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孙孝哲楞了楞,满脸难以置信。骆驼那东西,虽然在渔阳一带不常见,但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无论灵敏度和冲刺速度,都远远比不上辽东马。唯一好处便是听话,容易控制。所以商队在遭遇马贼时,常常用骆驼组成肉墙阻挡马贼的攻击。然后再想办法点起狼烟向附近的驻军求救,或者献出部分财物请求马贼高抬贵手。
从西域归来的王洵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采用骆驼阵来应付骑兵攻击,倒也不失为一个妙招。至少,周锐及其所部骑兵的速度优势,在骆驼组成的血肉矮墙前,会被抵消得荡然无存。可那也不至于能改变整个战场的局势,毕竟周锐及其所部骑兵,个个都堪称身经百战。
还没等他把问题想清楚,又是十几名负责在战场外围警戒的斥候疾驰而来。带队的是一名小校,远远地便伏下了身子,气喘吁吁地汇报:“禀,禀大将军。周,周锐将军,周锐将军战没!”
“什么?!”孙孝哲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周锐将军怎么了?!”
“周锐将军被敌将阵斩了!”斥候小校策马靠近,大声重复。
“乱我军心,该死!”孙孝哲抬手一槊,便将斥候刺于马下。“本帅命你等监视外围动静,几曾命你等观察战场动向了。周锐将军怎么可能战死?一定是你等看错了,胡乱回来报告!”
剩下的几名斥候立刻将马拨开,以免被杀人灭口。他们今天的任务的确是监视战场外围动静,以防王洵还有什么援军会悄悄赶来。但谁也未曾料到,大伙没看见敌人的援军,却看见了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定南将军周锐凿穿战场中央正在厮杀的敌我双方后,直扑安西军帅旗。安西军那位年青的主帅非但不派人阻截,反而将手中大部分骑兵都撒了出去,扑向孙大帅的左翼。当时此人身边只剩下了几百骑着战马的近卫和两千余步卒,根本不可能挡住定南将军周锐的倾力一击。正在大伙都以为胜券在握之际,安西军中军之后突然有数百匹骆驼被驱赶了出来,哀鸣着,跪在了军阵之前。
骆驼墙!商队对付马贼的招数,基本属于光挨打不还手阵型!在渔阳之时,为了给安节度筹集军资,斥候们偶尔也会乔装打扮成马贼,对骆驼墙的优点和弱点并不陌生。所以只派了两个人回来报信,以期能博自家主帅一笑。
谁料转眼之间风云突变!被骆驼阵阻挡在外的定南将军周锐不得不改变初衷,将战马的速度放下来,集中力量寻找突破口。而狡猾的安西军先是隔着骆驼墙用羽箭向周将军所部偷袭,随即又丢出了大量投矛,令周锐部遭受了沉重打击。周锐将军被逼无奈,不得不带领麾下缓缓后退,以期调整策略,寻找新的突破点。安西军却突然自己推开了骆驼,大踏步杀了出来。
四百步兵,每人手中都提着丈许长的陌刀。踏着低沉的鼓点儿,一步步向定南将军周锐的人靠近。双方刚一发生接触,胜负就立刻明朗。挡在陌刀阵前方的周锐将军及其侍卫连人带马都被砍成了碎片,血肉飞起来,撒满了整个天空。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如雷,一波接着一波。刀光如雪,一浪连着一浪。接连失去了速度优势和领军主帅的周锐所部骑兵被彻底给打懵了,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抵抗。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部战场,立刻变成了一边倒的屠宰场。以往所向披靡的渔阳骑兵成了待宰羔羊,而安西军的屠夫们,在其主帅王洵的带领下,高高地举起了屠刀,毫不怜悯。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单调低沉的战鼓声穿过厚重的烟尘,传入孙孝哲的耳朵,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知道那名小校不可能蓄意欺骗自己,可在此时此刻,他必须欺骗身边所有人。“来人,把这几个胆小鬼给本帅拿下!”
