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入院算是无妄之灾,抓嫌疑犯轻轻松松,倒是在路口凶残地按倒犯人之后, 路过的热心市民把林见秋当成了危险分子,挥舞着拖把就朝他脑袋上拍了过去。
  林见秋躲闪的时候一头撞上后面的墙角,又被结结实实拍了一拖把。
  再醒过来的时候就是在医院了。
  就在俞潇进门前几分钟,那位热心市民才放下一大篮子水果,满脸羞愧地离开。
  林见秋看到俞潇面色古怪,不由翻了个白眼:「想笑就笑吧。」
  俞潇顿了顿,背过身趴在房门上,肩膀抽动了几下。
  然后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林见秋摸了摸脑门,觉得这伤受得还算有几分价值。
  直到隔壁的护士来敲门示意俞潇声音小一点,他才红着脸点头,勉强止住笑意,但转头跟林见秋说话的时候,一看到他脑袋上的绷带就有点控制不住表情。
  为了表示幸灾乐祸并非本意,俞潇离开之前还记得正经嘱咐林见秋几句。
  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让他注意身体,别总是冲得那么猛,不然要警察干嘛。
  其实也不过就是一次寻常的探病,这样的场景在林见秋回来之后的那几年里复刻过无数次,差别无非就是俞潇后来稍微学会了一点佛系的平常心,不再总把林见秋往狂热的自杀爱好者的方向上想了。
  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大概也就是林见秋第一次主动跟朋友谈及生死的话题。
  他本来没想说什么的,抬头看到俞潇脸上掩不住的担忧,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叫住了他。
  「我觉得活着挺好的。」林见秋说,「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俞潇用带着一点困惑的神情打量了他片刻,最后神情缓和下来,点了点头。
  「最好是这样。」
  哗
  林见秋好一会儿都听不到别的声音,世界万籁俱寂了不知道多少分钟,耳边一道轻微的水声划开了那阵嗡鸣声。
  河岸边有一片垂杨,主枝杆有一小片伸进了水里,林见秋拽住枝条,慢慢爬上岸,然后顺手将兰煦也拖上来。
  他们身上全都湿透了,兰煦口袋里剩下的那点存货自然也没了用武之地。
  林见秋把兰煦拽下去的时候撞到了崖壁上的树枝,兰煦靠里侧被抽了好几下,胳膊被划破了,鲜血直流,根本抬不起来。
  他明明还是睁着眼睛的,却好像已经失了魂。
  林见秋揉了下耳朵,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和通讯器,伸手捣鼓了几下都毫无反应。
  只能自救了。
  林见秋叹了口气,倒不算太失望,抬头看看周围,草木茂盛,远处是一片树林,再回头看,几片连绵的崖壁,只能往前走。
  就在林见秋琢磨着拖兰煦的哪条腿比较好的时候,躺尸的那个冷不丁地开口了。
  为什么?兰煦没头没脑地问。
  除了你,不会真的有人用到那些□□的。林见秋说着看他一眼,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兰煦缓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可以听到一点。
  林见秋踢了他一脚:那就站起来自己走。
  兰煦定定地看着他,继续追问:为什么?
