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徐经野收起自己视线,若无其事走过来,低声问,“这几天都是你在医院?”
她稍微坐直,嗯了一声:“昨天舅舅来过。他们都很忙。”
徐经野垂眼看着她按在披肩上的细长手指,心里也知道他们家的人都是出钱可以,到这种使力的时候谁也指望不上。徐家的男人是不可能为了任何事情耽误赚钱的,当年徐老爷子走的时候他爸也就守了半宿的灵就急匆匆回公司了。这两个儿媳妇嫁过来之前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何况平时跟老太太的关系也就是表面和睦并没什么实质性感情。再晚一辈的他这段时间在国外回不来,徐若清更是个被人伺候还得挑毛病的主儿,算来算去这整个徐家就还真的只有她一个人能留在这里照顾,一个冠着徐家的姓,却从来没有被徐家人真正接受的外人。这要是当年他们没有把她找回来,现在可怎么办?
徐经野讽刺挑了下唇角,抬手示意她起身:“你回家吧。”
她怔了怔,他继续说:“下午我在这里。”
她迟疑:“你刚回来,坐飞机也很累,还是你回去休息吧。”
“你回去吧。明天我有事,你明天再来。”他站在她身前,看着自己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愈发显得她小小一只,“这几天辛苦了。”
再推托就矫情了。她点了下头,站起来时声音很轻说了句:“我应该做的。”
徐经野转身的动作下意识停了下,他突然反思起自己说这样的客气话是不是也是在潜意识里把她划分在了徐家人之外,但不等他想清楚,面前的人已经站起身条理清晰嘱咐起病房里的注意事项。他一半的注意在她的话里,另一半的神思在她脸上,到她道别的话音落下时,他望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深邃眼睛,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问题。
他确实没把她当成徐家人。原因不是他觉得她被遗弃了十年太生疏,而是他自始至终都认为她不应该是被他们这么不待见地找回来的徐家人。
她应该是被他明媒正娶过来的徐家人。
大脑在捕捉到他这一瞬的危险想法时精密响起警报。他陡然间回过神儿,隐去了眼底凝起来的晦暗,淡声应付:“都记住了。回去吧。”
她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他站在窗前目送着她的背影直至她出门上车驶远,才转身走回病房前,在她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空气中仍隐隐萦绕着她身上的气息,陌生的清冷香气无情昭示着他们之间的疏远。他靠进椅背阖上眼睛,心绪因为她的离开而沉进谷底。十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后的倦怠终于汹涌袭来,昏沉中他想不起来他们是从何时起变得疏离有礼,明明他们也有过一段相近的时光,她被他揉着脑袋笑的场景已经久得恍如隔世,那几年的光景仿佛是一场梦,他却始终沉溺着不愿醒过来。
最终不得不醒来时,她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她的未婚夫也是圈子里他认识很久的人,周家的小儿子,长相周正,性格温和,人品优异,无不良嗜好,是不可多得的联姻人选。但虽然徐家的产业比周家高出一截儿,可她毕竟无父无母寄人篱下,他在私下里听到不止一次她高攀周垣这样的风言风语,甚至连徐夫人提起这件事时都是不屑冷笑,优雅讥讽周家有自知之明,为了攀他们徐家竟然选择这样一条捷径。
她的后半句没有明说出口,但徐经野已经完全能想象有多刺耳。他对于他母亲的刻薄一向选择充耳不闻,唯独那天没有忍住反驳:「您要是觉得周家高攀,可以反对这门婚事,但徐质初确确实实也姓徐,她从徐家门里迈出去,谁都配得上。」
徐夫人对于他的话不以为意,无所谓摆弄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语气淡漠道:「她嫁给谁都与我无关,只要她安心在圈子里选,别浪费了头上的姓氏,更别像她妈一样做出当年那样的丑事——她毕竟在我们家住了这么多年,我承担不起到时候都来怪我管教无方。」
徐经野很反感他妈这高高在上的腔调,站起身,冷漠回敬:「不会有人怪您。因为您根本从来没有管教过她。」
徐夫人听言面露不悦,他没有理会,转身往楼梯走:「我去休息了。」
他将外套递给了楼梯口旁伸出手来接的保姆,并谢绝了对方要给他盛碗热汤的好意。他脸色有些疲累地缓步踏上楼梯jsg,三楼小餐厅的方向隐隐约约有交谈的声音逐渐清晰传来:“……这才几天,你脸又瘦了一圈。”
男人的声音有些不满和心疼。女孩子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轻柔:“是嘛,我没太注意。”
“你别累到了,我看一直都是你一个人在医院照顾。”
“舅舅他们都忙。”她轻声解释。
“你不忙?”男人的声音压低,带着点故意压迫的气势。她好像被捏住了脸,笑着含糊嗯了一声。
“这么不忙也过来陪陪我,我都几天没见到你了?”
