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五千破六万,不知道别瞎说!”被唤作二哥的,是个斗鸡场的老赌徒,如今虽然改邪归正了,却念着王洵跟等人当年的一面之交,“是三千破十万好不好。那六万大食人,只是正兵!辅兵,还有给他们帮忙的当地部落武士都没算在内。咱们这边,虽然号称五千,事实上参战的却只有三千出头,另外两千,是王都督从曹国和大宛国临时招募的民夫,只管运粮食,摇旗呐喊,根本上不了战场。”
“呸!就跟赵二狗子你亲眼见到了般!”被驳斥的年青人满脸不服,一语道破赵二话中的破绽,“三千破十万,就是对方都是一群猪,你一个人砍三十头,也砍不过来!况且隔着这么老远,官府的告示上都没说那么清楚,你怎么就知道具体哪些是正兵,哪些是临时拉来帮忙呐喊助威的帮闲?!”
“是啊,是啊。你们别听赵二的,他一喝了酒,嘴巴就没把门儿的!”邻桌的其他几个闲人巴不得赵二出丑,一起跟着落井下石。
赌鬼赵二却面不改色,先“吱”地喝了一口酒,然后又站起身来用筷子在邻桌的盘子里抢了块酱羊肉,一边嚼,一边骄傲地炫耀,“这你们就外行了不?知道大宛都督府的王都督是什么来历么?告诉你们吧,他家就住在崇仁坊里边的开国侯府,跟我四姨家是斜对过的邻居。我们两个小时候打过好几次架呢,每回都是我让着他!后来他拜了封常清为师,去西域投军,才没再联系了!”
“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儿,也配跟王都督过招。吹吧你!我都看见牛在天上飞了!”众人齐声哄笑,半点儿也不肯相信。赌鬼赵二又抿了口酒,不慌不忙地补充,“不信拉倒!我也总也不能拉着你去崇仁坊找王都督他姨娘对质去!!知道不?王都督的爷娘都过世的早,是一个姨娘将其拉扯大的。他当年跟宇文将军、还有前几年那个中了状元,又被招了皇上驸马的秦小公爷,都是结拜兄弟。长乐坊那个斗鸡场,就是现在转到东城李家名下的那个,当年就是王都督他们几个合伙开的,我还在那边输过好多钱呢。后来他们官做大了,怕斗鸡场名声不好影响前程,才一个个陆续退了出来!”
这些鸡零狗碎事情,都跟大宛都督府在西域的战事无关,但此刻被赵二狗子如数家珍般道了出来,却成功地转移了大伙的注意力。听腻了官军丧城失地的传闻,谁不愿意听一听每战必胜的英雄,和其背后的故事呢?况且这个英雄还是长安城里走出去的,跟两市一百零九坊的老少爷们打断骨头连着筋!
转眼功夫,不仅隔桌的酒客都被赵二狗子的话给吸引了过来,稍远的几桌客人,也一个个离了席,端着好酒好菜,不断往赵二面前递,“二哥,二哥,没想到您真的跟王都督有交情,我等平时有眼不识泰山了!尝尝这个,刚炸的羊腰花,最补身子了!”
“我这身子板,还用得着补?!”赌鬼赵二狗拍了拍自家单薄的胸脯,声音陡然高了数分。话虽然说得响亮,手中的筷子却丝毫不停,三下两下,将炸腰花划拉掉了大半盘子,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望着翘首以待的众人,继续云山雾罩:“要不说人得信命呢。当年王都督他们几个去白马堡受训的时候,我阿爷本来也给我托关系弄了个名额。可我想想,一去大半年就不能在爷娘面前尽孝,实在有失人子之义。就这么一犹豫,机会呼啦下子就……”
“得了吧。别说你自己了,说王小侯爷,王都督。你当年哪是想在爷娘面前尽孝啊,是舍不得鸣珂巷里的小桃红吧?!”见赵二越说离大伙想听的越远,几个知根知底的人又毫不客气地拆穿。
赌鬼赵二依旧不知道何为脸红,撇了撇嘴,大声道:“我那是真性情,懂不?唯独大英雄,大豪杰,才能有的真性情。知道当年长安城里的小四绝第二位,白荇芷白行首嫁给谁了不?就是咱们王大都督。若不是家里拦着,死活不肯让白行首做正妻,咱们王督也不会一怒之下去了西域!他若不去西域,现在白荇芷顶多是个通房丫头。而现在,他是大都督,魏州郡侯,就可以娶一个正妻,四个平妻。白行首虽然做不得正室,身为平妻,也有一身五品夫人的诰命!”
