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跃跟那天赵晋扬进门后一样,先在墙上存放架前鞠了个躬。
菜已经摆上桌。大概长得过于严肃,阿扬见到郭跃依然有些害怕,低声地说:“叔叔请坐。”
许连雅给准备了啤酒,这种场合她能接得上话就说几句,聊不来就好好带着女儿吃饭。
大半时间是两个男人在叨絮,而无一不避开当年风云,只谈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渐渐脸上显出酡红,赵晋扬还算镇定,郭跃说话似乎不着调起来。
“我没想到你一下子老婆孩子都有了,兄弟替你开心啊。”郭跃声音高亢,喝一口喊一句,“喝——!敬你的——!”
“你悠着点。”赵晋扬淡定地回。
阿扬被郭跃的激动吓得脑袋缩了缩,悄悄跟许连雅说:“妈妈,这个叔叔好可怕。”
没想细小的声音还是被郭跃捕捉到了,他看向阿扬,端起酒杯。
“叔叔是替你爸爸妈妈开心,懂不?”架势简直如蛮牛,“我替你爸爸妈妈开心啊!”
“郭跃,你小点声,别吓到我女儿——”
赵晋扬的话被打断,郭跃拿手挡了挡他。
“这杯算我的——!”郭跃豪饮一杯,又倒满,“这杯——这杯是我替水姐喝的——敬你们——”又往阿扬方向凑了凑,“这是敬你爸爸妈妈的,懂么?你以后要好好听你爸爸的话——”
赵晋扬瞧出不对劲,再这么下去连雷毅都要被搬出来了。
“郭跃,你够了。”
郭跃又咕噜灌了一杯,撴在桌上:“还有梁正、大姐——”
阿扬吓得嘤呜一声抱住许连雅的胳膊。
“郭跃,你闭嘴!”赵晋扬站起来,居高临下盯着他,“给我女儿道歉!”
郭跃震慑于赵晋扬的爆发力,一时愣住没吱声。
赵晋扬重复:“让你道歉,没听到吗!”
许连雅怕闹得不可开交两人会拳脚相加,边哄着阿扬边说:“算了,没事。小孩子爱哭——”
郭跃像被抽去筋骨,一下子蔫下来。
“嫂子,对不起。”
许连雅:“……”
赵晋扬说:“大声点啊,刚不是你喊得最厉害吗!”
郭跃又唰地挺直脊背,像军队里喊操一般:“嫂子,对不起!吓到你和孩子了!”
许连雅:“没……没事。”
赵晋扬又冲她说:“你们吃饱了吗,吃饱下去散散步吧。”
“嗯,你们慢慢吃。”许连雅识趣地抱着抽噎的阿扬离桌。
等关门声传来,赵晋扬冷声道:“你他妈存在来砸场的是吗!”
他又去踹了一脚郭跃凳子,凳子脚擦过瓷砖发出尖锐的声音,才想起这是家里,后悔得一阵心疼。
郭跃耷拉起脑袋。
“吃饭!”赵晋扬抢过他的杯子,“就不该给你喝酒!一喝就发疯!上回没把人打死真他妈祖上积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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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晋扬送完郭跃回来,已经凌晨一点过。
“怎么还没睡?”赵晋扬开门发现沙发上的人,压低声说。
“嗯。”
“说了不用等我。”
“反正你回来我也要醒。”
“洗澡会不会吵到她?”
“不会。”许连雅为他的担忧笑笑,“你要不洗就熏到我了。”
赵晋扬拧开了一颗扣子透气。
“郭跃……”许连雅斟酌着说,“现在干什么工作?”
赵晋扬理解她的隐忧,说:“还是警察,不过就一普通民警,不干缉毒了。”
“哦。”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像悬着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他本来可以继续干的,他自己不想干了,就跟我一起回南宁了。”
许连雅拼命回想以前见到的郭跃,不确定的说:“他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问题?”
“……你感觉出来了?”
许连雅琢磨不透赵晋扬乐不乐意她评价他的战友,含糊地说:“感觉跟接触过的有点不同,但以前接触不深,隔得久了也确定。”
赵晋扬叹了口气,戳戳自己的太阳穴。
“这里……”
“啊?”
