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遗手骨攥得咯咯响。
一头白猿……什么都不如他,唯有一点、唯有一点……天、性、纯、良!
他豁然站起身。
他要去南凉洲,把那根碍眼的竹子给砍了!
……
方拂歌遥遥看着不归阜中那道杀剑往南凉洲而去。
一千二百年前,方拂歌遍查双文律的道心。
他成了世间最了解双文律的存在。他知晓他的一切,见证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可是,这些曾经使双文律心动情动意动的七情六欲与往事,如今都不能再成为牵绊他的存在。
可他走得既非道种那般斩却一切的道路,也非魔那般调心如幻万般自在的道路。他的心像一柄剑,剑身一面折射出一切旧影,一面倒映着外物万象,可是这一切都不能改变剑本身的刚硬锋利。影只是影。
不是没有情,不是不存在,但一切都不能影响他。
这是什么道?
方拂歌未能寻到他的破绽,反而自己生了障碍。
从那时起,方拂歌就做下了一个决定。
他花了三百年,重整魔渊的情况、给自己布置出一重假幻象,然后,舍尽一切修为,只余一道魂魄,如此,才能进入乾坤不被排斥。
他进入乾坤的这九百年里,度过最开始的艰难之后,化身拜入过无数正法仙宗,学他们的法、看他们的道。
可是,这还不够。
他想扒开双文律的道心,再看一眼。
夏遗到底是不是他的破绽?
……
乾坤重整神道时,乾坤大能在天地立下八柱,双文律拔发顶竹簪,掷于南凉洲,成天地第八柱。
竹簪落地生根,长成一株叶可拂云的竹。
这株竹在南凉洲立了几个月,南凉洲的魔修们竟也就眼睁睁地看着。
一群废物!
夏遗冷着脸来到翠竹下。
竹身挺直,碧翠如玉,顶端的枝叶承接天露,被风一摇,就撒下条条清气。
许多魔修都来到这竹下,试图参悟出其中一星半点儿的意蕴。
他们砍竹子?他们且舍不得砍这竹子呢!
面子算什么?若是能学到剑尊的本事,转修正法又有什么不好?节操?什么节操?魔修要什么节操?
不过,这群不要面子的魔修在见到夏遗后,就一个个都溜了。
这杀星怎么来南凉洲了?!他不是一般都待在北凉洲不出门吗?
夏遗一张脸凶得煞气逼人,他现在没心情理会周围这群魔修,长眼色的都跑了,不长眼色的……
他目光一横,捉到个在不远处徘徊的身影。大约是仗着自己的修为,觉得可以在这个距离看一看热闹。
“楚狂人?”夏遗裂开嘴,“他没告诉过你,我再见到你,就要杀你吗?”
楚狂人心中警铃大作。
他来竹下,本是和其他魔修一样的原因,并没有想到会遇见夏遗。
楚狂人听说过夏遗,但还从没和夏遗打过交道。他这是哪得罪了夏遗?怎么一见面就要喊打喊杀的?
可夏遗的杀气不是作假,他已经拔出了剑。
楚狂人脸色一变,脚步一动就想跑。
他是个狂人不假,但狂不代表他就会没头没脑的找死。
夏遗的剑域已经展开,铺天盖地的杀意像永不止息的狂风。
空间被封锁,楚狂人慢了一步,见逃不脱,索性不逃了,狂烈之气顿起,将无边杀意隔在身外。
他的修为在第八重天璇境,同为拾柒大魔,不见得就怕了夏遗!
“你说的‘他’是谁?”楚狂人问道。
他虽然不怕和夏遗打一场,却也不想稀里糊涂地打这一架。
夏遗一剑劈过来,楚狂人使一柄长斧,架住夏遗的剑。他面色一变,身形暴退,吐息数次,才将侵入体内的杀意驱除。
夏遗嗤笑一声:“你是怎么踏上修行路的?你是怎么开始仙魔同修的?你是怎么炼你的狂的?”
他每问一句,就劈出一剑,将楚狂人劈得连连后退。
楚狂人的脸色已越来越难看。他已发觉到自己的失策。
同为□□魔,夏遗的修为怎会高到如此可怕?!锋利的杀意顺着长斧斩入他的身躯,也斩入他的心神,令他的神识都开始刺痛。
他感觉到夏遗好像并不急着杀他,但假如他胆敢放松,那就真的要没命了!
但最让他心中不安的不是夏遗的剑,而是夏遗的话。
“你什么意思?”楚狂人问道。
他为此分了心神,被夏遗一道剑意破入心神。
杀!
他是怎么踏入修行路的?