“诺!”立刻有数十名亲信冲过去,将大声喊冤的斥候们拖下马背,绳捆索绑。孙孝哲不理会几个牺牲品的叫喊,一把从亲兵手中抓过红色令旗,高高地举起:“曳落河,跟随本帅,出击!”
“冲啊!”早已等得骨头发痒的曳落河们大声欢呼,高高举起铁锏、铁锤和狼牙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二章 天威 (五 上)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来自塞北荒原。在那种冬天长达八个月,呵气成霜的艰苦环境下,凡是能顺利长大成人者,身体都强悍到了一定程度。被安禄山绑架或者招募入伍之后,终日又以屠戮草原上的无辜部落锻炼杀人本领,故而个个身上死气十足。此刻倾巢而出,宛若群鬼现世,连头顶上的日光都在一瞬间被压得黯淡了数分。
然而如此浩大的声势,给崔光远、贾昌、苏震、赵复等降官降将带来的冲击,却远不如前两波骑兵。一些先前已经被战场上的杀气吓得面如土色者,此刻也纷纷抬起头来,目光里依稀露出了几分期待。
对于如何领军作战,这些人的确都是外行。可论起勾心斗角,颠倒黑白的本事,能在当年大唐朝廷里拥有一席之地的人,谁都不会太差。孙孝哲毕竟是武夫出身,他刚才杀人灭口的举动也太稚嫩了点儿。落在崔光远和贾昌等人眼里,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定南将军周锐死了!被安西采访使王洵阵斩!这意味着什么?要知道自打两百多年前,在中原战场上,武将单挑就已成了历史。像定南将军周锐这样的高级将领,身边护卫至少不下百人。在近百名护卫的重重包裹下,他依然唐军阵斩!那么,将定南将军周锐及其属下一举击溃的那支队伍,会强悍到何等的地步?!!
想一想,就令人热血沸腾。从叛军起兵以来,一直到今天早晨为止,官军总是一败再败,大伙几曾听闻过如此令人振奋的消息?!很多人其实心里头已经彻底绝望,认为天命已经不再属于大唐。可这一刻,希望却如同余烬中的火星般,重新冒出了微弱的亮光。
尽管,这一刻,大伙都穿着叛军的衣服。
那微弱的火星是如此的炙热,烧得众人几乎无法平静呼吸。一个个瞪圆的眼睛,伸长脖颈,向战场中央翘首以盼。若不是身边还有很多叛军的步卒持刀监视,恨不能策马穿透那层浓浓的黄色烟尘,亲眼看看对面的大唐男儿,究竟是何等的威风!
大唐,大唐,曾经四夷来朝的大唐。曾经所向披靡的大唐。拥有她时,没人觉得珍贵。等到她突然分崩离析了,众人才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命运其实早就和国家的命运绑在了一起,谁也无法独善其身了。
他们自己的伤亡如何?
他们在击败定南将军周锐所部之后,会立刻收拢阵型,以防受到叛军反扑么?
他们能是曳落河的对手么?毕竟曳落河是拿人头堆出来的魔鬼,并且个个都身披两层铠甲?