“这里出了点问题。”
“……”
赵晋扬直白地说:“精神出了点问题。”
“……那还能当警察。”
赵晋扬知道她所指,不介意地笑笑:“不是你想的那种。就是他思想包袱有点大,容易冲动,特别碰到吸毒的人时候……上回审一个毒贩时候把人打骨折了,挨停职了一段时间……”
“怎么回事?”许连雅声音很轻,像触碰不为人知的秘密。
酒精和近日的喜悦让赵晋扬松弛了那根分隔旧事的警戒线,缓缓开口道:“我们最后一次出任务的时候——我们,郭跃、水姐和我——你还记得水姐吗?”
许连雅点头,“你唯一介绍过的女同事。”
“嗯,最后一次时候,对方丢来一颗**,水姐给郭跃挡了一下,走了……”
“……”
赵晋扬敲敲他的右臂,“我这条胳膊也是那时候没的……”又摸摸那三粒佛珠,“这也是,炸过后不知道怎么手里就剩这点了。”
赵晋扬用左手抹了抹脸,提起生死大事还是难掩疲惫。
“其实我们这些人,替同事挡子弹挡刀再家常便饭不过了。郭跃觉得是欠了水姐的。我们四人个——包括你爸——就他一个人好好活下来了,他心里内疚。跟我一起回来大概也想给我个照应吧……”
说到最末,赵晋扬一手不自禁摸口袋的烟盒,目光触及许连雅又停下来。
“不该说这些给你听的,吓到了吧。”
“吓到不至于,就是听着不好受。”
“以后不说了,我也不想再提,提一次胸闷一次。”
许连雅想了想,还是说:“本来你们俩一起回来,算是相依为命。现在你有家有室了,他又剩下一个人,心里一时难接受吧。”
赵晋扬愣愣看着她,“我没想到这茬……”
“你以后说话也别那么冲,看你们说话我都担心会打起来。”
“……哦。”
许连雅觉得差不多了,看他另一边还插着兜,说:“拿下来吧,戴了一天得透透气了。”
赵晋扬也真焐难受了,脱了衬衫,只留里面黑色背心,开始解绷带套。义肢卸下时赵晋扬长长舒了口气。
那处已经红肿,触目惊心的疤痕像蜈蚣一样咬在下端。
“我去给你拿个毛巾……”
许连雅站起身,只听见另一个小小迷糊的声音——
“妈妈,要尿尿……”
许连雅还没回头,即被一阵凄厉的尖叫刺得心头一咯噔。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
阿扬所站的次卧门口,地上慢慢晕开一滩水渍,她整个人站在上面浑身发抖,裤子上液体依旧不断往下滴。
“阿扬……”
许连雅顾不上刺鼻的味道,过去抱住阿扬。
“怎么了,别哭别哭——妈妈在这——”
“出去——!”阿扬撕心裂肺地喊,拼命往许连雅怀里钻,“出去——!”
“阿扬,怎么了,别怕别怕,好好跟妈妈说话……”许连雅无措地拍着她的背哄道。
“出去——!让他出去——!怪人——!”
“阿扬?”
同样担心的赵晋扬已经站到了几步之外,试探地叫唤。
许连雅恍然大悟地看向赵晋扬。
赵晋扬机械地看向自己残缺的右臂,同样震惊之后渐渐被悲伤和无奈主宰,整个人显得扭曲而痛苦。
“不要过来——!”阿扬要往卧室里逃,被许连雅紧紧护住,脸上更见恐慌,“让他出去——!妈妈——他是个怪人——!你让他出去——!”
许连雅神色哀求。
赵晋扬一颗心几乎要被拧出血,罪魁祸首不是眼前单纯表达恐惧的小孩,而是残忍的、他一直回避的现实。
他已经不是正常人了啊。
“阿扬,你别哭,妈妈会保护你,我现在就出去好吗?你别哭,乖……”
赵晋扬边说着,边做出安全的手势,弓着身往后退,直到门外。
“阿扬别哭,啊,他出去了,不会回来了。妈妈先给你把裤子换了,妈妈今晚陪你睡觉,不怕了,妈妈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