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宛都督王洵与大食东征军鏖战西域,大捷。一役斩杀敌军万余,俘获数万,擒上将二十三人,阵斩四十八。大食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丢袍弃马,混在乱军中才逃得了一条狗命。王师趁势南下,破西域重镇铁门关、忽伦和怛墨两城不战而下。洛那、姑墨二州土地,尽数重归大唐版图……
经过翰林学士张渐的润色,大宛都督府将士的功绩,愈发显得光彩夺目。群臣闻听,精神无不为之一振。就连坐在龙椅上满脸抑郁的大唐天子李隆基,也忍不住长身而起,连声叫好。
“好,好,真不愧是开国侯王相如的子孙!朕没看错了他。”连续在噩耗中沉浸了一个半月,李隆基难得高兴了一回。满是皱纹的面孔上,透出病态的红晕。“快,逞上来,把所有战报都给朕逞上来。元一,你给给朕一份接一份的念,朕必须听此战的详细经过!”
“诺!”杨国忠的和高力士齐声答应,一个得意洋洋,一个眉头紧皱。战报其实已经送达兵部有些时日了,只是杨国忠一直没心思将其上报与皇帝陛下。其他一些知情者也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主动选择了沉默。
但此刻没人会留意战报抵达长安的具体日期。大唐朝野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振作士气了,哪怕这场胜利发生于两个多月前,距离在数千里之外。
大食国虽然为化外蛮夷,但也算得上兵强马壮。三年多以前还在怛罗斯河畔击败过安西军。可如今,几个青年才俊带着数百护卫,就替安西军洗雪了前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大唐国力犹在,国运亦如日中天!所谓安禄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叛乱,不过是疥癣之疾。甭看叛军眼下势如破竹,那只是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一旦朝廷能缓过这口气来,从几大边镇遣精兵,调良将,很快就能将叛贼尽数擒献于阙下!
“……末将本欲率军趁势南下,直捣迦不罗。奈何天气骤然转冷,大雪封路。而药刹水沿岸各城,人心初定,无一日不可无兵马驻守。只好暂且回到柘折城内休整,养精蓄锐。以待来年开春,为安西军先导!”王洵送往兵部的奏报,倒是也得非常实在。既没有过分夸大自己的战功,也点出了目前大宛都督府所面临的几个主要困难。兵力、天气、后援……
如果安禄山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造反就好了!听完了高力士那抑扬顿挫的朗诵,包括几个对大宛都督府另眼相看的人,或多或少,心中都油然涌起了一股遗憾。整整一年啊,封常清在兵部,跟武将们筹划整整一年。几乎已经万事俱备了,却忽然在肚子上被叛军捅了一刀!
一个大宛都督府,数千兵马,就能击败整个大食东征军!整个安西军如果倾巢西进的话,战果将会是什么样子?!恐怕非但能将永徵年间的国土尽数恢复,一直将兵锋推到大食王都,将其犁庭扫穴都说不定!
错失良机,错失良机…..。等到下一次大食国内外交困的时候,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年?群臣们越想越郁闷,简直恨不得化身为传说中的剑侠,千里飞剑,斩下安禄山、史思明这两个狼心狗肺的恶贼脑袋。(注1)
唯一丝毫都不感到遗憾的就是李隆基,他还沉浸在大胜的喜悦之中,信手拍打着御案,连声赞叹,“好,好,好,朕没看错人,朕当年第一眼看到此子,便知道他是我大唐的一匹千里驹!”