没人能给出答案,包括对安西军情况最为了解的边令诚,此刻也死盯着曳落河们的背影,面颊不断抽搐。
近了,近了,曳落河们骑术精良,身手矫健,策马冲过几百步的距离,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情。然而这一弹指的瞬间,对边令诚、崔光远、贾昌等人来说,却像数万年般漫长。
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曳落河们的背影。紧紧盯着马蹄带起的暗黄色烟尘。紧紧盯着这团烟尘不断加速,盯着这团烟尘无法阻挡地向战场中央那团烟尘靠拢,碾压。盯着第一道血光冒出,盯着第一匹战马倒下,盯着第一个人飞上天空,还有尸体下落时,那片耀眼的血光。
没人能分辨出战死者的身份,被又浓又厚的烟尘所阻隔,连两军交战的声音听起来都模模糊糊。然而在下一个瞬间,所有声音却又突然变得清晰无比,惨叫声,悲鸣声,呐喊声,还有兵器互相撞击时发出的脆响,鲜血喷到空中时的呜咽,甚至连灵魂脱离躯壳时的哭泣与不舍,都被秋风从战团中送过来,一丝不漏地送进众人的耳朵,送进众人的心脏。
凝聚于战场中央的烟尘突然散开,曳落河们的身影在烟尘中出现。借助战马冲起的速度,他们挥动手中的铁锏、狼牙棒和铁蒺藜,砸向挡住去路的人,不管对方身上穿的是大唐国铠甲,还是大燕国征衣。而那些挡住了曳落河前进路线的人,则像秋天的麦子一样向两旁倒去,白花花的脑浆和红鲜鲜的血肉四处飞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曳落河们大声咆哮,鬼哭狼嚎。将恐惧向瘟疫般,播洒进战场中所有人耳朵。没有愿意跟魔鬼和野兽作战,也没人愿意跟魔鬼和野兽同行,挡在曳落河前面的人纷纷避让,其中有阿史那从礼的部族武士,也有从西域远道赶来的诸侯联军。
黑暗迅速笼罩了大地,然而却忽然又有一道雪白的亮光,挡在了黑暗面前。还没等大伙看清楚光明的来源,黄色的烟尘忽然又合拢,吞下了交战中的敌我双方,也吞下了一切声音。
“哇......”有人受不了战场上传来的压力,狂吐不止。吐完了,却连嘴角的秽物都顾不上擦,继续抬起眼睛观看。秋风若有若无,暗黄色的烟尘忽浓忽淡,传过来声音和画面,也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断断续续。大伙仿佛什么都能看见,又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屏吸屏得太久,忘记了换气,而被憋得头晕目眩,却始终不愿意把目光收回来。
无论在内心深处期待孙孝哲打赢这场仗,还是王洵打赢这一战,他们都期待着最后的结果。可最后的结果偏偏迟迟不肯现身,孙孝哲带着曳落河已经冲进战团有一段时间了,那道白色亮光的出现,也有一段时间了。可到目前为止,整个战团却依然处于胶着状态。只看见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肢体飞出,不断有失去主人的战马悲鸣着跑向荒野,却看不到任何胜负已分的端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是曳落河们在咆哮。
“呜呜-----呜呜----呜呜!”这是安西军在邀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身边的战鼓响个不停,被孙孝哲留在中军的心腹们,将鼓面都敲破了,兀自不敢罢手。
血雾从战场中涌起,涌上天空,给天空中的云朵染上一团红色镶边儿。仿佛不忍再继续看下去,天空中的太阳悄悄地躲入了云层之后。战场中的景色瞬间变得昏暗起来,各种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也变得愈发压抑。崔光远、贾昌等人盼望着、期待着,期待着,盼望着,越是关心,越觉得恐慌。以至于有股寒流从脚底慢慢涌了起来,沿着小腿和大腿进入腰腹,进入胸口,将心中的火焰慢慢包围,慢慢压得暗淡无比。
他们的四肢和血液也变得一边冰凉。战斗胶着的时间越长,对人数少的一方越是不利。而众所周知,安西军参战人数,只有叛军的三分之二!他还能支持多久?他能不能平安撤离?一时输赢其实没有必要在乎,毕竟他年纪只有孙孝哲的一半儿,日后还有的是机会卷土重来!
“咚——”“咚——”“咚——”就在大伙等得几乎精神崩溃之际,几声单调的鼓声,从战团后透了出来,透入人的的耳朵。
舒缓而坚定。
是安西军的战鼓!肯定是!先前就是隐隐听见了这种鼓声,孙孝哲才变得焦躁不安。一霎那,崔光远几乎要跳下战马,跪在地上感谢上天。他还在坚持,他还没有战败,他还有希望平安撤离,安西军还有希望保留一丝火种,大唐还有希望保留一线生机......