年少、任侠,血脉高贵。曾经误入歧途,却终能浪子回头。并且是为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才远赴边塞。这分明是买艺人说唱平话里边,男主人公才有的套路,居然一下子全跟王明允王大都督对上了号。你让大伙如何不感到亲切?当即,几个年龄在十七八岁上下的少年,便起了投军的心思,即使日后不能像王明允那样,挣个大都督的官身回来,至少能让家人对自己另眼相待。几个乔了男装,坐在窗口吃茶的女子,则两眼悄悄地发亮。若是日后所嫁的郎君,能有王明允一半儿专情,这辈子,也不枉托生为女儿身了!
凡事都有光明和阴暗两个面儿。有人听得心向神往,自然有人会听得愁肠百结。特别是在修德坊、复兴坊这些靠近皇宫的寸土寸金之地,来往的大人物们,心里想得事情永远和普通百姓不一样。
当年王陈氏给儿子议亲,他那不成材的儿子却抢在亲事定下来之前,先接了一个青楼哥妓进门的事情,可是在长安城的贵胄圈子里边传得沸沸扬扬。本来看在王家财力面子上,准备应了亲事的人家,赶紧偷偷从媒人手里,要回了女儿的生辰八字。
也不能怪他们古板。做父母的,谁不希望女儿出嫁之后,能当丈夫的半个家。他王明允敢冒着被大伙戳脊梁骨的风险,赶在未定亲之前,先迎了一个歌伎进门。心中肯定对那个姓白的狐狸猸子宠爱到了极点。一般人家的女儿若嫁给他做正妻,日后要不会受独守空房之苦,要不被那姓白的狐狸猸子欺负到头上。反正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傻瓜才明知道风险,还推着女儿下王家的火坑!
但现在看起来,当初的决定明显是太草率了。王明允刚刚二十出头,就官拜正三品大将军,爵封郡侯,照这个态势,日后少不了是县公、国公的前程。姓白的狐狸猸子再受宠,其出身青楼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充其量只能做平妻,想要掌管王家内宅,却是门儿都没有!如果一个当初与王家门户相近的人家把女儿嫁过去,如今便是三品郡夫人。出入都是银装车,栗色马,驾着全套仪仗回门一次,便能让父母直着腰跟邻居们炫耀上好几个月!
可惜后悔药没地方买去!当初没赶在姓王的小子出峥嵘前把他纂到手里当女婿,如今再想请媒人,却已经进不了开国侯府的大门了。只有望着崇仁坊的位置,扼腕长叹的份儿。
比当初没舍得嫁女儿人家更追悔莫及的一伙儿,是把王洵当做弃子丢掉的人。他们不是杨国忠,没有后者想法那么幼稚。作为在长安城内沉浮了多年的老江湖,他们看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心肠的颜色也变得与众不同。
“都是哥舒翰这个废物,一点儿小事儿都办不利索。现在好了,当年的小狼崽子长出了獠牙。万一掉头咬一口回来……”在安福门外,一个普通人根本没资格进的酒楼雅间内,有几个带着青色小帽子,嗓音沙哑的人,低声抱怨。
“是啊,当年咱们都小瞧了他。谁也没想到,他真得长出了獠牙来了?!每年死在西域的无名鬼不知到多少,偏偏就没他姓王的!边老也是,接到这边的信,居然迟迟不肯动手!”