“父皇这回,可是真的老了!”看到李隆基如痴如狂的模样,受命与杨国忠一道处理朝政的太子李亨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父慈子孝这种东西,在帝王家向来是不存在的。特别面对着李隆基这种长寿且多疑的父皇。在十七年的漫长储君生涯里,李亨几乎每天都活在忧虑和恐惧当中。他不能一点也不过问朝政,否则会被视为不务正业。但是他也不能过多过问朝政,否则会被视为图谋不轨。他不能一点儿也不跟群臣交往,否则会被视为无德寡助。但也不能过多与群臣交往,否则会被视为结党营私。他不能公开的赞赏某个人,也不能公开地贬低某个人。否则都会给对方或者自己带来不测之灾。他甚至连在生母的忌日哭几声的权力都没有,否则一旦被有心人记录下来,到父亲那边借题发挥……
有时候,太子李亨甚至羡慕自己那些才能和智慧都很普通的兄弟,至少他们能活得自在一些。但是他又不得不时刻保持着警醒,以免真的有一位兄弟比自己更得父亲的宠爱。毕竟太子这个位置,一登上去,就再也无法平安退下来。否则,结局必然会凄凉无比。
好在他的一众已经成年的兄弟们,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表现得比他更为出色。这些皇子们或者有能力没野心,或者有野心没能力。唯一一个既有能力,又有野心的荣王琬,又因为在河南战场毫无建树,彻底失去了父亲的信任。闻听洛阳被叛军攻破消息的当夜,李亨坐在太子府大堂中,整整一夜没有睡。外界都传说他心忧国事,辗转无寐。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喜交加。
悲的是,在年迈的父亲手里,大唐国势已经糜烂到了如此地步!而喜的却是,荣王琬从此再也不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储君之位。
储君,一储就储了十七年的储君,即便是一堆最耐储的蔓菁,也储成灰渣子了!但是只要父亲还在位一天,他就必须继续耐心地储下去。哪怕心里头有多少雄图伟略在燃烧,烧得全身血液骨髓都近于干涸。
“……立刻将大宛军的战绩刊刻成邸报,昭告天下。朕要让天下人看看,我大唐到底还有没有善战之将!”御案后的老家伙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太子李亨也迅速回过神来,装出一幅正在虚心学习的模样。
“臣遵旨!”中书舍人宋昱上前领命。声音喊得无比响亮。
大唐天子李隆基迅速看了看他,皱着眉头说道:“这份战报里提及的宋武,是你的弟弟吧。朕隐约还记得他!”
“回陛下,臣的胞弟宋武,亦时刻感念着陛下当年的教诲之恩。所以才每战必前,奋不顾身!”中书舍人宋昱非常善祷善颂,弓下身子,朗声回应。
“好,好,年少有为。你们兄弟两个都年少有为!”李隆基被拍得很舒服,对着宋昱连连点头。“这样的少年才俊,朕不会亏待他们。杨卿,你可想过朕该给他们什么赏赐?”
“谢陛下厚爱,为陛下做事乃微臣和舍弟分内之事,不敢居功!”抢在杨国忠回应之前,宋昱又赶紧表态。
他越是这样,大唐天子李隆基越觉得其忠心可嘉。摆了摆手,笑着道:“哎!哪有立了大功却不给封赏的道理?!那让朕以后拿什么去激励其他将士!要赏,全部重奖,以鼓励我大唐将士为国效命之心。”
“臣遵旨!”看到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杨国忠闪身出列,接替了宋昱的工作。“王明允春天时才实授的大宛都督,不宜提拔过速。臣以为,陛下可以增其爵禄,以示荣宠!至于宇文至、宋武两位将军,这几年一直与王明允将军并肩作战,劳苦功高,宜……”
“都要授以显赫职位。现在乃非常之期,只有重奖有军功者,才能令将士们为我大唐效死力。”李隆基正在兴头上,根本没耐心听杨国忠把话说完。“包括王明允,也要继续提拔。难道春天的时,朕封他的大宛都督之职,是白给的么。若是有人今天替朕杀了田承嗣,朕酬了他的功,明天朕就不需要他继续追杀安禄山了么?”(注2)
“臣,尊旨!”杨国忠没想到事情进行得比自己预计还顺利,又惊又喜,拱手领命。
李隆基却觉得不放心,略加思索,继续说道:“王明允这么善战,又这么年青,只做一个大宛都督,的确屈才了。封常清如今戴罪立功,不宜再兼任安西都护府大都督之外的其他职务了。这安西节度府支度使的实职,就授予王明允吧!”
