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嘴上从来不提她,偶尔我问起来,他也是一言就带过了。如今更甚。”沈荨压低了声音道:“二哥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的,有时候干脆第二天早晨才回来。也不知道在外头是不是又有人了。我听说他在塞上也有别的女人。”
沈荨叹息一声,“有时候想着,澄姐姐也挺可怜的,只是……”
“只是什么?”沈芫问。
沈荨想了想才道:“我知道她人是挺好的,可就是亲近不起来。总觉得她脸上虽然笑得挺亲近的,但她的心其实是离你远远的。”
沈芫叹息一声,“她也是不容易。”沈芫私下没少听得李芮编排纪澄,崔珑虽然不怎么接话,但沈芫看得出来,崔珑也未必就看得起纪澄,不过是教养使然,这才没有如李芮一般都表现在脸上的。
沈荨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画着,“芫姐姐,我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你说万一真长表哥他……”沈芫往纪澄离开的方向瞧了瞧。
沈芫忙安慰沈荨道:“不会的,你想太多了。这桩婚事我听老祖宗说是楚真长自己点的头,他心里肯定是早已经想通了的,否则他大可以不必娶你,转而娶别的姑娘。他正是因为心里没有那影子了,这才能做到坦荡的。”
沈荨被沈芫这么一说,精神头立即就好了起来,笑容也灿烂了许多。这么多年来,她心里虽然一直怨着楚镇,但却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他,哪怕知道当年他心仪的是纪澄不是她,可如今说亲时,她还是想嫁给他,也只想嫁给他。
却说纪澄回去的一路上,只听得榆钱儿连连叹息了两声。
纪澄侧头去看榆钱儿,“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榆钱儿避开纪澄的眼神道:“没想到四姑娘的亲事这样快就定了下来,我以为她的亲事还得托一阵子呢。”
纪澄笑道:“阿荨的年纪也不小了,老祖宗为她的亲事都多少晚上睡不着觉了。”纪澄说罢才忽然认识到榆钱儿真正的意思。
榆钱儿的年纪也不小了,并不比沈荨小多少,而柳叶儿也是。如今纪澄自己的日子过得头晕脑胀的,以至于很多早就该解决的事情一直悬而未决,也难怪今日榆钱儿都忍不住提醒自己了。
可这又是一桩难事。
榆钱儿和黑大个儿的事情在以前自然是很好处理的,纪澄奉送慷慨的陪嫁,想来榆钱儿未来的日子也不会太差。而至于柳叶儿,纪澄想将她开脸给沈彻的心思也早就湮灭了,柳叶儿自己也不愿意,可她终究是要嫁人的。
纪澄有些头疼,不知道该如何跟榆钱儿解释,她若是嫁给黑大个,未来只怕会受她这个主子拖累。一旦纪澄离开沈家,她几乎能想象黑大个和榆钱儿之前只怕也要生分。
不要怪纪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什么她不懂黑大个对榆钱儿是真心的。纪澄承认现如今黑大个可能对榆钱儿是真心的,但这种真心是建立在他觉得榆钱儿是对他无害的基础上的。
一旦纪澄和沈彻闹崩,她相信黑大个心里必然会种下一根刺的。这世上能有多深厚的感情,可以抵抗一切现实?