“边老不也是耐着封矮子么?那矮子一向装得大公无私,跟姓王的家伙死去的父辈,据说还有莫逆之交。边老如果寻不到正经借口就下手,肯定会被封矮子反击,弄不好,连他家的性命都得赔进去!”一个年纪五十上下,嘴巴上却没有胡须食客,低声替“边老”解释其中难处。
“啰嗦这些干什么?现在关键是,如何想办法,止住城中那些流言。别让陛下起了调大宛都督府回援的心思!”坐在主位上的人比其他食客年青得多,面孔白净,眉清目秀。双眼中却带着一股无法隐藏的暴戾之气,“姓王当年就无法无天,身边又有宇文至和宋武这两个人煽动,回到京城,十有**会跟杨国忠混在一起。那样,别人拜托咱们的事情,可就全黄了!”
一瞬间,满座食客人人低头。收人钱财,就要与人办事。这是酒馆背后主人的原则。十几年来,始终没有砸过自家招牌。雅间内的酒客,算起来都是酒馆背后主人的徒子徒孙,身上比正常男人缺了些东西,“担当”二字,却是看得比性命还重。
只是眼下众人需要做的事情,难度太大了些。这几天长安城内,有关大宛都督府那几个少年的英雄事迹,已经传得比热汤还要沸腾。有人敢说半点儿王洵、宇文至两人的坏话,结果肯定是被一拥而上的人们打个鼻青脸肿。你那么多勋臣宿将,都顶不住一个安禄山,就不行咱小老百姓,将希望寄托在几个自己人身上?!你再多脏水泼出来,人家一句“每战皆胜”,就足以将你鼻子砸歪掉!
“大人,大人怎么说?!”沉吟了半晌,座中终于有人试探着开口。“咱们都是笨人,如果大人能指点一二,也有个眉目可循啊!”
“大人?!凡事都靠着他老人家,还养着你们这些家伙做什么?!”主位上的人年龄不大,脾气却不小。接连拍打了几下桌案,才怒气冲冲地提醒,“大人说了,如果你们处理不好此事。为了顾全大局,他只好拿几颗人头出来,摆平当年的恩怨。到底该怎么做,你们看着办吧!”
第二章 霓裳 (六 上)
看着办?怎么看怎么难办。座中的哭丧着脸,再度陷入了沉默。是杨国忠的爪牙,在暗地里替大宛都督府造势,这点大伙都能看得清楚。至于杨国忠想把大宛兵马拉回京城里威慑谁,大伙心里也是明明白白。可这事儿难就难在,杨国忠此番用的不是什么他一向擅长的阴谋诡计,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一步一步的逼过来,让人根本无力阻挡。
大宛都督府的战绩在那明摆着,任谁也抹杀不了。而安禄山率领着叛军从河北到河南一路所向披靡,也是无法掩盖的事实。值此非常时刻,百姓们需要一个英雄出来寄托希望,王公贵胄们需要一个英雄出来替他们阻挡叛军,而皇宫里头那位老人,恐怕也正需要一个英雄来挽回他已经所剩无多的威仪。
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朝廷调大宛都督王洵率军入卫,已经近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最近这两天来,京畿道衙门,京兆尹衙门,兵部、文部,都在连番向上头递表章,申诉京师防御空虚之弊。很少过问朝政的李氏皇族,也不断有人架着马车出入太极宫,劝皇帝陛下早做决断。据可靠消息,皇帝陛下早就动了暂时放弃西域的念头,只是一直在等着有人主动向他提这个谏言。而太子殿下那边,据说也在权衡抽调大宛军回来拱卫京师,对他自己有何利弊。