一语说出,满朝文武皆惊。节度府支度使,负责掌管大军粮饷辎重,权力仅次于节度使。按照惯例,这个职位通常由节度使本人兼任,或者由节度副使暂领。李隆基把支度使的职位给了王洵,又特地点出了封常清戴罪立功的身份,实际上等于变相指明了,准备让王洵做安西节度使的第一顺位接任者。
这个封赏,的确有些太重了!也彻底打乱了杨国忠事先从西域调兵回京师的谋划。因此,非但太子李亨和高力士陆续出言奉劝李隆基施恩切忌过厚,杨系官员,也纷纷开口,认为以长久计,不宜将少年人一下子捧得太高,以免其日后强极而折。
不到二十岁就实授节度副使,的确有拔苗助长之嫌。李隆基心情好时,非常乐于听从臣子们的忠谏。思索了片刻,点头收回成命,“也罢,朕亦不希望他日后真的赏无可赏。安西节度府支度使还是由封常清自己兼着,待朕心中有了更合适人选再任命。新设的安西采访使一职,便实授于王明允吧!至于爵位,他曾祖那一辈是开国侯,朕亦封其为郡侯。希望他能像其曾祖一样,为大唐鞠躬尽瘁。”(注3)
注1:唐代民间,已经有剑侠故事流传。据说能千里飞剑,追杀敌人,取其首级。
注2:田承嗣。安禄山麾下悍将,骁勇善战,为人奸诈。晚唐藩镇割据的始作俑者。
注3:采访使,是安史之乱前后,大唐新设的职位。兼管军民,地位仅次于正副节度使。
第二章 霓裳 (三 下)
第二章 霓裳 (三 下)
采访使全称为采访处置使,初设于开元二十二年,负责监督地方官员、纠正刑狱。开始时并没有领兵之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采访使的权力越来越大,官员们对这个位置的争夺也越来越剧烈。在很多军镇,往往节度使会用尽各种手段,亲自兼任采访使一职。如安禄山,早在天宝九年,就通过贿赂李林甫以重金,兼领了河北采访使。
之后其他各镇节度纷纷派人入京活动,李林甫不好厚此薄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几大节镇都兼了采访处置使,导致这个职位彻底名存实亡。待到了渔阳笳鼓声起,朝廷才猛然醒悟到,是中枢失去对边镇百官监察之权,才导致安禄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势力一路坐大。故而,下旨重新将采访使一职从节度使手中剖离出来,归为中央直属。
前后经历了这番波折,如今的采访使之职,已经与当年初设时截然不同。非但有权监察地方官吏,越过节度使,直接向中央递送奏折。还可以根据地方上的实际防务情况,招募青壮进行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总之,这个职位级别不算太高,权力却非常实在,及其适合王洵这种深得皇帝宠信的后起之秀。群臣们本来还觉得封赏过重,但看到御案后那张充斥着病态红晕的面孔,忍了忍,纷纷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杨国忠暗自得意,偷偷地向自家党羽使了个眼色。立即,朝堂上阿谀奉承之词大盛,官员们以御史郑昂为首,纷纷开口赞叹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处事公道得当。
李隆基心里很是受用,挥了挥手,非常大方地放权,“至于其他几人的官职,你等下去拟个章程吧。越是值此艰难时刻,也要厚待肯为国出力者,莫寒了将士们的心!”
“陛下圣明!”
“陛下高瞻远瞩!”
四下里又响起了一片颂扬之声。特别是杨国忠一系的官员,个个挺胸抬头,扬眉吐气。两相对照,太子李亨以及平素跟他走得近的几位官员,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尴尬了。杨国忠一大早上突然把西域战事情况提出来,肯定暗藏着什么不良居心。大伙即便一时瞧不破,至少也应该本着“凡对手赞成的事情,我方必要阻挠”的态度运作,才不至于令局面越来越被动。
可皇帝陛下难得高兴一回,他们实在不该也不敢怫了圣意。正急得百爪挠心之际,又听中书舍人宋昱朗声奏道:“陛下厚待之恩,臣与臣弟纵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其中万一。眼下渔阳贼势头猖狂,臣愿意为臣弟请缨,调往河南战场,与各路反贼一决雌雄。”
“微臣亦愿意保举臣弟,去河南战场为国杀贼!”宇文德紧随宋昱身后,向皇帝陛下大表忠心。
“嗯……”李隆基微笑着沉吟,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嘉许。自打封常清连战皆北的消息传回长安之后,那些平素里飞扬跋扈的将领们装病的装病,告老的告老,个个畏敌如虎。即便是哥舒翰这种百战之身,在奉命去组织潼关防线时,也是形容枯槁,仿佛随时都会病死的模样。这令大唐天子李隆基很失望,觉得自己平素非但信任错了人,而且连识别贤愚的眼光也没有了。唯独今天,事实再度证明,他还是当年那个见识高远,目光独到的李三郎!