纪澄想了许久,才在晚上榆钱儿值夜的时候,寻了机会道:“榆钱儿,你年纪也不小了。”
榆钱儿立即知道纪澄要跟自己说什么,忍不住坐得更直了一点儿。
纪澄看出了榆钱儿的紧张,心里有些难过,她自己任性,也连累了身边的人,真是罪孽深重。“我认真考虑过你和袁勇的事情,只是你如今应该也知道,我和……”
纪澄顿了顿,这才忽略自己心底的刺疼,一鼓作气地道:“我和郎君将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如现在一般,相见只做不见。你同袁勇成亲后,若是受了气,我未必就帮得上忙。”
榆钱儿摇摇头想要说话,却被纪澄挥手打断了。
“你听我说完。我是担心将来我若是与郎君和离,你在袁勇那里会受气。”纪澄道。
榆钱儿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姑娘,你这是说什么啊?这次你去塞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和柳叶姐姐都看出来了,你心里难受,可是我们也不敢问。”若是普通的难受,榆钱儿早就问出来了,可她打小伺候纪澄,知道她难受到极点的时候,是并不希望别人多嘴多舌的,她只愿意静静地藏在她自己的角落,独自承受,并拒绝一切帮忙。
纪澄不愿多说,转过头望向窗外道:“事情利弊我都告诉你了,若是你依旧想嫁给袁勇,我也不会反对。”
榆钱儿沉默不语,她的确喜欢袁勇,可如今纪澄这般状态,她哪里舍得离开她。一时又怨恨自己今日白天是鬼迷了心窍,怎么见着四姑娘嫁人了,心里就开始跑马。
“姑娘,我如今还不想嫁人。”榆钱儿道。
纪澄转过头来看着榆钱儿,心知她是担心自己,可这样也未尝不是好事,纪澄实在不放心在这时候让榆钱儿嫁给袁勇。
第209章 心上痕(三)
榆钱儿的亲事受阻,柳叶儿的事情纪澄也没敢着急,现在形势不明朗,她还得替这两个丫头从长计议。
虽然纪澄这边是愁云满天,但沈家却是双喜临门。沈荨的亲事刚定下,沈徵的亲事也有了眉目。
如今沈家是鲜花着锦,老太太则是居安思危,黄氏也破天荒地没再挑剔儿媳妇的出身,都只看重姑娘家的品行。
到最后议论来一轮去定下的却是沈徵的那位恩人,也就是他受伤后救了他的姑娘——冯霜。
冯霜如今算得是个孤女了,因着沈彻利用职务之便替她打听了,她南边儿几乎没剩什么亲戚了。至于她爹娘也是早就亡故,她是跟着她哥哥去的塞上,偶然救了一次沈徵,结果冯霜的哥哥就一心跟着沈徵投奔了征北军,哪知道这次在乐原关大捷里却殉难了。
不管怎么说冯霜的家世清白,于沈徵也算有恩,娶她当儿媳妇没有好处,但是绝对没有坏处,至少打秋风的穷亲戚就几乎没有,还可以给人以沈家十分知恩图报的印象。
而沈徵如今是对娶谁都没有意见,他心里其实也着急定下来,因为他的亲事不定下来,老太太和黄氏防他就跟防贼似的,出个门都不方便,再说了,他若是推托成亲的事儿,他二哥心里只怕会起疑心,为着打消沈彻的疑心,沈徵也得赶紧把自己摘清了。
沈徵和冯霜还算相熟,与其去娶那些个矫揉造作的贵女,还不如娶个相处得自在些的,于是沈徵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提了冯霜的名字,结果老太太和黄氏低头一合计,准了。
沈徵的亲事就这么爽快地给定了下来,日子选择六月里头。黄夫人担心夜长梦多,生怕半道儿上沈徵这个屁股上长钉子的又溜到边塞去了。
那冯霜现今本是住在忠毅侯府的,可亲事一旦定下来之后,就怕外头的人碎嘴说他们婚前有苟合,但冯霜如今又是举目无亲,她一个姑娘家出去住着也实在让人不放心,黄氏就将冯霜安顿到了磬园。
虽说没有任何实质区别,但好歹也是隔了一房隔了一堵墙,勉强能堵悠悠众口了。
不过既然将来的三弟媳妇住进了磬园,纪澄这个做二嫂的总得好好照看着。
纪澄第一眼见到冯霜的时候,直接的印象就是寒酸。
比起沈家人的用度,冯霜那起了毛边儿的衣裳,还有那木头雕刻的簪子自然就显得寒酸了。
倒不是黄氏刻薄冯霜,沈家根本不缺这点儿银子,而是冯霜并不想占沈家的便宜,她是个骨子里十分傲气的姑娘,若不是因为沈府能帮她打听亲戚的下落,她也不会寄居在沈家。
不过如今冯霜已经和沈徵定了亲,黄夫人考虑得还是很周到细致的,纳吉礼准备得颇为丰厚。
只是冯霜骤贵,又怕别人议论她眼皮子浅,所以也不肯用黄夫人送的那些首饰,依旧是旧日穿戴。
冯霜也是想得明白,以她的家世哪里能跟沈府的妯娌比,说句难听的,就是府里稍微有点儿头脸的丫头都比她气派。她便是穿金戴银又如何,难道就能更改她是孤女、嫁妆微薄的事实?