“除非,王明允也跟哥舒翰半年前一样,半路上喝酒喝成的瘫子!”阴影中,有人忽然以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一生有两大最爱,醇酒和美人。即便在行军打仗之时,寝帐内也是夜夜笙歌。结果倒霉就倒霉在了这两大爱好上。年初他奉命回京师商议军情,半路上偶然从胡商手中得了一绝色歌姬。于是老怀大畅,日日跟歌姬躲在由八匹毛色纯白的骆驼所拉的毡车中“把酒言欢”。结果才走到长安近郊,人就突然中了风,接连昏迷了数日,才在太医的救治下勉强保住了一条小命。从此两条腿彻底成了残废,再也上不得战马,抱不得女人。
这事儿本来也不足为怪,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沉迷于酒色中的人,十有七八都得不到善终。可巧就巧在,哥舒翰沿途所饮之酒,也是同一个胡商所献。而经过有司侦讯,歌姬招认,自己是胡商两年前从扬州花了半斗珍珠买下来的,随即便被胡商关在了兰州城内一处大宅子里,两年来与后者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直到今年年初,才又突然被从宅院里唤出,跟商队一道向凉州慢慢赶去。至于那个胡商原籍到底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歌姬一概不知。有司派遣人手连夜赶往兰州,查抄歌姬所说的院子,到了之后也是两手空空,连半丝线索都找不到。
官拜西平郡王,手握十万雄兵的百战老将,居然在回京师面圣的途中被人毒成了半身瘫痪,朝廷深以此事为耻。对外只是宣称,哥舒翰旅途劳累,洗澡中了风。暗地里,却撒下了天罗地网,誓将下毒的胡商捉拿归案。然而快十个月过去了,凶手至今还没半点影子。倒是一向跟哥舒翰不合的安禄山,突然在范阳竖起了反旗。
如今看来,派遣胡商给哥舒翰下毒的,一定是安禄山无疑。只有他,对哥舒翰的嗜好秉性琢磨得一清二楚。也只有他,才知晓朝廷何时会调节镇回京面圣。可怕的是,整个计划近乎天衣无缝,并且为了除去哥舒翰这个距离京师最近的节度使,安禄山提前准备了足足两年!
这是何等手段和心思!如果用这种手段和心思去对付自己的敌人,又何愁敌人除不掉?!唯一遗憾的是,此刻再针对王洵布局,有点儿太晚了些。根本不可能大伙所面临的解决燃眉之急。况且即便侥幸能够得手,大伙将要面临的被动局面也不会有彻底的改观。宇文至和宋武两个跟杨国忠的关系更近,没有了王洵这个顶头上司约束,说不定,他们二人会直接把整个大宛军都拉到杨国忠麾下去。
“应该早点在他身边安插人手就好了!”
“早先时,谁能想到这小子崛起如此这快?!”
“可惜了!”
“的确可惜!”
烛光摇曳,照亮食客们狰狞的面孔。派人下毒,将王洵在半途中干掉,这一招显然行不通。但至少,座中的气氛被调动了起来。陆续有人开口,从各个角度,分析将大宛都督府这一支不可掌握的力量毁掉的可能,但陆续都发现了此路难以走通。
“如果能逼着封常清主动出击一次,遏制住叛军的攻势呢?!”发现从王洵本人那边很难找到解决方案之后,有人建议退而求其次。
“哧!”同伴们立刻嗤之以鼻,“封常清,就凭他手中那点儿残兵败将,能把渑池一线守住就不错了。”
“可只要他能赢上一回,哪怕是单纯的凭险据守。就能证明叛军一时半会儿威胁不到长安。然后大人们再…..”
