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神乞求的奇蹟,直到最后一天也没发生。
那一天,广场上喧嚣着教徒的叫骂,曾经圣洁的象徵穿着脏旧的长袍、背负沉重的枷锁,踏上刑台;那一天,王室全员穿着肃穆的黑衣出席了那场处刑。
罪人露芙跪在刑台上,她的心情异常平静,她虚弱地望着刑台下的民眾,都是些在王城见过的熟面孔,远处的看台上,国王、王后、王太子和小公主都坐在那里,妹妹薇吉娜随侍在公主身侧,距离太远,露芙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
骑士长杰沃登踏上了刑台,他戴着一副皮手套,握着一把斩首刀。
那短暂的数秒感觉起来很漫长,杰沃登缓缓走到她身旁,刑台下激烈的叫嚣声彷彿被刑台上的静默隔绝了,露芙低下头来,感觉杰沃登为她拨开长发,露出雪白的后颈。
「杰沃登。」
突然,她平静地开口,带着一种坦然的温柔。
「要让夏乐緹幸福哦。」
男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没有你,我们不会幸福的。」片刻沉默后,杰沃登回答。
他的嗓音很冷静,冷得就像不带任何一点情感。
他站起身,将刑刀的刀锋架上她的颈子,纵然话语那样冰冷,他的动作却相当轻柔,轻柔得连锋利的刀刃也没有割破她的表皮,他把那沉重的大刀提得小心翼翼。
远处,看台上的国王站起,高高举起了手臂。他们诉说着什么、宣告着什么,都听不真切。露芙不自觉想起了国王第一次收到她礼物时的那个生日,他就像个小孩笑得合不拢嘴。
王后加丽娜,耐心聆听所有她诉说的琐事,像个温柔的母亲。
王太子西罗多,聪明绝顶却有点笨拙的哥哥,和他一起讨论书本的时光真的很快乐。
妹妹薇吉娜,总是用撒娇的拥抱迎接她,是她任性又蛮横的小天使。
夏乐緹,她永远的挚友,为小事而哭,也被小事逗笑,她不会忘记她们拉着手在落叶上跳舞的每个秋天,是她清澈如银铃的笑声为她的生命点亮一盏光。
露芙的嘴角扬起了浅浅的弧度。
还有杰沃登——她所深爱的杰沃登。
那个紧拧着眉去挥剑的杰沃登,一板一眼压抑自己、把任务放在最优先的杰沃登,世人们只知道他强大又英勇的一面,只有她知道他每个月会来圣堂为死者祈祷的那份温柔,只有她知道,当他抱起婴儿的时候,双手总是紧张得颤抖。
露芙的嘴角勾起了浅浅的微笑。
她原谅了。
就算这些人终究没有注视着真正的自己,就算他们连表明自己天使的身分都不愿意,就算没有弄清楚载体的身分是什么,至少,她与他们曾经拥有的快乐是真实的。
她放下了。
作为信号,国王放下了手,于是刀起,刀落。
银光划开细细的脖颈,鲜血染红刀刃,在屏息的静默中,脑袋咕嚕嚕滚到刑台边缘。最后的知觉即将远去时,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倒映在她眼底的,是刑台下抱着银发婴孩的女人。
一股温润的情感淌过了她,像漫开的血。
于是她明白了。
这是她呼唤那人的地方,也是那人呼唤她的地方。
——她终于完整了。
*
祸国之女露芙终于死去,却彷彿留下了诅咒。
在那之后不久,雷默多的国王与王后相继去世,小公主卧病不起,最终在那年秋天身殞,她的侍女随后自杀。继位的王太子多活了一些时日,定好王国下任继承人后,他也驾崩了。
人们都在传,这是魔女露芙对祖国残忍的诅咒。
教廷为了平息冤魂的愤怒,随便找了个理由又将露芙追封回圣女。人们再也不敢谈论那个名字,生怕诅咒也找上了自己。
至于骑士长杰沃登,他不明原因断了腿,再也没有回到前线。
丧失了武勇的炽天使的加持,明火军无法再往前推进,琉加守军很快取回优势,夺回城市三个外防城镇,明火军一再撤退,终究溃不成军,黯然解散。
琉加恢復了和平,崩毁的第一城区在战后重建,东西两边的商路也再次打通。
三年后的春天,阿雷尔特商队带着西方大陆各国的货品,再度造访这座城市。
第一城区小酒馆的大门被推开时,酒馆主人诺弗拉正在擦拭器皿。
「抱歉,我们还没到营业时间哦。」他向抱着孩子的来者微笑。
「我知道,请问莉莉·法弗尼尔在吗?」
「啊……是莉莉的客人?她今天在训练呢。」诺弗拉友善地问,「您要留下来等她吗?请问您的大名是?」
「不……如果她不在,我想找云生。」
「呃……云生?」诺弗拉愣了几秒,「请问您到底是……」
男人没有回话,也不愿透漏姓名,只是将领巾又上拉一些,似乎意图遮住自己的脸。他在原地等待酒馆主人的回答,诺弗拉这才注意到,男人的右腿是木造的义肢。
「是……没有问题。」诺弗拉怀疑地眨眨眼,不晓得对方找自己才三岁半的小儿子究竟有何贵干,但他仍是看向角落正在扫地的少年,道,「玛尔基,可以帮我带云生下来吗?」
「好、好的……」墨绿发色的少年靦腆慌张,听话地匆匆上楼。
「要不要先坐下?」看男人打算站着等待,诺弗拉关心地问,「您的腿不方便吧?」
「不,还行。」男人简短回答。
「是因为事故吗?」
「不,战争期间砍断的。」
「噢、天啊!」诺弗拉露出心疼的神情,「是明火军做的吗?您是外防城镇的士兵?」
「不,我自己砍的。」男人淡淡地说,「这样就不用再上战场。」
「那还真是……很特别的逃兵方式……」诺弗拉难以置信,「不后悔牺牲了腿吗?」
「一条腿而已。」男人的眼神黯淡下来,「我已经牺牲了最重要的人了。」
察觉背后有什么故事,诺弗拉担忧地蹙眉。
