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宅屋 > 穿越重生 > 乱世宏图 > 第206节
  “噢,我儿,你有办法了。赶紧坐,坐下跟为父说个明白!”郭威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站起身,迫不及待地发出邀请。
  “儿臣见过父皇,愿父皇身体安康!”柴荣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给郭威行礼。
  “安康,安康,你也安康!”郭威心里分明受用的很,却嗔怪着挥手,“起来,别多礼。都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咱们父子之间,用不着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儿臣今天要说的是国事,所以才郑重一些!”柴荣笑着解释了一句,快步上前,将一幅极为宽大的皮纸舆图,摆放在了御书案上,迅速展开。
  一条长河在纸上跃然而出。孟州、滑州、澶州、博州、齐州、还有棣州、滨州,所有沿河州郡以及长河中下游的地形、地貌,皆画了个一清二楚。在几处水患严重区域,还用彩墨勾出了几个圈子,并且标明了一大串细小的数据。
  “这是什么?”郭威的目光,顿时被彩墨所圈定部分吸引,皱了皱眉,低声道。
  “蓄洪区,或者说,是借助这次水患,专门开凿出来的人造湖泊。雨多时,可以蓄水泄洪。天旱时,就可以取水灌溉附近的田土!”柴荣早就做足了功课,笑了笑,带着几分自豪解释。
  闻听此言,郭威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沉吟半晌,继续犹豫着问道:“那岂不是说,人要为河水让路?已经被河水冲毁的村寨,从今以后,将永远沉没于水下,不见天日?”
  “不是所有吧,但至少一小半儿会是这样!特别是靠近黄河两岸的地段。”柴荣迅速收起笑容,低声回应,“但儿臣以为,朝廷根本没必要非跟河水争个高低。咱们大周,眼下最缺的是人,而不是田土!”
  “这……”郭威的身体顿时一僵,随即,眉头舒展,苦笑连连。
  魔症了,自己真的魔症了。只想到了黄河泛滥,吞噬了两岸太多的良田。却忘记了,历经七十余年战乱,中原百姓比起盛唐时,早已十不存一。眼下汴梁附近,还有大片大片的无主荒地没人去种,朝廷又何必冒着反复决口的风险,去跟黄河争那几十万亩已经被洪水吞没的土地?还不如留在那里,让其彻底成为一座座湖泊。正如柴荣所说,下雨时蓄水,干旱时灌溉,一举两得。
  “此次水患,据儿臣推测,一方面是因为天降暴雨而河堤年久失修,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上游的河水中,泥沙越来越多。到了下游不断淤积。所以,留出几处湖泊的好处,还可以用来沉积泥沙。免得河道越修越高,最后彻底修无可修!”知道郭威已经初步理解了自己的想法,柴荣用手指在舆图上点了点,继续低声补充。
  此时黄河远不像后世那样,早已成为地上悬河。中下游河段的水面都低于地面,并且水量足量充沛到足以行驶巨舟。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到,水患其实与下游河道的不断抬高,息息相关。更没有人想到过,该怎样来减少泥沙的含量,防患于未然。
  身为大周朝的皇帝,郭威的眼界,无疑比普通人开阔得多。但是,他也无法理解,河水当中含泥沙量与水患之间的因果关系。不过,既然开凿人工湖泊,可以兼具抗洪和抗旱的功能,在他看来,沉积泥沙的作用,就属于添头了。有,则更好,没有,也无关紧要。
  “还有,儿臣查阅史册,黄河好像每间隔百余年,就会有一次改道。每次改道,都会造成一场大灾。如果父皇决定治水,儿臣建议,干脆人工于博州和齐州之间,开凿一条河道出来。勾连黄河与济水!如此,一旦下次来了更大的洪水,超过了沿岸湖泊的蓄水能力,则打开河闸,让一部分黄河水分流到济水中,双道入海。如此,可保我大周,百年之内,再无黄河决口之忧!”稍微等了一下郭威的反应速度,柴荣又点了点舆图,朗声提议。
  “这……”郭威的眉头再度紧皱,双目当中,宛若有两团烈火在熊熊燃烧。
  百年无黄河决口之忧!真的能够做成,即便自己生前无法一统九州,在史册上,也必将留下浓重的一笔。功业无法跟秦皇、汉武相较,但遗泽,绝对不输隋文,唐高。(注1)
  只是,又要开凿人工湖泊,又要挖掘连通黄河与济水之间的沟渠,其耗费之巨,恐怕将远超朝廷这几年赋税所得。而眼下光是赈济灾民,已经淘空了各地府库,哪里还能挪出钱粮来,为如此浩大的工程提供支撑?