然后,这场来之不及的胜利,就可以从各种角度解读了。为西域前线的将士们考虑,不该把他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转手送人。为朝廷计,不该拆了西墙补东墙,况且如今东墙看样子还能再支持几天。为百姓计,万里调兵,会弄得人心惶惶不说,光是沿途给大军提供粮草补给,就会令地方上叫苦连天……
“我看,这事可行。即便封常清跟安禄山的前锋兵马能打个平手,对朝廷来说,也算是一场捷报!”烛火照不到的位置,陆续有人低声附和。
大唐朝廷太需要一场针对叛军的胜利了。民心、军心、朝廷的尊严,都已经到了频临崩溃的边缘。哪怕是稍微占了一点儿上风,哪怕只是打掉了叛军的一小股,也足以让朝野举盏相庆。
“不用平手,只要他让叛军的前锋过不了崤山。边老那里,就可以向朝廷报捷!”没有战绩,也要制造战绩。否则,大伙接了下来的处境将更为艰难。
需要摆平的关口并不多,封常清那边,恐怕是唯一的阻碍。“要是封常清本人不承认打了胜仗呢?那厮一向古板!”有人皱着眉头提问。
办法只要敢想,便肯定能想得出来。特别是用于对付封常清这种坦荡君子。“他不承认,就是又在为今后消极避战找借口。把类似的话传到陛下耳朵里,朝中自然有人会下去核实。而核实的结果,肯定是皆大欢喜!!”
“只是又便宜了封常清那厮!平白又捞到了一场战功!”
“总好过了让杨国忠的图谋得逞!”
“的确如此!”
“的确如此!”
众人相视着点头,个个满脸睿智。
抢在朝廷正式作出决定之前,让封常清那边送回一个捷报。这恐怕是眼下改变被动局面最可行的办法了。虽然这一招有点儿得过且过的味道。可至少能给宫中的几位大人赢得一些从容布局的时间不是?只要时间上不那么仓促,几位大人联手打压一个无根无基的后起之秀,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大伙越说思路越顺,很快便根据手中力量,商议出一整套切实可行的方案。在这套方案中,王洵等人的表现已经不再重要,杨国忠辛苦忙碌也注定是一场徒劳。甚至封常清,也完全成为一粒棋子,任由棋盘上的几双大手摆弄。让他怎么动,他就必须怎么动,想跟执子者拧着来,除非被从棋盘上拿下。
“校!”一粒墨玉做的棋子落在翡翠棋盘上,咄咄逼人。
这是长安城中,靠近西南角的一处院落。从外观到内部装潢都非常的简朴。但对弈者身上的服饰,却与周围的简陋格格不入。
整个棋局已经临近尾声,黑白两方彼此纠缠牵扯,看似势均力敌,但执白一方,却因为所占位置断断续续,后继乏力,被黑子逼得苦不堪言。
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边角再引一口气过来,然而又谈何容易?黑子只是随便一击,便又掐断了白方的希望,只能对着残局垂死挣扎了。
“大人棋艺高明,微臣自叹弗如!”执白者冥思苦想,找不出挽回之策,只好笑着抬起头,拱手认输。
“这局算和。你我再下一局?!如何?”执黑子者意犹未尽,伸手在棋盘上搅了搅,笑着提议。
“不来了,不来了,再来多少局也是输。根本没有赢的希望!”
“你薛县令,当年可是差点进了翰林院做棋侍诏的,怎么几年不见,子力居然差了这么多!”
“大人所学,乃王霸之剑。岂是薛某这点雕虫小技所能抵挡?!”执白者扬起一张脸,被烛光照亮眼睛中的疲惫。赢太子身边最当红谋士的棋,自己的前程还要不要了?为了能输得不着痕迹,已经用尽了全身解数。再来一盘的话,恐怕没等棋局终了,自己就要吐血而死了。
“哈哈哈哈……”执黑者被拍得极其舒服,忍不住仰头大笑。笑够了,才摇摇头,低声道:“薛大人真是会说话。怪不得殿下最近每次提起薛景仙这三个字来,都是满脸赞赏。”
“殿下厚爱,薛某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报达其中一二!”薛景仙赶紧站起身,冲着东宫方向遥遥拱手。自打当年从安西军载誉而归,他便彻底成为太子李亨的嫡系。虽然实授的官职依旧是个县令,但日后的前程,却好过先头百倍不止了。
“行了,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别说得那么夸张!”执黑者笑着摆手,打断了薛景仙的表态。“说正事儿,你当年跟大宛都督府众将的交情,究竟能到什么程度?!”