见李隆基心意松动,杨国忠决定趁热打铁,“陛下,微臣窃以为,河南各地承平日久。不但缺乏耐战之兵,亦缺乏堪战之将。所以日前才被贼人侥幸得了先手!若是能从西域调些少壮将领过去,非但可以充实高、封两为将军麾下的力量,而且能借助他们的大胜之威,激励我军士气。”
“右相之言极是!臣附议。”
“臣亦以为右相之言极有道理!”
几名平素就跟杨国忠眉来眼去的官员,纷纷开口帮腔,认为杨国忠分析得恰如其分。
其他各派系官员虽然不喜欢杨国忠的为人与做派,心里却也明白,封常清等人之所以在河南前线被安禄山打得溃不成军,除了士卒皆为临时招募之外,其中一个很大原因便是,封常清的左膀右臂此刻都留在安西准备对付大食人,导致他猛虎难敌群狼。因此谁也不便开口反对,低下头,静静地等着皇帝陛下的决定。
见事态再发展下去,杨国忠一伙就要如愿以偿,太子李亨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缓步出列,“儿臣以为,右相之言大谬。宋武和宇文至两位将军虽然勇猛,但毕竟远在数千里之外。即便奉命东返,恐怕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况且西域各地初定,急需忠臣良将坐镇。若是陛下将宋武和宇文将军抽调回来,大宛都督王洵必然孤掌难鸣。万一被大食人寻到可趁之机,将士们的血可就白流了!”
“嗯……,皇儿的话,很有道理!杨卿和宋卿的话,亦是老城谋国之言。”已经过了古稀之岁的李隆基,远不如其年青时果断。看了看太子李亨,又看了看杨国忠等人,一时间,居然说出了句模棱两可的结论。
两方都有道理,等同于两方都没道理。众臣子心里嘀咕,嘴巴上却不敢表达出半分不屑。李隆基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又笑了笑,缓缓地说道:“前日不是有消息说,大食国正在内乱当中么?既然是内乱,想必暂时无力图谋西域。留几个守成之将在那边,把几个少年才俊先调回中原来,其实未尝不可!”
“陛下圣明。臣正是考虑到此点,才敢建议陛下从安西军抽调兵马……”杨国忠立刻躬身,称赞李隆基深谋远虑。
话才说了一半儿,却又被李隆基笑着打断,“不急,杨卿太心急了。朕的话还没说完呢!“西域那边,八月就开始下雪。到了九十月份,道路基本上已经无法通行。想调大宛都护府的精兵回来,恐怕不易!”
这回,没人再敢接他的茬了。因为谁也不知道年迈的皇帝陛下,此刻肚子里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李隆基见群臣都做洗耳恭听状,换了几口气,又斟酌着说道:“但从长安到疏勒,多派几波人去传令的话,应该还是能把军令传到的。把李嗣业、段秀实、周啸风、李元钦等人先速速召回来吧,朕不能干看着乱军日日坐大。待他们都赶回来了,想必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个也没有了继续按兵不动的借口!”