正想为男人调杯酒,请他坐下来好好谈心,外头便传来一阵嬉闹声,紧接着,酒馆的大门被推开,一个少年鲁莽地撞了过来,穿戴义肢的男人侧身轻松闪过,而那少年纵身扑倒在酒馆地板上,哈哈大笑。
外头追来了另一个东方面孔的少年,也笑得合不拢嘴。
「太慢了啦……琥太郎!哈哈哈哈!」
「噗哈哈哈!结果还是赢不了云齐啊!」
「云齐,别躺在地上打闹,会给客人添麻烦的。」酒馆主人苦笑着责备。
「是、是。」少年随口应答,从地上站了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他仰头看向那陌生又高大的男人,好奇地眨眨那双红眼睛,「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位……」
「哥哥。」
软软的平静的童音在此时打断了少年的提问,他们回过头去,只见约莫三、四岁的银发孩童被玛尔基抱着下楼,少年见状脸色沉了下来。
「玛尔基!说过几次了,不准随便碰我弟弟!」他一个箭步衝上前,把三岁男童夺回来,溺爱地搂在怀里,「回来晚了抱歉,哥哥回来了,云生!」
被莫名臭骂了一顿的玛尔基委屈地低下头,却不敢反抗。
「别这样对玛尔基,云齐,是我请他带云生下来的。」
父亲的苛责没被少年听进去,云齐只是嘖了一声。银发男孩那犹如陶瓷娃娃般精緻的脸庞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目光直勾勾盯着站在门口的男人,以及他怀里的另一个男孩。
那是个黑发的男孩,有着一双金色的眼眸,正好奇地打量酒馆的一切。
「这位是来自阿尔雷特商队的艾德。」注意到云生的视线,男人弯下身,将怀里的男孩放下,「云生,希望你能和他做朋友。」
「呃……云生吗?」一旁云齐的朋友苦笑。
「我觉得云生他不会说话的……」云齐小声喃喃自语,但还是将怀里的弟弟放下。
云生还是维持他婴儿时期一贯的沉默,两个男孩默默对视着彼此,艾德的嘴角扬起了大大的笑容,他上前踉蹌迈开几步,突然抱住了云生。
云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回抱艾德。
然而,仅仅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云齐和琥太郎看傻了眼。云生性格冷淡,从来不会主动拥抱任何人,何况还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噢……」诺弗拉露出怜爱的神情.「他们真可爱。」
看着两个男孩相互拥抱的画面,男人也勾起微笑。
「我还有要事要去办,先走了。」男人摸了摸艾德的头,起身,「艾德,你好好保重,在这里等你妈妈来接你,好吗?」
他转身要走,两隻小手不约而同拉住了他的裤管。
男人低下头,只见艾德和云生一齐仰头望着他。
顿时,男人的心中涌上一股复杂的情感。
「大葛格……还会回来麻?」艾德弱弱地问。
「也许吧,也许不会。」他弯下身,大手同时揉乱两个小男孩的头发,「如果你们两个能一直当好朋友的话,也许我有一天还会回来看看你们。」
「好!」艾德用力点点头,「缩好了哦!」
云生没有说话,他的视线专注地在男人的脸庞上停留,然后他稍稍睁圆了眼睛。
「云生记得。」男孩突然开口,「露芙。」
男人愣了数秒,没有说话,在场没有人明白为什么男孩说出那个陌生的单词,唯有男人的脸上勾起了苦涩却温暖的弧度。
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而男孩们站在原地目送男人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转角,他们的眼神那样专注,彷彿那是他们与男人最后一次见面。
小手与小手牵系着,就像履行了什么承诺,牵得紧紧的。
*
是夜,中央城区的主祭教堂。
大祭司马洛急匆匆奔过弧形走廊,衝向第七厢房,推开数名挡在门口不知所措的祭司巫士,跑进房内,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震惊地瞪大双眼。
银发女人瞪圆着眼倒在床铺上,胸口插着一把发光的斩首刀。
「这……这是什……!」
他急着要衝去拔刀,却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弹开,身旁的巫士赶忙扶住他。
「我们已经试过了,没有人能靠近那把刀……」一名巫士说。
「就好像是被施了什么结界一样。」
「梅菲斯托先生也是,不管怎么叫都没反应……」
苍老的祭司颤抖着,扑通一声,绝望地跪倒在地板。
「黑之勇者……死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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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所有支持着露芙到这里的各位,露芙篇到这里完结了,艾德与云生和黑之勇者间未完的故事会在亚莱蒂的时间轴上为大家慢慢补全
作者这两天要出门远行,一部分留言可能要回来才能回,请大家见谅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