“咚——”“咚——”“咚——”,仿佛是幻觉般,鼓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节奏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崔光远等人不敢眨眼,不敢呼吸,不敢做任何动作,唯恐一不小心,就从美梦中惊醒,从此永远与光明隔绝。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整个永乐原。太阳被乌云挡住了,秋风冷得像万针攒刺。几名同罗族武士的身影从暗黄色的烟尘中显现出来,紧跟着,是几名室韦武士,几名奚族武士,还有几名不知道属于哪个部族的武士。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黑压压得铺天盖地。黑压压遮住所有人的眼睛。如群狼过境,如百鬼昼行,如地狱开了到口子,吞噬掉了人间所有生机和色彩。
忽然,有一道白光从黑暗背后升了起来,明亮无比。带着万均之势,将头顶上乌云,硬生生捅开了一道缝隙。万道阳光就从缝隙中泄了下来,与地面上的白光一道,将黑暗撕得四分五裂!将秋天的永乐原,重新染得一片翠绿,生机勃勃!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踏着低沉而坚定的鼓声,白光缓缓前推。挡在白光前的叛军将士,如同攒了一个冬天的积雪般,土崩瓦解。黄色的烟雾散开了,代之的是耀眼的瑞彩。一整队安西军的将士披着万道流苏,大步走来,手起,刀落,所向披靡!
阿史那从礼在逃,室点密在逃,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个个魂飞胆丧,满身是血。跟在他们身后,是大队大队的同罗人、室韦人、高句丽人,还有数不清的渔阳精锐,一个个头也不敢回,狼奔豚突。
孙孝哲本人也被挟裹在溃兵中间,随波逐流。近千曳落河此刻已经剩下不足四百,并且个个惊慌失措,魂飞胆丧。而一队又一队安西军骑兵和西域诸侯联军,则从侧翼包抄过来,像捕猎中的狮子般,将自己看中的目标拖出逃命队伍,咬翻在地,撕得粉身碎骨!
安西、俱战提、东曹、木鹿,最后映入众人眼中的,是数杆鲜艳的战旗。在鲜艳的战旗中间,有一面猩红色的大纛,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猎猎飞舞。那上面书写着一个所有人都熟悉大字,“唐”。
崔光远抹了把脸上的泪,转身逃走。
第二章 天威 (五 下)
第二章 天威 (五 下)
不管内心深处如何盼望着安西军获胜,当再度看到那面猩红色的大唐战旗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崔光远等人都只能掩面而走。
此时此刻,他们没勇气去面对大唐的战旗。尽管落在安西军手里,王洵未必会追究他们“投敌”的罪行。尽管在“从贼”之后,他们没主动做个任何对不起大唐的事情。
内心的愧疚,让他们忘记了身边的监视者,仓惶逃命。甚至连声解释,都不敢向周围的人打。孙孝哲留下来“照看”一干降官降将的归德将军孙立忠于职守,发现监视对象举动有异,立刻地举起刀来威胁,“站住,你们想干什么?干什么?停下来,不停下来老子下令放箭了!哎呀——”
他的肩膀忽然被人从侧面推了推,差点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待重新将身体坐直,立刻发觉事态不妙。部族武士、渔阳精骑、还有披头散发的曳落河,都被安西军像赶羊一样赶着,一窝蜂地朝自己这边涌了过来。再不逃的话,甭说追杀别人,光是溃兵的马蹄,就足以将自己踏成肉酱。
这当口,傻子才会停在原地等死。归德将军孙立见势不妙,一把拉偏马头,撒腿便跑。其余负责掠阵的骑兵、步兵则争先恐后,狼狈豚突。抢在被自家溃兵踩死之前,跑了个漫山遍野。
兵败如山倒。