“臣,遵旨!”杨国忠等人躬身领命,倒退着走回自己的位置。把安西军的宿将招回来与高仙芝、封常清等人一道对付贼军,的确是一步好棋。但责怪高、封二人按兵不动,则有些过于严苛了。从虎牢关一路败到弘农,官军已经呈现了崩溃的迹象。若不是封常清处置得当,及时收拢了大部分残兵败将归队,此刻叛贼的旗帜早就插到潼关之下了。
然而没有涉及到自身利益,谁也不会冒着被皇帝处分的风险,替封常清辩解。谁让他当初为了宽慰皇帝陛下的心思,把话说得那么满呢。什么数月之内,必献安禄山人头于阙下。什么虎牢乃金池汤城,叛军必将铩羽而归。也不想想,中原各地的驻军,有几成满额?一年到头训练过几天?!结果呢,一世英名,全毁在河南战场了不是?!连当年提着脑袋换回来的官爵,都变成了暂摄,随时都会因为表现不佳而被剥夺。
“没遇到对手之前,个个都号称骁勇善战!”李隆基却依旧觉得气不顺,脸色由兴奋迅速转向恼怒,“平素虚报战功,贪污军饷,也就算了。朕知道他们日子过得清苦,不跟他们计较。该到替朕效力之时,却一个个畏敌如虎。还不如几个初出茅庐的年青人有胆色。那王明允当初请命出巡,身边不也只有六百多临时拼凑起来的兵马么?怎么就能替朕横扫整个药刹水。若是非要兵强马壮,器械粮草无忧才会打仗,朕自己去就是了,要尔等何用?”
他越说越失望,越说越生气,愈发觉得高仙芝和封常清等人行止可疑。太子李亨从来没胆子对父亲直言勇谏,杨国忠亦不是个有担当的宰相,至于高力士,因为边令诚被赶出安西军的缘故,跟封常清之间的关系大不如前,也懒得替其出头。一时间,高、封二人的形象迅速坠落,从百战名将,直接变成了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的懦夫与废物。
“下旨给高仙芝、封常清。让他十日之内,必须对叛军做出有效反击。否则,休怪朕不念旧情!”在众人都保持沉默的情况下,大唐天子李隆基终于走向了极端,“传令哥舒翰,整军备战,一旦发现有人敢与安禄山暗通款曲,准他主动出击,无论是那个,都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杀了再说!朕许他先斩后奏之权!”
第二章 霓裳 (四 上)
第二章 霓裳 (四 上)
“下旨给郭子仪,命他在本月之内,必须拿下井陉关。趁安禄山、史思明两贼无暇北顾之机,一举拿下他们的老巢!”
“下旨给河北各地从贼官员,朕知道他们先前是被逼无奈,准许他们戴罪立功。凡向王师献城归降者,皆既往不咎。如果属吏能杀其官长献城,朕则以其官长原职授之。如有人能擒拿安禄山、史思明二人的死党或者家眷,皆封侯!”
“下旨给山南东道和淮南道治下各州郡,着令地方官员自组团练防贼。如再有闻贼兵旗鼓而先逃者,定斩不赦!”
“下旨给程千里……”
“下旨给边令诚…….”
空旷冰冷的金銮殿上,李隆基的咆哮在四下回荡。
“乱命,全是乱命,这不是把前线将士和地方官员们往叛贼那边逼么?”太子太傅陈希烈不忍心看皇帝陛下继续胡折腾,侧过头,偷偷给杨国忠使眼色。杨国忠却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肯舍身往李隆基的刀尖上撞!
“果然是既没宰相之才干,又没宰相之担当!”反复几次暗示都没得到回应,陈希烈心中暗自叹气。当年老左相贺知章点评朝中人物,曾经亲口说过,李林甫有宰相之才,没宰相之德,所以必然会给其继任者留下一堆难以收拾的烂摊子。而杨国忠,则是‘既没宰相之才,又没宰相之德!’一旦身居高位,必然给大唐带来灾难。
当时陈希烈正跟杨国忠交好,还偷偷笑过贺知章是“自家失意肚子里犯酸”,如今回想起来,贺老夫子当年眼光是何等的独到!!
明白不能指望杨国忠出面劝皇帝陛下收回成命。素有琉璃球之名的陈希烈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出列,冲着脸色已经发黑的李隆基轻轻拱手,“陛下,臣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绕那么大弯子做什么?朕什么时候降罪过敢谏之臣来!”李隆基停止咆哮,皱着眉头瞪了陈希烈一眼,没好气地命令。
“臣遵旨!”陈希烈心里一紧,说话愈发小心翼翼,“臣曾经听闻民间有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如今我大唐之疾,乃偶感风寒。虽然来势汹汹,却未必威胁腹心。所以这用药么,也切忌过猛。否则……”
“否则什么,没有否则!”李隆基根本听不进去,咆哮着打断。“朕倒是想慢慢地梳理,可老天会给朕那么多时间么?一旦朕哪天无法视事了,就凭他们…….”