“哗啦!”匆匆被召回长安的薛景仙毫无准备,被问得身体一僵,袖子正挂在棋盘角上,黑子白子撒了满地。
第二章 霓裳 (六 下)
“看,看卑职这个莽撞!大人见谅,大人见谅!”薛景仙迅速蹲了下去,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棋子。
子很乱,更乱的是他的心。杨国忠与太子李亨已经势同水火,作为太子殿下的爪牙,他理所当然要替主公尽全力。然而当日在两军阵前种种,又令他无法轻易做决断。“薛兄是文人,跟在我身后就行了!”“薛兄不常来前线,多分些首级也是应该。反正我们几个,随时都可以再去砍来!”“薛兄小心,敌军喜欢放冷箭!”“薛兄干了这碗酒,咱们毕竟是一道上过战场的!”“薛兄…..”
那一张年青而稚嫩的面孔,想虚伪都装不出来。刚开始交往时薛景仙还有所防备,到后来,却被一声声“薛兄”,叫得心里滚烫。平生第一次,他不收取任何好处,就开始设身处地替对方谋划。平生第一次,他把朋友的安危,放在了自家利益的前面。
“殿下只是随便问问而已,薛大人何必如此惶恐?!”执黑子者敏锐地皱了下眉头,声音里隐隐带上了几分冷峻。
“卑职,卑职只是路上走得太急,手脚酸软。并非有意怠慢大人!还请鱼大人见谅!”薛景仙不敢让执黑子者看自己的眼睛,低着头,心中迅速思考该如何给出答案。
姓鱼的家伙作为太子身边的最受宠信的太监,当然不会是随便替太子传个话这么简单。包括今天与自己的所有交谈,恐怕每一个字都需要仔思量其背后的内涵。薛景仙深知,今天这场会面,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将涉及到自己今后在太子殿下心中的份量,更涉及到自己日后的前程。
可他却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方关于大宛都督府的提问!凭心而论,在薛景仙多年的宦海沉浮当中,能真心相交的朋友总计也没超过五个,而王洵、宇文至和宋武,恰恰是其中之三。虽然这三个少年秉性各异,为人处事也略显稚嫩。但跟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却是薛景仙此生笑得最多,最轻松的时光。之前之后,都不曾像那般惬意过。
“哼!”鱼姓太监手里捏着一粒黑子,反复把玩,仿佛随时都可以将其捏得粉身碎骨。该敲打敲打姓薛的这厮了,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吃几碗稀饭。敢在咱家面前刷花样,莫非以为,装模作样输给咱家几盘棋,咱家就会对你另眼相看么?
薛景仙被冷哼声惊得一凛,不敢再拖延时间,点点头,斟酌着说道:“回太子殿下和大人的话,卑职,卑职当年奉命前往安西,主要结交人里面,如今大宛都督府的几位将军根本排不上号。非卑职做事不肯 ,而是他们几个,他们几个,当时实在职位太低了。”
“嗯?!”鱼姓太监鼻孔里边又冒出是一声冷哼,显然对薛景仙的回答十分不满。但是他却无法从这个答案中挑出什么刺来,毕竟当年,王洵也好,宇文至也罢,都不过是个小小的校尉。连偏将都算不上,岂会被外人纳入法眼?!
“卑职见识短。没料到他们会崛起得这么快。有负太子殿下所托。请大人治罪!”薛景仙双腿一软,以头触地,长跪不起。
太子殿下,需要的肯定不是这个答案。然而在开口的那一瞬间,薛景仙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不能把王洵他们几个卷进来,至少不能经自己的手,把王洵他们几个卷进京师这潭子浑水。他们几个太年青,太阳光,太纯净,而京师这潭水则太老臭、太浑浊、太肮脏。
“倒也是!”鱼姓太监信手将黑子抛进棋盒,鄙夷地说道。他有些瞧不起薛景仙这幅赖皮狗形象,可偏偏又拿对方没更多办法。都认打认罚了,还能怎么样。难道还真的一刀杀了他不成,“你起来吧,咱家又不是殿下,可受不得你的大礼!”