  所以,图画得再好,也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太子终究还是过于年青,不像王峻等老臣,知道量入为出,量力而行……
  想到这儿,郭威忍不住闭上眼睛,摇头长叹,“唉,君贵,难为你了。咱们大周如今穷得……”
  “父皇,儿臣不需要朝廷支付任何钱粮。”仿佛早就料到郭威会为“无米下锅”而为难,柴荣笑了笑,大声打断,“儿臣临入宫之前,有人教了儿臣八个字,‘以工代赈,卖地换钱’。若是父皇肯将治河之事,尽数委托于儿臣。儿臣保证,五年之内,湖泊河渠尽数完工,而从始至终,不拿国库一分一文。”
  注1:隋文,唐高。隋文帝杨坚,唐高宗李治。这两个,在历史上,都不是凭武功而著称的皇帝。但在位期间,与百姓休生养息,令国库充盈,民间殷实。都算得上有作为的明君。
  第七章 治河(六)
  “以工代赈?让灾民们自己出力去修河挖渠?对啊,朕怎么没想到这一招!”郭威先是微微一愣,旋即跳了起来,抬手狠狠拍自己的脑袋!“朕还一直担心呢,那么多无家可归的流民,整天吃饱了没事儿干,被人一煽动,肯定要闹事。而不给他们饭吃,肯定其中老弱会先饿死。以工代赈!以工代赈!想养家糊口就赶紧给朕干活,每天干活累个半死,谁还有心思瞎闹腾!”
  “还有卖田换钱,将黄河南北各州的无主之田,公开发卖给富豪!这个也很关键!”柴荣笑着拉了自家义父一把,然后继续补充。“我大周如今是荒地多,人口少。而朝廷一直实施的,又是每丁十五亩的授田令。所以一些大户人家,空有钱财,却没资格多占田产。而小家小户,既没有余钱,没有力气去开荒。如此下去,恐怕没有三五十年太平光景,即便是洛阳、长安附近,也恢复不了史书上所载的那种,良田连绵如锦的景象!”
  “的确,连续打了七十年的仗,把人丁都打光了。唉!”郭威咧了下嘴,摇头苦笑,“一时半会儿,怎么可能恢复得起来?卖吧,谁能多种就尽量种,总好过让田地都荒在那!不过……”
  犹豫了一下,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沮丧提醒,“我儿可曾想过,黄河下游,可是高白马和你岳父的地盘。你无论卖地也好,开渠也罢,没有他们两个点头,恐怕为父也没办法让你得偿所愿!”
  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可真有点儿郁闷。但事实就是如此,眼下大周朝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让手握重兵的几位地方诸侯,乖乖地听从朝廷的安排。所以,想要治理黄河,光是有朝廷的支持还不够,沿途各位诸侯的配合,一样不可或缺。
  然而,在他看来极为繁琐的事情,到了柴荣这里,却变得无比简单,“父皇,儿臣请求,出任都水监水部郎中,主持治理黄河。举荐符昭文、高怀亮为主事和少监,协助儿臣一同治河。”
  “这……”郭威歪着头,像不认识一般反复打量自家义子。半晌,才笑着长叹,“唉,为父老了,真的老了。什么事情,都瞻前顾后,远不如君贵你干脆利索。呵呵,让高怀亮和符昭文出来帮你做事,高,这招实在是高。那高白马正愁给自家老二找不到露脸的机会,符老狼也绝不会难为自家侄儿。有他们俩在,从曹州到滨州,你的命令定然能畅通无阻!”