  林见秋:因为他们怕死。
  兰煦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没接话。
  林见秋:在山里用那些东西很危险,他们就算再怎么听你的话,也会把自己的命放在第一位。
  兰煦听出了他话语之中的讽刺,但落在兰煦的耳朵里就是胜利的宣告。
  原本他想得很简单,林见秋答应他最好,如果坚持跟他作对,干脆叫他跟着一起陪葬。
  他挺喜欢林见秋的,但感觉又很矛盾。
  自从在报纸上洗白之后,林见秋就很低调了,在查案方面给警方提供的帮助很多,聪明得让常人望尘莫及,从某些角度看也算是主持了正义。
  但在某些方面,他又死板顽固得令人恼怒。
  他做事全按照规则在走,对于法律之外的情理却好似全然不顾,哪怕是再可怜、再无可奈何的犯人,只要杀了人,就得不到他的任何怜悯和同情。
  更不必说偏袒和帮助。
  通过黑客网友获得更详细的案件资料之后,越是深入了解林见秋协助破案的过程,他就越难以控制自己生出的钦佩。
  很多时候他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和那两个脑残粉网友一样,对林见秋有所崇拜。
  哪怕他们从未真正见过面。
  有时候又忍不住生气,觉得这样的人应该努力去让世界变得更好,而不是做无情的秩序机器。
  各种复杂的情绪堆积到一处,当同伴提出干一票大的,他就难以避免地想到了林见秋。
  另外两个扭曲的脑残粉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并且似乎还挺兴奋。
  说服其他人就更不是什么难事了。
  只不过兰煦并没有告诉他的同伴,实际上这个计划并不完美,失败的几率很大,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有可能赔进去。
  兰煦做了二十几年好人,感受过很多善意,却也见过同等多的黑暗和丑恶。
  对比之后的结论是,好人总是很难得到善待,坏人却总能逍遥法外。
  最后的时刻,他下定决心要做个坏人,于是连对同伴的同情心都没剩下多少。
  他没觉得愧疚。
  不过显然他的同伴跟他也一样,并没有真的准备赔进性命跟他一起玩。
  说不准听到动静之后就已经先自己逃跑了。
  如果是林见秋的话,一定不会就这么丢下同伴不管的,而是早就想好了退路。
  兰煦莫名有着这样的自信,即便他现在已经清楚林见秋不可能去做那些规则外的事情,而且他也没真正跟林见秋打过交道。
  但他就是这么觉得。
  兰煦还躺在地上不愿动弹,神游了许久,忽的说道:我快要死了。
  林见秋毫无障碍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并且毫不意外:我猜到了。
  兰煦微微瞪大了眼睛,像是在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这样的人我见过的多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是不会轻易打破规则的。遇到再不幸的事也能咬牙忍下去,说直白点就是包子性格,除非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才会破罐子破摔。
  兰煦呆了半晌,扭回头看着天,没有计较的力气了:是遗传病,治不好我就想着,至少死之前能做点有用的事。
  他说着顿了顿,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林见秋杨了下眉,理所当然地答道:你犯罪了,当然要交给警察。
  兰煦不说话了。
  他不肯走,林见秋也只能停下来等他,憋着的那一口气下去之后,腿软手软,看着近在咫尺的林间小道,暂时也是走不到了。
  太阳渐渐升高,季节踩在夏天的尾巴上,还是难消暑热,好处是身上水淋淋的衣服渐渐就干了一些。
  林见秋坐在木桩上缓了一会儿,恢复了一点力气便起身。
  准备去拉兰煦的时候,就听到他问: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为什么好像什么都知道?为什么那么厉害?
  一连串的为什么像炮|弹似的打出来,林见秋本来不想回答,但嫌他烦,两个字堵了回去:经验。
  经历的次数多了,就习惯了。
  不是习惯于生死选择,只是习惯于不将那些惶恐和不安表现出来,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点点微末的机会都不能错过,满脑子都是计算着活下去的最佳方式的公式,看起来是云淡风轻,但每次都是挣扎着活下去。
  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林见秋走到旁边,兰煦看了一下草丛里藏着的小刺,挣扎着爬起来。
  林子外面隐约有警笛的声响。
  但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耳鸣的感觉还是有些严重。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交流的时候用了多大的声音。
  兰煦看了林见秋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那份手稿里的是不是真的?
  林见秋看了他一眼,拍着他的后颈让他往前走,并没有回答。
  也可能是回答了他没有听见。
  兰煦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问:那我能知道结局是什么吗?
  林见秋这回答了:全都死了。
  警察是在林子外面撞见林见秋的。
  这两人走走停停,就快要走回到大路上了。
  前面刚找来专业人士排查□□风险,爆炸的地方没见到尸体,剩下的就分头找人,还是有人奇思妙想才注意到后面那条河。
  同伴吐槽他电视剧看多了,那么高的地方傻子才往下跳,再说爆|炸的时候也不一定来得及反应。
  但是没有尸体是好消息,为了不错漏任何一点可能性,还是有人绕到了后方去搜寻。
  看到身上还有些湿的两人的时候,搜寻者也震惊了。
  原来还真有那么不要命的。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联系上其他人,一边帮着把兰煦押回去。
  车就停在外面的平地上,医疗组的医生已经在旁边等着,好在也就兰煦胳膊上的伤需要紧急处理一下,剩下的还需要再去医院做个检查。
  梁队听到消息立刻就赶了过来,看看低着头毫无攻击性的兰煦,又看看林见秋,问:怎么回事?
  林见秋答道:没事,爆炸之前就跳下去了,就耳朵有点受不了,其他应该没什么事。其他人呢?