此时此刻,无论是号称悍不畏死的部族武士,还是负有百战百胜美名的曳落河,都将昔日的荣誉丢在了脑后。逃,赶紧逃,即便跑不过安西军的大宛马,至少要比自家同伴跑得快一些。而跟在他们身后的西域诸侯联军和安西精锐则越战越勇,起初还是结成小阵才敢对大股敌军进行分割、阻截,到后来,即便单人独骑,也会毫不犹豫地冲进敌军队伍,宛若虎入羊群。
他们的确是一群猛虎。一群经历了战火淬炼,并且没染上丝毫官场暮气的乳虎。迎着朝阳发出第一声长啸,便响彻了整个原野。
我来了,我长大了,整个世界都将要听见我的声音。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们咆哮着扑向叛军,将对手切成零散的小段儿,然后瞅准其中最肥美的一段,张开血盆大口。
每一口,都是酣畅淋漓。
作为猎物,孙孝哲麾下的叛军将士则苦不堪言。与中原其他地区所产的战马相比,胯下的辽东马无论耐力、速度和个头,都堪称优秀。可与安西军胯下的大宛马比,所有优势都立刻荡然无存。这种差距在双方杀得旗鼓相当之时还不明显,在逃跑之时,则暴露得淋漓尽致。更恐怖的是,此刻追击方从上到下,居然个个都骑的都是大宛马,轻轻松松就能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然后穿插、堵截、为所欲为。
倘若落入安西军手中还好,念在彼此曾经是同行的份上,只要放下武器投降,他们会按照一定规矩处置俘虏,绝不滥杀无辜。对于轻伤号和重伤号,还会准许他们相互救助,对伤口进行简单的包扎。对于队伍中军官,则尽可能地给以礼遇,以便战后统计军功。
而谁要是不幸落入西域联军手中,则只能自求多福了。这些鹰勾鼻子彩色眼珠的家伙,才不管哪个是军官,哪个是普通士兵。看着顺眼的,则一根皮索捆了,像牵牲口一样拖在战马尾巴后吃土。看到不顺眼的,特别是身上带着伤的俘虏,哪怕仅仅是一点胳膊或者大腿上的皮外伤,都是一刀解决所有麻烦。血淋漓的人头则系在马鞍下,每跑动一步,都会随着战马的动作上下起伏。
在生与死面前,选择立刻变得非常简单。很快,逃命中的叛军便发现落入两支追杀者手中之后不同的待遇。迅速改变了应对方式。发现背后追过来的是安西军,特别发现对方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言之后,立刻主动丢下兵器,大声报出自己的身份和先前的隶属关系,乞求能得到善待。发现身后追过来的骑兵挥舞着弯刀,操着大伙听不懂的语言,或者打着西域某个城市的旗号,则坚决顽抗到底,拼个鱼死网破。直到旁边有另外一支真正的安西军赶过来,才主动向后者投降。有个别运气差者甚至不辨真伪,看到东、西两个曹国所打的“曹”字战旗,也以为对方是安西军的一部分,匆忙忙丢下兵器,乞求对方按规矩善待俘虏。
这种看人下菜碟的做法,令阿悉兰达、鲍尔伯与贺鲁索索等人非常不满。此战虽然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可大伙付出的代价也非常高昂。而临来中原之前,众诸侯受王洵的将令约束,每家只带了五百兵卒。如果不赶紧抓些俘虏补充队伍的话,像今天这样的战斗再打上两三次,众诸侯就只能独身一人返回故乡了。
可不满归不满,他们却没勇气跟沙千里、方子陵等人争抢俘虏。只好一面命令属下将士尽力往远处赶,争取抢在安西军前头,先把自己该得的好处捞足。一面拨转坐骑,亲自跑到主帅王洵跟前诉苦。
“传我的将令,投降者不杀!”听完众诸侯的投诉,王洵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头对着万俟玉薤吩咐。“把所有俘虏都集中到一起,谁也不准私自扣留。待战场打扫完毕之后,统一进行分配。按照此战中的表现,出力多的优先补充,出力少的靠后。如果俘虏瓜分完毕之后,还有人的队伍没补满,本帅会再从民壮中划拨人手给他。”
毕竟是战场上打出来的威信,众人闻听,即便心中不平衡,也齐齐拱手领命。王洵想了想,又继续吩咐,“魏将军带领陌刀队回营休整。朱将军带着弓箭手和长槊手,负责统一收容俘虏。其他将领,跟我一起去巡视战场,避免有人违背军纪,肆意滥杀!”