纪澄是早就打听过冯霜的性子的,所以过二房来接冯霜的时候也没戴什么首饰,衣裳也不过是五成新。
但即使这般,冯霜在第一眼看到纪澄的时候,唯一的印象就是彼此有如云泥。
冯霜知道纪澄是好意,所以清减了首饰和穿戴,但纪澄越是这样小心翼翼,就越是让冯霜心里不舒服。她的确是穷,可也并不羡慕她们穿金戴银,没得反而显得她很小气似的。
纪澄看冯霜的样子就知道今日是做错了。最近她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事情都做得不好,本是好心,哪知却刺激到了冯霜敏感的心思。
纪澄当下也只能权作不知了,她亲自将冯霜引到给她准备的院子里,摆件都是纪澄前两日细心挑好的,只拣了清雅的摆上,一点儿奢华之气都没有。
冯霜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她也是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了,也明白纪澄是一片好心,所以朝纪澄笑了笑,“多谢姐姐费心了。”
多要强的姑娘啊,没有嫁进门之前,连跟着人喊声嫂嫂也不愿意,纪澄对冯霜的性子又了解了些。要强其实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也不得过于敏感了。
纪澄又说了几句体贴话,就转身出了门,然后侧头吩咐指派来伺候冯霜的白妈妈道:“你一定要仔细伺候冯姑娘。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切要替她留意些。她一个姑娘家面皮薄肯定不好开口,还烦妈妈多用用心,切不能叫冯姑娘委屈了。”
白妈妈重重地点点头,“少奶奶就放一万个心吧,奴婢定不叫冯姑娘有任何委屈。”白妈妈也不是傻的,冯霜是铁板钉钉的三少奶奶,谁敢给她委屈啊。
纪澄回头看了那院子一眼,这才领着榆钱儿走了。
到人少的地方,榆钱儿这才嘟着嘴道:“姑娘,那冯姑娘架子摆得也未免太高了。你这替她忙前忙后的,还亲自去二房接她,她嘴里连个道谢的话都没有。敢情这是瞧不起人呐。”
纪澄侧头道:“她为什么瞧不起人啊?”
榆钱儿快嘴道:“还不就是嫌弃咱们是商户出身么?她以为她又能高尚到哪里去?”
纪澄听了直摇头,叹息道:“她并没有瞧不起咱们,反而是怕咱们瞧不起她,所以这才先竖起一道墙将咱们隔在外头的。”
纪澄点了点榆钱儿的额头道:“你这丫头眼界也太小了。你自己一心觉得自己是商户出生,觉得别人肯定看不起你,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往自己身世上想,别人明明没那个意思。”
榆钱儿嘀咕道:“可不是我眼界小。你都不知道四少奶奶背后编排了你多少是非。她屋里的丫头拿出来到处说,一准儿是被冯姑娘听去了。”
纪澄道:“她不像是那样的人。”
榆钱儿道:“那她是个什么意思啊?显得咱们好似热脸去贴冷屁股似的。”
纪澄瞪了榆钱儿一眼,这丫头说话真是一如既往地粗俗,纪澄道:“她不就跟你是一个意思么?觉得我们看不上她。”纪澄叹息道:“今日是我做错了,着了相。”
纪澄的确是着了相,有时候人越是用力去做一件事,越是容易出错。话说纪澄这样看重冯霜又是为了谁?还不是因为沈徵是沈彻的弟弟么?
可在别人的眼里看着就不一样了。
李芮听得纪澄接风霜的事情后就撇了撇嘴,一边吃着橘子一边道:“这可算是找着伴儿了,一个商户女,一个孤女,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如了。”李芮朝刚进门的沈径抱怨道:“以后我都没脸出门了,人家问起我的妯娌,叫我说什么好?”