伸手指向杨国忠,他的咆哮转为冷笑,“你看看他这摸样,像个能任事的宰相么?”
“陛下息怒,臣确实无能,甘领责罚!”杨国忠又气又怕,躬下身躯,肚子里边偷偷地把陈希烈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你个祖上不积德的琉璃球,自己当好人,却把祸水往老子身上引。老子招你了还是惹你了?值得你下如此毒手?!”
有人倒霉,就有人幸灾乐祸。可还没等笑意从嘴角消失掉,李隆基已经调转了指责目标,“还有他。朕的太子殿下。你看看,他像个可堪托付大业的人么?”
“父皇,儿臣有负父皇之厚望,请父皇治罪!”正在暗地里偷笑的太子李亨被打了措手不及,双膝跪倒,以头触地。
“跪,就知道跪。”李隆基最恨男人没骨头,抓起御书案上的奏折,一股脑地砸了下去。“明日安禄山杀到长安来了,你也这么跪着迎他?咱们陇右李氏,怎出了你这没,没担当的东,东西!”
一口气上不来,年过七旬的老皇帝踉跄数步,跌扶于书案边缘。骠骑大将军高力士赶紧冲上去,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同时大声命人去传太医。群臣也蜂拥上前,围着御书案哭喊召唤。乱哄哄闹了好一阵儿,老皇帝在高力士的怀里慢慢睁开眼睛,四下扫视了一圈,然后又失望的摇头,“你们这些废物,但凡有一个像姚崇、宋璟,时局也不至于糜烂至此啊!”
姚崇、宋璟都是开元年间的宰相,正直廉洁、能力与品德兼备。但二人年龄都比李隆基大得多,因此在任没多长时间,便先后撒手西去了。随后张九龄接替了宋璟,虽然一样正直廉洁,却已经压制不住李氏宗族势力。没几年,便被李林甫取代,在贬谪任所郁郁而终。
群臣不敢自辩,纷纷俯首注视靴子尖儿。李隆基又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也罢,朕享国四十余年,把一片混乱的大唐,带到如今这个地步,虽然未能做到善始善终,死后也足以去面对列祖列宗了。至于你们…..”他又看了李亨一眼,目光中带着无法掩饰的失望,“但愿儿孙自有儿孙福吧。好自为之!散朝。元一,扶我回寝宫!”
“散朝!”随着高力士刻意拖长了的呼喊,压在众人头顶上的阴云终于散去。杨国忠、李亨、宋昱、陈希烈等人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各自起身告退。
谁也不想跟其他人多废话,谁都认为局势糜烂的责任不在自己。至于怎样才能更好地解决眼前危难,却是谁也拿不出个恰当方案来。
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大伙就只能暂且各回各家了。范阳笳鼓响起以来第一次,早朝时间不到正午便结束了。没达到从西域调遣兵将壮大自身力量的目的,却平白送了王洵等人一场富贵,杨国忠当然无法甘心。走出皇宫没几步,眼珠突然一转,低声冲替自己驾车的护卫命令,“转头,去虢国夫人府!”
“是,大人!”侍卫已经习惯了杨国忠没事有事便往其妹妹家跑,答应一声,安排车队调转了方向。车轮在落满积雪的街道上滚动,不多时,已经来到曲江池畔。杨国忠在虢国夫人门口下了车,从门口家丁嘴里,得知妻子裴柔也在,正跟妹妹一道于后花园中赏雪,便制止了下人的通报,迈动脚步,轻车熟路地往后院走去。
因为同是女人的缘故,裴柔跟杨玉瑶有很多话说。隔着老远,杨国忠便能听见她们的笑声。
姑嫂两个的笑声不带任何负担,被寒风一阵阵送入杨国忠的耳朵。顶着缤纷雪沫,杨国忠忽然觉得心中好生温暖。
能每天听到这样的笑声,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值得了。缓缓地停住脚步,他有些舍不得打破眼前的宁静。
第二章 霓裳 (四 下)
第二章 霓裳 (四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