  “有他们俩在儿臣身边,也可以让地方诸侯安心!”柴荣点点头,笑呵呵地补充。
  治河不是个小工程,涉及到的人员、钱粮、器械都数以万计。所以任何一位地方诸侯,看到自家一亩三分地上忽然来了如此庞大的队伍,恐怕心里头都不会觉得踏实。而让高行周的儿子和符彦卿的侄儿来参与决策,则等同于主动邀请两家势力前来全程监督。高行周和符彦卿无论是为了替自家子侄扬名,还是为了向朝廷投桃报李,都该全力给与配合。
  这其中的弯弯绕,当然瞒不过郭威的眼睛。轻轻颔了下首,他笑着道,“办法是好办法,不过格局还是小了。想收买高白马和符老狼,区区都水监主事和少监怎么够?这样,你明日早朝,主动请缨前去治河,朕就封你为工部尚书,主持处理黄河水患。符昭文和高怀亮两个,一个做工部侍郎,都水监丞,正三品,一个做工部郎中,都督监水部主事,从三品。协同你督办河务,治下官员,由你们三人共同选择推荐。”
  “谢父皇!”柴荣喜出望外,立刻长揖及地。
  早已熟悉了朝廷各项政务的他知道,郭威这样做,等同于把大半个工部和整个都水监,都交给了自己。让自己从此在大周的朝堂上,正式拥有了一支嫡系文官队伍。不再是像原来那样,事事都受王峻的擎肘,无论想干什么,做得对与错,都会被对方严厉打压。
  “不用谢!朕早就说过,咱们父子之间,不必如此客气!”看到柴荣那喜不自胜模样,郭威忍不住又悄悄地叹气。有些矛盾,如何无法调和,就只能想办法保持平衡了。比起王峻的实力来,太子恐怕连此人所掌控的两成都不到。“你出去后,一定要努力做,别辜负了朕的期望就好!”
  “儿臣不敢,儿臣发誓,不治好黄河,不回汴梁!”柴荣在王峻和冯道二人手下历练了一年多,早就憋出了犄角。立刻接过话头,大声承诺。
  “什么话,你不回汴梁,谁来看我这孤老头子?”郭威心头一酸,笑着质问。
  “父皇,父皇恕罪,儿臣,儿臣逢年过节,肯定还是要回来的。只是,只是不能再像现在这般,总是能膝下承欢了!”想到义父身边已经没有了任何子嗣,柴荣心中也是一酸。赶紧又拱了下手,笑着安慰。“但儿臣一定努力,让您明年这个时候能报上孙子。有孙子在,您老肯定就顾不上再思念儿臣了!”
  “那还差不多!”郭威被逗得转怒为喜,摇着头道,“你真该跟你那义弟学学,看看人家,十月成亲,如今胎儿都能看出男女了。不像你,比他成亲早,却至今没有造出娃娃来。”
  “义弟,义弟那是,那是天纵之才,孩儿,孩儿真的不如!”柴荣被说得好生尴尬,低下头,红着脸解释。
  “生孩子跟天纵之才有什么关系!”郭威难得跟自家儿子开句玩笑,抬腿虚踢了一下,继续大声说道,“你勤快些,多努力就是。不说这些了,明天早朝,朕会让那郑子明兼任河道巡防使。如今辽国内乱不休,暂时无力南下。他是一员虎将,继续蹲在沧州实在浪费了。干脆替你把沿河两岸的治安管起来,免得有宵小之徒,趁着水灾闹事。你如果遇到麻烦,也可以随时跟他商量,就不用发过信去,然后眼巴巴地等着他再给你回信了!”
  “这,这……”柴荣闻听,脸色立刻变得更加红润。像偷吃糖瓜却被大人抓了现行的孩子般,流着汗主动认错,“今天,今天的那幅舆图,还有,还有治河策略,的确大多出自子明之手。儿臣也不是想贪墨他的功劳,是他,是他自己一再叮嘱儿臣,不准,不准把他推出来的。儿臣,儿臣……”
  “行了,你是在保护他,他自己也想韬光养晦,免得木秀于林。朕知道,朕早就知道!”郭威拍了拍柴荣的肩膀,低声叹气,“唉,小小年纪,怎地一个个都如此老成,就跟活了好几辈子一般。去吧,好好做,你们兄弟联手做出点事情给朕,给文武百官看。朕当初和你年龄差不多的时候,跟刘知远、跟常思,也曾经有志拯救万民来着。可后来,后来却一步步,唉,不说了!总之,你们兄弟三个,比我们兄弟三个强。你们兄弟三个,将来一定会比我们兄弟三个强!”