“诺!”众诸侯和将领又是齐齐拱手。此战之中王洵亲自带领陌刀队冲阵,给了敌军致命一击。功劳远远超过手底下任何诸侯和部将。无论按照军中地位,还是在战场上的作用,都理所当然该拿大头。
亲卫们殷勤地走上前,伺候王洵脱掉身上的铁铠。有几处已经被敌军的兵器砸变了形,深深地陷了进去,虽然还有一层丝绸挡在皮肤与甲胄之间,每卸下一块,也都是血肉模糊。
鲍尔勃等人不忍再看,扭过头去,不断地往嘴巴中吸冷气。王洵却像没事儿人一般,谈笑着继续布置打扫战场的细节。待把一身铁甲脱完了,具体任务也布置得差不多了。跳上属于自己的汗血宝马,笑呵呵奔向前方。
阿悉兰达、鲍尔勃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从背后追过来,众星捧月般将王洵簇拥在中间。这样一支完全由高级将领和诸侯国主组成的队伍,无法不醒目,每过一处,都会引起阵阵欢呼。
“将军大人威武!”
“大都督威武!”
“安西军,安西军,战无不胜!”
“安西,安西!”“大唐,大唐!”
如果说此战之前,将士们心里对未来还充满迷茫的话。这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则彻底奠定了他们的信心。连安禄山麾下最勇悍的孙孝哲,都被咱们打得落荒而逃了,还有谁堪称咱们的对手?什么狗屁曳落河,什么狗屁幽燕精锐,在真正的精锐面前,他们简直一文不值!即便将来天命真的不再属于大唐了,王将军也能带领大伙杀出一条道路来!最差,也能带着大伙,重新杀回药刹水去,建立起一个完全属于大伙的国度!
“参见大都督!”
“见过将军大人!”与普通士兵不同,将领们则急着赶过来,拜见主帅,以便于主帅心中留下自己的形象。跟着这样的主帅,他们不愁日后没机会水涨船高。再不济,也能分到一个中上等州郡,做个实权在握都督、镇守使。
从军官到士兵,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崇拜。王将军是个善于制造奇迹的人,大伙子在药刹水两岸,就多次见证了他这种本事。至于今天这场胜利,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孙孝哲的轻敌,但将士们还是本能地认为,是自家王都督,料准了孙孝哲的所有反应。
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以多算胜少算,以有备胜懈怠。即便那些开国名将复生,也不过是如此。经历这场大胜之后,无论是叛军一方,还是老皇帝和监国太子那边,都必须重新评估咱大宛都督府的价值。谁要是再想像先前那样,准备以阴险手段除掉王都督,进而夺取这支队伍的指挥权的话,不用王都督自己动手,光是阴谋者的同僚,就会用吐沫星子将其活活淹死。
而此时此刻,写在朱五一、方子陵等人脸上的,除了崇拜,还有另外一种神色。带着几分肃穆,亦带着几分骄傲。
我们回来了。当年,王校尉曾经承诺,要带着大伙堂堂正正的杀回来。那些躺在沙漠中的弟兄们,你们的在天之灵,看到了么?
第二章 天威 (六 上)
第二章 天威 (六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