾诉:方才在狱中时,我看到明晖那副模样,居然会觉得他也有些可怜。
林漱容顿了顿,收紧力道回握住她,用另一只手替明昙整了整衣襟,白皙的皮肤上被夕阳映出微光,带着些许温度,轻轻蹭过后者的脸颊。
胜者王,败者寇。这是自古而来的道理。林漱容柔声道,殿下会有此种心境,不过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稍微变得严肃了些,抬手抚上明昙的发顶,您如今是双方之间的胜者,不该存有这些杂念才对。
对敌人的仁慈,正是对自己的残忍。
嗯,我知道的。
明昙当然知晓林漱容的言下之意,抿起唇,更加握紧了对方的指尖。
今日我既是胜者,她淡淡道,那么往后,无论何时我也一定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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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冬去春来, 桃花盛放。
时光在弹指之间飞逝而过,只一个转眼,距离叛王明晖作乱被俘、在廷狱中畏罪自尽, 便已经过去了三年之久。
叛军谋逆带给京城的阴霾早已尽散,取而代之的是繁华与富庶。在这几年间,百姓们的生活水平和质量更上一层楼,商业、以及种种文化产业兴盛不衰, 并尤以升平街上的顺安书斋和顺安茶楼为最:他家的神仙志怪话本向来很受欢迎,随便一张插图都精美绝伦,更何况还有读书人们争相追捧的一品教辅《折桂题抄》作为镇店之宝, 也只在顺安书斋专卖,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家比之更早出刊的铺面。
《折桂题抄》里的文章风格偏向务实, 编订的例题也与朝廷惯常关注的大事件有关,堪称远见非凡。刚出刊时的那一年, 春闱过后,就有许多取中的贡士对此刊大加赞扬,后来更是被当科状元亲口点评为与韩柳文章相较,亦有过之,从此便声名远扬,堪为天下学子心中圭臬即便是屡出奇才的隶州考生, 也对《折桂题抄》颇为推崇, 甚至不惜四处托人到京城代购, 足以见得此刊的热销程度。
眼瞧着这块大饼被顺安书斋独占, 旁的书铺自然艳羡不已。可惜无论他们怎样打听,却都没能获得半点关于这题抄的消息,而那些号为优昙客、叠溪先生、放鹤山人等等的笔者们则更是无处寻踪,久而久之下来, 也只能含恨作罢,眼睁睁看着顺安书斋一家独大,连带隔壁的茶楼也整日络绎不绝,全是到其中静坐读书的客人,一呆就是大半日不肯离开。
不过,虽然表面上是沾了书斋的光,但若是抛开前者不提,这顺安茶楼其实也很不简单:也不知它是哪来的渠道,其中售卖的茶水种类包含甚广,既有贩夫走卒都能来上一杯的普通凉茶,还有万金难求只芽片叶的春州佳茗,因此在京中上流圈子里的知名度很高,极受达官贵人们的追捧喜爱。
这就导致京中逐渐有了一个经久不衰的流言难怪当年九殿下会选在这间茶楼登高一呼、与民同乐呢,不愧是沾过镇国公主福气的地方啊!
而说到永徽公主,便还有一点不得不提。
自从宵禁被她奏请取消之后,京师就真正变成了灯火通明、云月长临的不夜城,各处坊市从清晨到深夜,大喇喇开门迎客,从不需要担忧自家店面会否遭窃遇劫在禁军和顺天府每日不间歇的巡查之下,即使是最毛手毛脚的贼偷,遇上了他们也要退避三舍,哪还敢起什么歹心?
若是不慎被拿住,带到顺天府按律公断,那可是会被押入牢中、好生蹲几天大狱才能出来的!
于是,在诸如此类的举措之下,律法的严明与权威性早已深入人心。且在一年前,九公主还和丞相府林大小姐一起上奏,联合刑部,共同对天承律进行了修订和完善。其中涉及贼盗斗讼、户婚田宅、官吏职制、赋税徭役、茶盐商贸等诸多内容,涵盖深广,革故鼎新,对于官场吏治和民间风气产生了极强的正面影响,甚至被皇帝亲口赞誉为集千古法礼之大成者,堪称评价甚高!
由此得见,永徽公主的种种所作所为,早就在潜移默化之间改变了许多东西。
再加上近日,沅州那边更是屡传佳音。新修的水渠开源通淤,溉泽百里,让百姓得以足不出户,便能够用上远方沅河中的清水;并且,城外漫山遍野的药材也是长势喜人,还有不少名贵的品种,都已经被送往京城、尽数收入了明昙的私库
还是按老规矩。
新落成的永徽公主府里,明昙一边弯下腰,用竹瓢舀了些清水,一边转向不远处听候吩咐的邹掌柜,懒洋洋道:我自己留用四成,剩下的则送去大公主府,请天明商会帮忙处理即可。
是,殿下。邹掌柜冲她恭敬行礼,见没有别的吩咐后,便不再打搅,识趣地告了退。
清明过后,气温转暖,庭院当中的春意正是最为盎然之时,朵朵桃花在枝头盛放,招展于微风当中,开出一地粉白落英。
帝后二人父母慈心,把明昙在宫中多留了三年,即使再怎么不舍,也终是颁旨给她修葺了公主府,月前方才完工。其中的陈设都经了明昙本人过目,院子里更是完全照着她的要求,一半种了桃花林,而另一半则单单栽了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它们各自象征着什么人,当然也不言而喻。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暖融融地照在院子里,半边花团锦簇,半边枝繁叶茂,打下一片梧桐的树荫。明昙端着方才舀好的那瓢水,噔噔噔小跑到石桌旁,探头看了看林漱容手上浑圆的面团,有些兴奋地问道:好了吗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
林漱容用手指戳戳面团,感受了一下松软程度,侧头问道:殿下的花汁也捣好了么?
再加点水就可以啦!明昙将装有桃花瓣的陶臼扒拉过来,翻手往里面倒了些清水,仔细端详着其中色泽略深的殷红花汁,认真思忖道,就用这个揉面吗?会不会有点太粉啦?
林漱容看了一眼,摇头笑道:只是现在看着发红罢了等会儿揉进油酥里以后,恐怕您还要觉着颜色太浅呢。
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九公主吐了吐舌头,给陶臼蒙上一块纱布,把里头的花汁过滤到瓷碗中,邀功似的将其推到林漱容面前。
早春的桃花本就馥郁,而花瓣经过腌制后,再捣碎成花汁,则更是散发出淡淡的甜香,沁人心脾。
林漱容显然对此成果非常满意,拿起瓷碗,一边用掌心在木板上揉擦油酥皮,一边慢慢加进花汁,让雪白油亮的面团逐渐变成与花瓣相似的浅粉色后,方才停手,含笑朝明昙温声道:您瞧,这下不是正好么?
哇,好厉害!
明昙特别捧场地凑到她身边,盯着那块混了猪油和花汁的面团看了又看,不由得惊讶道:简直和朴香坊桃花酥的颜色一模一样!
朴香坊是京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惯爱推出一些限量的时令点心,回回都要天不亮便去排队,才能买到那么可怜兮兮的一两盒,却也仍然引得无数人蜂拥而至。
原因无他,实在是那糕点的滋味太好,只要吃过就再难忘怀。
明昙曾经有幸尝过朴香坊夏季特供的莲子糕,只觉得能和林夫人的手艺一较高下。但无奈,他家的生意太过兴隆,最近新出的桃花酥是怎样都买不到,搞得明昙一连几天都闷闷不乐,这才引得林漱容亲自洗手下厨,准备仿着做几块同款,就是为了能哄她家殿下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