  第七章 治河(七)
  说到最后,话语里隐隐已经带上了几分沉重。
  太子柴荣听在耳朵里,唯有默默点头。
  战乱已经持续了七十余年,曾经的大唐盛世,已经彻底成为了传说。曾经被随便一个地方诸侯就能打得溃不成军的契丹野人,如今已经成为需要大周以举国之力才能扛得住的庞然大物,并且曾经一度攻入汴梁,席卷半个中原。
  如果中原再继续乱下去,恐怕就不仅仅是几家几姓妻离子散了。而是要再度重复当年的五胡之乱,所有汉人都会变成两脚羊,所有雕梁画栋和经史子集都再度被付之一炬。
  义父郭威,后汉太祖刘知远和泽潞节度使常思三人半辈子苦心孤诣,就是为了结束这场浩劫。他们走着走着就走歪了,他们走着走着,就渐渐忘记了当年的初心。而自己,赵匡胤和郑子明,却可以接过他们当初的志向,避开他们曾经走错的弯路,将大周,将整个中原,努力拉回正轨!
  自己、赵匡胤和郑子明还年青,有的是精力和时间。自己、赵匡胤和郑子明的起点就比义父那一代人高,未来,也理应比他们走得更远!
  “去吧,记得明天早晨把奏折弄得漂亮些,别让王秀峰挑你的毛病!”见到柴荣那郑重的表情,郭威就知道今天自己的话没有白说,在他肩膀上轻轻按了按,低声吩咐。
  “是,父皇,儿臣定不负你所望!”柴荣用力点头,拱手告别。转过身的瞬间,背影居然带上了几分决绝。
  父子两个当天夜里都辗转反侧,第二天早朝,却抖擞精神,相互配合着,把预先的安排,都尽数兑现。
  期间,虽然遭到了王峻等老臣的一些擎肘,然而,毕竟郭威心意已决,再加上治河自古以来都是件费力不讨好的苦差,其他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很快,反对者就自动偃旗息鼓。
  散了朝后,柴荣立刻着手准备。又花了些时日,调集人员和物资,终于赶在下一波暴雨降临之前,水陆兼程离开了汴梁。
  他急着做出成绩堵朝中某些人的嘴巴,所以早在出发前,就派人给好兄弟郑子明送了信,约后者与自己在博州汇合。而郑子明虽然身在沧州,对王峻于汴梁城内针对自己的那些小动作,却并非一无所知。因此,无论是为了帮义兄柴荣的忙,还是为了自保,都没有拖拉的理由。接到信后,立刻点起三千精锐,押着数十船辎重,沿运河一路奔向了目的地。
  博州,十日后。
  浑浊的黄河之水,如同一条朝天怒吼的蛟龙,带着呼啸声而来,卷着漫天的泥沙,奔腾而去。
  滚滚波涛,使劲地拍打着岸边,带起一个又一个令人恐怖的旋涡。
  对此地,郑子明和郭荣两个,都不陌生。
  两年前,郭威起兵南下复仇,各路人马约定的汇合地点,就是博州。当时,初出茅庐的沧州军,还以整齐的军容,激昂的士气,娴熟阵列配合,引起了友军一阵阵惊呼。高怀德、符昭序等人,也是在此地与郑子明相识,进而彼此结为关系亲密的好友。
  而现在,曾经的大校场,已经彻底沉入的水下。曾经的河岸码头,已经变成了一座大湖的中心。当年众将比武的高地还在,就紧邻在刚刚形成的大湖边上,看上去如同一头俯身饮水的怪兽。在“怪兽”的脊背处,有个堆满了鸟屎的木头亭子,则正是当年复仇大军开拔时的点将台。
  点将台里,郑子明和郭荣苦笑着站在一处。放眼望去,浊浪排空,水雾弥漫,前方是一片汪洋,左右则各是一片沼泽。
  博州城其他地方,也跟脚下的情况差不多。肆虐的河水,将地势低洼之处,全都变成了湖泊。原本的城墙和城内楼台馆舍,已经尽数被河水泡塌。城内的十余万男女,被河水淹死了大约三万有余,剩下的七万余人,此刻都逃到了三十里外,隔着一条干水沟的夹河县。与其他从各地蜂涌而至的十几万灾民一道,如同数群初生的羔羊般,嗷嗷待哺。
  而夹河县城,原本只是个弹丸之地。全县城乡人家总计才不过四千多户,怎么可能容纳得下忽然涌来的二十余万流民?几乎是在短短数日间,整个县城就变成了大杂货摊子,旅馆客栈,寺庙道观,都挤满了人。大街小巷,墙根屋檐,也全都是三尺高的简易窝棚。以往热闹喧哗的大街上,布满了屎尿垃圾。街道两边的店铺,十家有九家关门谢客。唯一还开着门的只有妓院,只需要付出几个荞面窝头,就可以将黄花大闺女往里头拉。并且还能可着劲儿挑,个子矮,脸上有斑点,性子不狗温顺的,一概不要!