沈径拿了衣裳直接进了净室,头也不回地道:“你既然嫌弃沈家,和离了回李家不就好了。”
这下可是炸了窝了,李芮当时就哭了起来,“沈径,你是什么意思,你出来,你给我说清楚。没头没脑地就说和离,你是不是在外头又看上哪个狐媚子了?好的不学,专学坏的,你就跟你二哥一样。”
沈径闻言更是大怒,这女人简直是无理取闹,竟然还攀扯上他二哥了。沈径大步从净室里走出来道:“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你还有脸指责别人?我看有你这样狗眼看人低的妯娌,二嫂她们出去才难以启齿。好好的妇德不修,连影子都没看见就连二哥都编排上了,你出去问问哪家的媳妇像你这样的?我看都是惯的。”
沈径其实早就对李芮不满了,只是冲着她怀着孩子,没跟她计较,结果她越发得寸进尺,叫人难以忍受。
李芮被沈径大骂一通,立即嚎啕了起来,“沈径,你有没有良心啊?我说什么了?我到底说什么了,你要这样对我?”
李芮这么一哭,立即就惊动了她的奶娘韩妈妈。韩妈妈打了帘子进来道:“怎么了,怎么了?哎哟,我的姑奶奶,你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可不兴这么哭的,仔细伤着孩子。”
李芮已经哭得哽噎了,将头伏在韩妈妈的肩头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韩妈妈看向沈径道:“姑爷,这是怎么了呀,小两口的早晨出门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闹成这样了。少奶奶是双身子的人,情绪难免激动,你让着她一点儿就好了。”
沈径道:“我们沈家养不起这样的祖宗,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说完神恶经径直就往外走了。
这下韩妈妈和李芮都傻了眼,她们拿捏惯了沈径,可没想到脾气素来温和的沈径也会有这样倔的时候。
李芮于是哭得越发大声了。
这屋里闹了这样一通,早就惊动了纪兰。沈径刚走到院子门口,纪兰就赶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纪兰脸色不好地问沈径,“这大晚上的,你要去哪里啊?你媳妇哭得那样惨,你也不管管?”
沈径冷着脸道:“她嫌弃咱们沈家的妯娌出身不好,给她丢脸了,让她抬不起头来。妇德不修,又在背后编排二哥。这就是你给我选的好媳妇!”沈径这回连纪兰的脸面也不顾了,直接道:“娘,我瞧着你这儿媳妇也未必能看得上你的出身。咱们家可容不下这尊大佛。”
李芮完全没想到沈径会这样说,哭着辩解道:“我没有,我没有。”
纪兰跺跺脚,“好好好,你们的事我也懒得管了。”纪兰心里对李芮其实也不得劲儿,娶个儿媳妇跟娶个祖宗没啥区别,隔山岔五就要闹一出,她也是劝烦了。
纪兰一走,沈径一走,李芮这脸可是彻底下不来了,转头厉声吩咐丫头道:“收拾东西,咱们回府。”
纪澄第二天早晨去给老太太请安时,老太太这边也听说李芮回娘家的消息了。
不过老太太听了只说了句,“回去住几天也好,有亲家照料,咱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纪澄原本还以为李芮有了身子,老太太怕是要让沈径低头去把李芮接回来的,哪知道老人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的话更是妙。李芮想要回沈家,恐怕只能灰溜溜的自己低头了。
纪澄正出神,却听老太太道:“这女人家啊,脾气不能太拗,不然再好脾气的男人也有发火儿的时候。我也不是偏疼自家孙子,阿径的性子有多温和大家心里都知道,能把他气成这样,只怕阿芮也是有不对的。”
这话不是说给纪澄一个人听的,黄氏、纪兰还有崔珑都在,众人闻言都直点头。可纪澄听了,心里却有些滋味难辨,也不知道老太太是不是说给自己的听的。
纪澄这心也是敏感了。
给老太太请了安后,纪澄便叫备车出了门,因着沈荨和沈徵接连定亲的事情,纪澄一直没机会去看她大哥。
沈芫那边已经将书册都送到纪澄手上了,纪澄也承了情。曾修文自己的手札等闲肯定不轻易示人的,若非因着纪澄这层姻亲关系,纪渊肯定得不着这些书。
纪澄见着纪渊时,直觉他瘦了许多,眼底全是青痕,忍不住开口道:“大哥也爱惜些自己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得了空也该多出去走走,仔细眼睛看坏了。”
纪渊道:“我省得,几年都熬过来了,难道还差这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