她笑道:“可是你忙啊。”
“再忙我也有时间陪我的未婚妻。”男人清越的声线里透着醋意,“不像某些人,总是有各种理由不来陪我。”
徐经野站在客厅里慢条斯理整着衬衫袖口,俊冷脸上一片阴霾。
沉浸于恋爱氛围中的两个人毫无察觉,女孩子仍在轻声慢语商量:“最近真的很多事情,等奶奶做完手术的吧,好嘛?”
“好。”对方无奈拖长了尾音,宠溺道,“你说什么我敢说不好?”
他们再说些什么徐经野没有再听了。他停止了留在客厅自虐,阴沉着脸快步走进卧室,关上了门。餐厅里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声响,半晌之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一重一轻,交叠着走下了楼梯。
寂静夜色中,卧室的人陷进角落阴影里的柔软沙发,窗外月色清泠泠照在他的脸上,五官看不清晰反倒将轮廓显得越发清俊优越。他略低着头,手里攥着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指腹在上面轻柔地抚着,仿佛对待珍贵的宝物,可只隔了少顷,他突然扬手,将那东西朝墙角的垃圾桶扔了过去。
也几乎是在同时,门外响起了很轻的两下敲门声。
这个家里这么小心翼翼敲门的只有一个人。他两只手臂叠在脑后枕着,闭着眼烦躁没有回应。
虽然这样如漆似胶的景象他在回来前早有心理准备,但在真正亲身面临的时候他还是没有那么好的胸襟。他让她提前回家是心疼她让她休息,可不是让她去跟别的男人甜蜜,想到自己忍着疲惫在医院里守了一下午而她才回来就把别的男人约到了家里,他胸腔里一股无名的妒火从心脏烧到肺腑,可是他不能发泄,甚至都不能展露,他只能一个人在黑暗里消磨,这一刻的安静是他唯一能给自己的逃避,他不想见任何人,包括她。可长久静默之后,门外又响起了频率相同的两声:
“咚——咚——”
徐经野往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门外的人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踌躇着试探轻声叫他:“哥,你吃饭了吗?”
他默着脸色不答话,任着外面的人声音低下来,慢声解释:“我炖了汤和粥,本来想送到医院去的,你回来了就一起吃吧。”
等了半天仍不见他回应,她的声线更落下去:“那我自己先吃了。等你饿的时候再热吧。”
沙发上的人静静沉着眉目,门外的人又等了一会儿后,脚步声终于渐行渐远。他独自在黑暗中又沉寂了许久,缓慢站起了身。
仿佛是卡着她即将用餐结束的时间出现,桌前的人放下勺子起身要给他拿餐具,他摆手示意她坐好,自己从冰箱里拿了瓶冰水,转身靠在大理石台子上看她,沉淡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周垣来了?”
她点点头:“嗯。他给奶奶买了点东西,让我带过去。”
徐经野冷冷挑了下眉:“他很忙吗?”
言外之意,他怎么不自己去医院?
她轻声回:“他前几天来过医院。下午本来想过去的,后来我说奶奶在休息,他就先来家里了。”
徐经野捏着瓶子神色不明喝了一口,片晌后,面无表情问:“订婚宴最后选在哪里了?”
面前的人顿了下:“御园。”
中规中矩。他漫不经心想:“他们家选的地方?”
“嗯。”
沁着水雾的磨砂瓶面被男人的修长指节按出压痕:“那你呢?”
你的意见呢,有人尊重吗?