  “好在你带了粮食和腌鲸鱼肉过来,否则,为兄我真的要在夹河县大开杀戒了!”想到城内某些地方大户那趁火打劫的丑恶行径,柴荣的火气就不打一出来。狠狠踢了点将台的柱子一脚,咬着牙说道。
  郑子明给他谋划的治河方的确略切实可行,但眼下,他的首要任务却不是治河,而是先想方设法安定人心。否则,再好的方略,也推行不下去,到最后,兄弟二人只会落个纸上谈兵的笑话。
  “杀人的事情,倒不用急。而是想办法,先让百姓们从城里疏散出来,暂时在附近的高地上,结营而居!”郑子明虽然比柴荣年龄小许多,面对眼前的乱局,却远比对方能沉得住气,笑了笑,小声开解。“只要先把流民都撤出来,当地不法之徒,自然就失去了浑水摸鱼的机会。而夹河县太过闭塞,如果人聚集得太多,排泄物和垃圾都无法及时清理,早晚会出现疫情!”
  “问题是,那些流民都成了惊弓之鸟,总以为夹河县的那道破墙和城外的干河沟,能将黄河水彻底隔开。所以,无论我怎么派人去劝,他们根本都不会听!”柴荣懊恼地又踢了柱子一脚,哑着嗓子抱怨。
  “不用劝,你只管等着看热闹好了。明天一早,他们自然会城里跑出来!”郑子明总是胸有成竹,以与其年龄毫不相称的成熟,笑着补充。“歇歇,天塌不下来。我正好也抽空替你把把脉。记得你在信里头说,今年一生气就容易头晕。按照医理,有可能是心脉淤塞。我这次特地带了一些草药,咱们一边治河,一边给你调理气血。等河治好了,你的病根也去了。包你将来做个千古明君!”
  第七章 治河(八)
  柴荣闻听,心中顿时就是一暖。
  自打他被郭威正是册立为太子之后,家里头可谓门庭若市。可那些人要么送他宝马,要么送他美女,要么送他金银细软,土地田产,其中却没有任何一位,关心过他健康如何,说过要给他把脉抓药,调理身体。
  要知道,给太子看病,可从来不是什么好差事。连宫廷御医,都避之惟恐不及。把病治好了,只能算太子洪福齐天,不干医官什么功劳。可万一没有治好,或者期间出了什么波折,医官轻则丢官罢职,被赶出汴梁。重者,恐怕就要下狱抄家,流配千里。
  “我不是咒你,也不是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见柴荣忽然陷入了沉默状态,郑子明还以为对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想了想,郑重解释,“你自己也说过,十四五岁就出来掌管商队,为陛下募集军资,曾经吃过很多苦。人少年时身子骨强壮,感觉不到,但内腹恐怕会留下一些隐疾。而做了太子之后,你又劳神过度,难得出门活动一下,如此,很容易导致心脉乏力,气血两亏,烦躁、易怒,头晕眼花。食欲、记忆力,也会日渐衰退……”
  柴荣在汴梁日日受王峻和一群老臣联手打压,最近大半年来,形神俱疲。因此身体的确出了很多状况。此刻听郑子明所言,居然跟自己平日里的感受毫厘不差,顿时,对自家三弟的医术佩服得无以复加,转过头,一把拉住郑子明的胳膊,低声道:“是极,是极,老三,你真是扁鹊,不,你可比那扁鹊强多了!居然不用望闻问切,就能猜到为兄的病情!该怎么治,为兄听你的,你尽管放手施为。无论能不能见效,或者治出毛病来,为兄都不怪你!”
  “不是什么大病,大哥,你也不用过于紧张!”郑子明笑了笑,柔声安慰。“以调养为主,每天再配合一定量的筋骨活动,用不了三个月,包你像原来一样活蹦乱跳!”