“卑职见到大人,如同见殿下!况且卑职能有今天,还不全仗着大人在殿下面前美言么?!”薛景仙的马屁功夫是官场里摔打出来的,早已炉火纯青。只一句话,就让鱼姓太监的面孔上重新回暖。
“咱家,咱家可没替你说过什么好话。你谢错人了!”鱼姓轻轻摇头,看向薛景仙的目光,非常复杂,“你起来吧!站着说话。你的地位,都是你自己争来的。疏勒那么远的地方,并不是人人都有胆子去,也不是人人都能带着一堆功劳回来!对此,殿下心中很有数。不过……”
拖长了声音,他又开始连敲带打。“你当年怎么就没把眼光放长远些呢。莫欺少年穷,这话,难道你没听人说过么?!”
“卑职,卑职。卑职当年的确有眼无珠!”薛景仙又磕了个头,才讪讪地站起身,垂着手,做心服口服状。
他认错态度如此好,倒让鱼姓太监不便继续借题发挥了。临近京畿的官员都太聪明,肯像薛景仙这样,摆明了态度站在太子一边的,已经是凤毛麟角。所以薛景仙即便真的在跟王洵等人的交情上说了假话,这当口,也没有将其逼到杨国忠麾下的道理!
况且眼下太子与杨国忠说不定哪天就要刀兵相向。东宫这边多一个人,就等于杨国忠那边少一个。纵使届时出不上什么力气,至少也能吆喝两声,替己方壮壮声威不是?
想到此节,鱼姓太监脸上的笑容更暧昧,说出的话语也越来越温和,“算了。这事儿其实不怪你。谁能想到封常清放着麾下那么多大将不用,偏偏派了几个毛头小子去收拾药刹水沿岸各地呢?!你下去仔细想想,把那三个少年的脾气、秉性和所喜所好,总结一下,写个条陈递到东宫里边。顺便再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跟他们快速攀上交情。事情紧急,殿下那边暂时没其他人可用,咱家只好把任务只好交给你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希望你能好好珍惜!不要再辜负了殿下和咱家的期望!”
“珍惜!”两个字,被他刻意拖得极长。薛景仙弓着腰,连声表态,不敢辜负太子殿下的信赖,心中的信念却愈发坚定。
不能让王洵他们几个卷进来,绝对不能!就冲他们当曾经真心实意地叫我一声薛兄。人这辈子为了功名富贵,可以做一些违心的事情,却不能没有任何底限。否则,纵使富贵到手,夜晚时又怎能安枕?!
这几天京师里暗流涌动,薛景仙心中非常清楚。太子殿下为什么要跟王洵等人取得联系,他也非常清楚。都在想着把大宛都督府这支骁勇善战的精兵拉回长安来,收归自己所用。谁也未曾想过,一旦王洵等人从柘折城返回,那片用无数将士性命换回来的膏腴之地,将落于何人之手!
正咬牙切齿间,又听鱼姓太监问道:“咱家记得你当年,曾经给安西军将士,往长安捎过家书吧?大宛王都督的家门,你进去过没有?难得回长安一次,不妨去拜望拜望王家的长辈。将士们在前线吃苦受累,该尽的孝心,咱们理应替他尽到!”
“诺!”天很冷,薛景仙却额头见汗。刚才自己说的话,对方到底相信了多少,他心中其实一点把握都不剩。既然太子殿下连自己替王洵捎家书的事情都知道,未必不清楚自己在西域之时,与几个少年走动甚近!
看到薛景仙脸色惶恐,鱼姓太监心中窃笑。摇摇头,非常体贴地说道,“去吧,大方些。需要钱的话,到城西柳记药铺,找李掌柜支取。”
“卑职,卑职惭愧!”薛景仙迅速回过神,以袖掩面。“卑职谨殿下教诲,任上不敢鱼肉百姓。所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