对方不明所以一怔,而后淡笑了下:“我选了现场的花。”
徐经野望着她的无害笑脸,忽然觉得自己纯属是找虐。他强迫自己主动接受她即将订婚的事实,但最后的结果显然不尽他意。他总是担心她太过求全而受了委屈,试图找出周公子没有善待她的证据,可最终只有他一个人被虐得狼狈多余。人家两个要结婚的人,一个挑场地,一个选鲜花,多浪漫啊,哪里轮得着他这个外人质疑忧虑。
他半晌默然无言,最后仰头把剩下的半瓶冰水全都灌进了胃里,玻璃瓶子立在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一声提示,无情宣告着结束,冰冷警醒着他清醒。
他终于抬起眸,里面克制压在冷淡之下的情绪深沉难明。
“想要什么订婚礼物?”
作者有话说:
我看有人认真审题了,老太太介绍时说的是“这是你哥哥比你大四岁”,但文案里写的是六岁差,你们品,你们细品。
第3章、红礼盒
徐经野关上卧室门,弯身捡起了地上的盒子。
暗红色的丝绒盒子被掀开,黑色的绒质里布上静静躺着一条月亮形状的手链,无声散发着淡白的柔和光泽。
他低头看着掌心,半晌,轻轻收拢手指合上了盒子,眸底比窗外夜色更深。
「想要什么订婚礼物?」
在女孩子短暂犹豫后答出手链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垂眸瞟向她伏在茶色桌面上的手,柔软白皙,指节细长。可彼时的他无暇为他们的心有灵犀感到欢愉,脑袋里麻木萦绕的都是一个他早就该心知肚明的悲哀意识,这辈子他只能送她手链,永远也不能为她戴上戒指。
未来有一天,她会为别人穿上漂亮的婚纱,会伸出手来让别人戴上戒指,会微笑噙着眼泪对别人说我愿意。而他只能站在人群里远远看着她,就像十年前的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走向她。
徐经野低着脸缓缓松开手,放下了手里紧握的东西。
红色盒子静静立在黑色桌面上,构图空旷得仿佛一件展品。周遭的光影由晦暗缓慢渐渐转明,红色丝绒明灭变幻出不同程度的光泽,桌子里侧沙发椅上一身黑色矜贵西装的男人终于淡声开口:“找个地方,能刻字的。”
桌子前笔直站着的人应声拿起来盒子。他低头看了眼盒子里,手链是女式的,纸条上面是他熟悉的笔迹:lune.x。
再多看一眼都有窥探老板隐私的嫌疑。秦跃暗暗眯了下眼,合上盒子,抬起头恭敬问:“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得到否定答复后他退出办公室。门前接线的秘书瞟见他手里的红色礼盒暧昧不明挑眉,午休时借着送咖啡的名义往他办公室里蹭:“哎,秦助理,老板可真宠你,还从国外给你带礼物回来了?”
秦跃脸色没什么波动:“这是徐总要送人的,我暂时保管。”
“送谁的?”女秘书笑眯眯往他跟前凑了凑,瞥一眼他压在一旁的盒子,“老板娘吗?”
“不清楚。”秦跃推了下眼镜翻开桌上的文件,斯文面庞与他身上一丝不苟的气质互为相称。
对方抬手扣上他的文件夹,手肘倚在桌子上笑着以退为进:“那你告诉我,是不是送女人的?”
椅子里的人没答话。她了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乘胜追击:“没让你准备个贺卡什么的嘛?”
“没有。”
蒋宴啧了一声,煞有其事分析:“老板这次去国外出差这么久,回来第一天就准备礼物,这个人嘛,肯定意义非凡。”
秦跃眼前晃过那张纸条上结尾的x,默了片晌,声线毫无起伏道:“也有可能是送给徐小姐的。”
“哦?订婚礼物?”面前的人眨着眼睛想了想,欣然接受他这个说法,“那也有可能。我朋友不是在御园么,她说他们最近都在全力以赴准备徐小姐的订婚宴,还说徐小姐的未婚夫英俊又大方,所有东西选的都是最高规格的……有这么优秀的未婚夫,还有这么厉害的哥哥,徐小姐可真幸福。”
秦跃漫不经心反问:“厉害跟优秀的区别在于哪里?”