滚滚杀念强横地破入他入道一念,唤醒一个被沉埋了将近千年的名字——毕于烽。
楚狂人本不姓楚。他的身份来历无人知晓,只知其出身于大楚,所以被人称作楚狂人。
毕于烽并非像寻常修士那般逐步修行而始,他本是凡人,一朝顿悟修为自生。
他是楚人,亦使楚亡。
毕于烽没生在一个好时候。他出生的时候,大楚沉疴已积重难返,内有忧患外有强敌。
大楚北地,有一座险要关隘,名为“监牢关”,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可是连这样的关隘,都被人夺了去。
过了监牢关,南面千余里的沃野都再无关卡险要,监牢关破后,被北敌一直糜烂到许阳河。
毕于烽是天生的名将,但他那时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将。大楚情况糜烂,北地恶况无人敢去,毕于烽立下军令状,前往北地,硬生生在这样的恶况中夺回了监牢关。从此以后,他就被大楚的百姓称为军神。
但他最后还是败了。败得全军覆没,再无一丝回旋余地。
因为他不是败于敌人之手,而是败于大楚。
那帮看不起武将的软骨头,还有怯懦无耻的皇帝,把他连带着他的兵,一起卖给了敌人,换取他们归还监牢关外十二洲加两国永结同好的承诺。
毕于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一夜入魔。
他没有等这帮天真恶毒的蠢货被北敌杀灭,他自己灭了楚国。
那些血里肉里骨里,土里埋不下的尸骸里,化不尽的怨与恨,杀掉了毕于烽,成就了楚狂人。
他的斧中挥出血煞,硬生生逼出夏遗的杀意:“滚出我的心识!”
夏遗抬手接住了他的斧头,他的左手像铁钳一样死死钳住斧刃,对楚狂人笑起来:“你当初屠城的时候,怎么不替城中百姓怨一怨、恨一恨?”
他右手一剑刺入楚狂人的肋下。
楚狂人吐出一口血,他拔不出自己的斧,只好弃了兵器,将自己从夏遗的剑上拔下来。
夏遗由着他后退,左手用力,慢慢把这魔修中赫赫有名的狂魔斧捏了个粉碎:
“你当初让士兵吃人肉时,怎么不替那些釜鼎里的肉生一生煞气?”
“君王无道,不予钱粮,我不屠城,何来大胜?我不食人,怎么养兵?!”楚狂人须发皆张,“恶事皆由我做了,他们靠我和我的兵才能过他们的太平日子,到头来再杀我,自己清清白白,哪里来得这样美事!”
楚狂人开始发狂。他伤得越重便越发狂,越发狂便越强。身上的气势成倍地翻卷起来,冲得方圆百里草木皆平。
他双目赤红,已被这可怕的杀气激出了狂性,伸手一握,抓住一片飘落的竹叶,以此为基,从暗红的血煞中抓出一柄由血煞凝聚成的巨剑。
夏遗的目骤然冷了下来,一剑削断了楚狂人的右臂。
“你的仙道功法从何而来?”
他的杀意逼入楚狂人的心识。
只要楚狂人的心中还有杀念,他的心神对夏遗来说就门户大开。
楚狂人不知道他的仙道功法根源于何,那是他意外得来的。直到剑尊在南凉洲掷下这一根竹后,他才从这支竹的气韵中觉察到与自己相似之处。所以他泄了狂性之后,才回来琢磨这支竹。
但现在夏遗也来了,他越与夏遗交手,越觉得夏遗的修持中有太多与自己相似的地方,可是却又处处比自己高明。
夏遗寻得到他心中的杀性,他却找不到夏遗心中的狂性。
他是如何得到这仙道功法的?他是如何想到将一身魔念尽归于狂的?他是如何将仙魔两道结合在一起同修的?
夏遗的杀意在楚狂人心识中催逼,迫使他不断去想,去回忆他所历的一生,去觉察每一点细节,然后将这些不起眼的细节串联成线。
对于自在天魔来说,想要导演点什么,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他在北敌心中引导他们的憎恶与恐惧、催发他们的阴谋之思,他在大楚朝廷心中种下畏惧与嫉恨、引发他们的卑鄙之念。这些都是人心中本就有的东西。于是,没有任何痕迹,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魔修的功法、仙人的秘境、前人的笔记……只要一个人的心中还有欲念与情感,那他就会被欲望与情感催使着去做事,他就成了——自在天魔的傀儡。
“是谁?!”楚狂人彻底发了狂,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这戏剧般的经历是别人写好的剧本,实力在狂性下成倍地翻涨。
夏遗笑起来:“哈!这才有些意思!”
他又是一剑斩了出去,这一剑杀气更重。
“悲悲切切哀哀怨怨纠纠缠缠,杀你我都觉得无趣!”
纠缠?哀怨?悲切?
皇帝、文官、北敌被牵丝成了傀偶,楚狂人也被这些牵丝成了傀偶。
他在杀意所逼下,所有的狂念汇聚成了一柄斧,无需其他东西做根基,他自己就是这狂性的根基。
“啊——恨生逢乱世,恨怯懦的皇帝卑劣的文官,爱生逢乱世,正适合我杀人!”
纠缠什么?哀怨什么?悲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