  梁队眉头微蹙:一共下来八个,两个死了,按照视频里的数目,还有两个失踪。
  林见秋朝兰煦抬抬下巴,示意道:问他,他会说的。
  梁队脸色微妙起来:你对他做了什么?
  林见秋礼节性地假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只是对他进行了一点点的思想教育。他本来就不想活了,得了绝症之后的放纵而已,倒是他剩下那些同伴更加危险。
  一个兰煦抓也就抓住了,剩下还能活着的人却未必甘心这么偃旗息鼓。
  梁队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稍稍松了一口气,没有再追问下去。
  你还真是命大,那么高的地方也敢跳,万一下面有礁石你们就完了。
  有缓冲,五年前就有过一例从山上滑下去冲到下游生还的。林见秋还算平静。
  合着你是有备而来啊。梁队斜他一眼,说实话不是很相信他的说辞。
  林见秋却点了下头。
  梁队有些惊讶:真的?离确定位置这才多长时间。
  林见秋说道:我之前来过。
  梁队:嗯?你也来这儿探险?
  林见秋:算是吧,记一下位置。
  梁队愣了一下,这个说辞他听着有点耳熟,目光转到后面熟悉的人影身上,他才回想起来。
  差不多是两三个月前的事情,他办案的时候在意想不到的城市角落里碰见了林见秋。
  要不是对林见秋的事故体质有了一定的了解,他几乎都要怀疑到林见秋身上去了。
  等案子破完他才想起来问林见秋怎么跑到那里去了,那时候林见秋好像也是这么答的。
  记一下位置。
  一开始梁队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后来某一次抓捕罪犯,凶手跑进旧城区的巷子里,巷子四通八达,没几步就是岔路,七拐八绕就把一群年轻警察给绕晕了,也就林见秋看了眼巷子口的监控,直接预测出了凶手会选择的出口,抄着近路就把人给堵住了。
  梁队至今还记得他在巷子之间穿梭得如同在自家后院一样的气定神闲。
  只要是走过一遍的路,林见秋都能记住。
  无数条曲折蜿蜒的路径重叠在一处,印在他脑子里就是一张活地图。
  林见秋的说法更简单,他以后大概率长时间待在云城,了解一下这座城市的构造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他时间自由,一直待在家里也无所事事,倒不如出来走走。
  梁队倒是没想到他的走走已经连周边的郊区都涵括在内了。
  所以你早上出来的时候就知道另外两边可能性不大了?
  林见秋点了下头:不如这里空间大,也更容易逃出去,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
  梁队摸了下脑袋,放弃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了。
  行了,有情况记得告诉我,我刚叫怀霜过来了,他快被吓死了,叫他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早点回去休息吧,有事再联系。哦对了,怀霜他弟已经送到医院去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梁队说着拍了下林见秋的肩,示意他转头看。
  戴着眼镜的男人形色匆匆,对上林见秋的视线之后忽的一滞,才稍稍放缓了脚步。
  很快叶怀霜就走到他们面前。
  怀霜,就麻烦你带林见秋去医院做个检查吧,我这边还有后续要处理,暂时脱不开身。
  梁队跟叶怀霜打过招呼,转身就往回走去了。
  叶怀霜上下看了林见秋好几遍,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他的车还停在外面的路边,叶怀霜拉着他快步上了车,关上车门就翻出车上的湿巾和干毛巾递给林见秋。
  林见秋低头拿湿巾擦手,叶怀霜便拿着毛巾帮他擦头发。
  不知道无意间碰到了哪里,林见秋嘶了一声,叶怀霜的动作立刻停下来。
  怎么了?
  可能是被火星燎到了。林见秋抬起手,右手手侧有一小片红,像是烫伤的感觉,他用湿巾碰了一下,回去涂点药应该就没事
  林见秋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轻微刺痛的地方传来温热的触感,叶怀霜抬起他的手,在那一片红上很轻地亲了一下。
  可能只是为了感受一下那片的温度,本能一样的反应。
  时间过了这么久,当然也就只剩下身体的温度,林见秋倒是被叶怀霜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烫了一下,手指下意识蜷起来,正好落进对方的掌心里。
  叶怀霜扣住了他的手指。
  林见秋慢慢放松下来,往后倚到靠背上,正想调侃两句,一抬头撞进叶怀霜眼里,却忽然卡了壳。
  叶怀霜眼眶有些微红,林见秋宁愿相信那是熬夜熬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