蒋秘书笑了声,拢着头发耸耸肩,一副看透天下男人的架势:“优秀就是像周公子这样啊,婚礼尽心尽力准备,不让未婚妻操一点心。”
“那徐总呢?”秦跃抬眼。
女人弯着眼睛笑道:“徐总只会把婚礼全程交给你操办,自己负责在交换戒指的三分钟出现,然后面无表情讲完誓词后立刻回公司继续工作——我说得对吗?”
秦跃再次拉过来桌上的文件夹打开,身体力行驳斥她的推断:“绝对。”
蒋秘书也没生气,仍旧笑意盈盈地伸手敲了敲他文件夹的一角,不疾不徐提醒:“上次你还记得吧,徐小姐出车祸那次,徐总不就也去医院露了个面儿就jsg回来了吗,你记得吗?”
秦跃按在文件页上的手停顿了一瞬,嘴上没答话,脑袋里幽幽想,记得,能不记得吗。那天是傍晚,正开着会时徐总的手机响了,他开始挂掉了几次,后来架不住对方孜孜不倦,他接起来略有不耐地嗯了一声,随后脸色从淡到惊,然后猛然起身毫无交代离开,剩下一桌子人面面相觑不敢拦又不敢走,纷纷把疑惑又不满的目光投到了秦跃的身上。
秦助理在众目睽睽下握着手机,如坐针毡。徐总平常极少有这种不冷静的时候,这一桌人里头有一大半比他年纪还大上一轮,今天他要是不给出一个无可辩驳的理由就把这一屋子人晾在这里实在无法服众。秦跃尝试给他打通一个电话,但又不敢催得太密。他在那个尺度里为难地平衡着,直到一个小时之后,徐经野忽然自己推门回来了。
他坐下,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语气冷酷,轻描淡写:「刚才家里人出车祸了。现在会议继续。」
房间里又是一轮寂静。少顷后一位资历深的经理出声询问:「徐总,不严重吧?」
「没有生命危险。」他面无表情环顾一周,视线定到刚才汇报到一半的人身上,淡漠声线加重,「继续。」
屋子里的人全部暗自默了默,会议继续。虽然老板的脸色看不出异样,但他身上的气场明显跟离开之前不一样了,那种凛冽的压迫感无声压低着室内的氛围,以至于下半场的汇报异常惨烈,所有人的方案都被打回去重做,而且是留在这间会议室里现场做现场过,过不了就都别下班。
至于那通电话的原委则是秦跃后来出入徐家时断断续续拼出来的。那晚出车祸的人是徐小姐,她当场陷进昏迷,车上的智能系统自动呼叫了紧急联系人。然后她被送到医院,虽然没伤到要害但失血不少,原本时间也及时,可要命的是她是稀有血型,当晚医院没有她这种血的储备,情况一度非常危险,最后还是周家,找了几层关系紧急调来了两袋救命的血。
秦跃听了这经过忍不住震惊又怜悯。怜悯的是他见过恢复期时的徐小姐,脸颊憔悴消瘦,本来就瘦弱的身材单薄得像张纸,风大一点他都替她担心。震惊的是这样危急的情况,他的老板竟然没有守在医院等她脱险,而是回到公司继续若无其事开会?
这件事后来在公司的茶水间传开了,原本就因为过人美貌而以人形ai著称的徐老板这下又多了一条不是人的证据。据说徐小姐出院后周家还有意让她去专业的护理机构,但也被徐总拒绝了,那段时间她足不出户在家里休养,纸片好不容易才养回了纸板,再后来她确定了订婚日期,紧接着徐总去了国外的项目上,一走就是三个月。
他回来后的第一天在家里休息,第二晚不出意料去跟他那帮朋友聚会。秦助理把车停稳后恭敬打开后车门,后座上的人下车走进了会所大门。
包厢里的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房间里的几个都是徐经野的发小儿,还没断奶时就混在一起的交情。他们先是对徐经野的回归故土表示了热烈的祝贺,而后拿出了最高招待规格的酒热情与他碰盏。
酒过三巡后圈子里那些事翻来覆去也没什么新鲜的,说来说去最后说到最近最大的新闻:“……哎,我说,这回周垣真出息了,跟他爹先斩后奏拿了南城那块儿地,看来要结婚的男人魄力就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