  “行,行,此番治水也好,治病也罢,你尽管放手施为便是。天塌下来,有为兄顶在前面,决不会让你费力还不讨好!”曾经亲眼看到过郑子明如何救治呼延琮,对于自家这位三弟的本事,柴荣可是一百二十个放心,当即,又点点头,大声承诺。
  “那我就不客气了,治水以疏导为主。治病,也以调养为主。”听他说得情真意切,郑子明也不推诿,“反正,咱们兄弟俩有的是时间!”
  “那倒是!”柴荣笑着抚掌。
  他今年才三十二岁,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老迈。而郑子明年方弱冠,更是风华正茂。再加上后者那一手几乎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神技,只要兄弟俩不自己作死的话,再并肩而战三十年都不成问题。
  远离朝堂争斗,周围又有自家兄弟的虎狼之师,这一天,柴荣虽然跑了很多路,心情却是难得地放松。当晚,早早地便在夹河县城外的军营里上了床,第二天清晨起来,没吃任何药物,就已经觉得神清气爽。
  正欲按照郑子明的叮嘱,出门去打上一趟拳脚。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哄闹,经跟着,心腹侍卫郭智,带着满脸得意跑了进来。“太子,太子殿下,您快出门,您快出门去看热闹。那些流民,前几天咱们费尽了口水,都没让他们挪一下窝。郑,郑三爷只是洒了两把石灰,他们就全从城里跑出来了!”
  “石灰?”柴荣愣了愣,满脸迷惑不解。
  石灰那东西他不陌生,乃沧州军内的常备之物。每逢在一地扎营,郑子明总会让人在营地内外的潮湿处,洒满那个东西。据说能杀虫,防鼠,除蚊,甚至还可以有效阻止瘟疫的发生。
  但用如何用石灰逼迫那些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流民出城,柴荣就就无论如何都猜不到了。自家三弟做事向来不拘泥于常规,又得了扶摇子真传,这世间能比他还鬼点子多的,还真找不到几个。
  正百思不解之时,却听见外边的喧哗声越来越大。非但整个军营都沸腾了起来,从大军所驻扎的半山坡,一直到十几里外的夹河县城,叫喊声,哭骂声,哀求声和欢呼声夹在在一起,一浪高过一浪,震得连寝帐四壁都跟着摇摇晃晃。
  “到底怎么回事,孤且去看看,子明,郑将军没用强吧?”柴荣立刻心里有些发虚,赶紧快速冲出门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山顶,手搭凉棚向下张望,只见一支庞大的流民队伍,扶老携幼,像逃难般从夹河县城了冲了出来,直奔大军所驻扎山坡。而山坡上,则早已支起了百余口大锅,滚开的热水卷着腌鲸鱼肉上下一翻,带着咸腥味道的香味顺风飘出数里,勾得人嘴巴内口水直流。
  “难道都是奔着一口肉汤来的,早知道这么简单,我前几天就命人烧汤好了!”柴荣越看越好奇,转动脑袋,继续四下观望,“石灰呢,石灰在哪?不是说洒了两把石灰,就解决了问题么?”
  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仔细找了两遍,他果然在夹河县城外,那道已经不知道干枯了多少年的巨型沟渠旁,看到了两条淡淡的白线。已经被踩得非常模糊,但已经能看得出是人为撒上去的痕迹。从沟渠旁一路向南,隐隐约约,好像正通往五十里外,刚刚由黄河决口而形成的那座大湖。
  “他,他,他这简直是吓死人不偿命!”好歹也走南闯北二十余年,柴荣无论见识、眼界都远超常人。立刻就明白了,那两条白线所暗示的意思。借道泄洪,借夹河县城外的那条巨型水沟,泄洪水入海。如此,博州城很快就能重见天日,而紧邻水沟的夹河县,就成了下一个博州。说不定哪场大雨一至,就会被河水直接吞没。
  他和军营里的一众文武,都看过治河方略,当然知道郑子明根本没打算借道泄洪。但夹河县城里的流民们,耳目怎么可能如此灵通?因此,早晨起来一看到有人在用石灰画白线,立刻吓得魂飞天外,赶紧带上仅有的家什和老婆孩子,争先恐后往城外的高地上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