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的话还没说完,季萧便平淡的接了一句,“我母亲曾经说过,我长得半点不想我的生父,全都像了她。”
赵氏的笑容僵在脸上,季萧一提起他的母亲,便是赵氏最心亏的地方。季萧的衣袖顿时变得仿佛入热铁一般焦灼,让赵氏碰也碰不得。
季归鸿的脸色也微妙起来。
“倒好像是的,”她干涩的开口,勉强整理出下面的语句,继续将慈母的模样装好,“阿萧这趟回家,可要多住两天,母亲准备了你爱吃的,一会儿到了芳菲苑,让他们好生侍候着你。”
赵氏的谨小慎微让季萧感叹又觉得可笑。曾经这季家的女主人,对他们母子几乎是生杀夺舍,予取予求,如今位置一环,人就不得不变了个样。
在这样的地方,无须真心假意,只有利益的取舍。
季萧抬手甩开赵氏的手,毫不犹豫的将她的场面话戳破,“我是被绑来的,不算回家,另择,我在这里住时也没有你这个母亲,我爱吃的是什么?”他侧头过去反对赵氏道,“我爱吃的,可不是那年节里才有一块的红烧肉。”
赵氏给这么说,面色更是尴尬无法自如变幻。赵氏的两个亲生子,算起来也是季萧的兄长,见母亲给季萧堵得无话可说,满面窘迫,不由要站到前面为赵氏出头。
“季萧,莫要以为出去两年攀上高枝儿,回来就可以这样目无尊长!你倒是觉得平王一见着你就真能不计前嫌要你了,”
“正是,若是我们将你这两年在外头和别的男人有了孩子的事情告诉平王,你以为他会如何?”
兄弟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出了兴味,又觉得正是这么一回事,便更往下道。
“我猜,如果平王发现了你的身子竟是这样古怪不说,还能生育孩子,说不定把你当成个珍奇异宝送去京城让众人开开眼界呢!”
季萧将他们的嘲讽与轻视听在耳朵里,看在眼睛里。恼怒全无,只剩下心头想要发笑的冲动。
季家两兄弟见季萧不为所动,有些恼怒,“你别以为我们真不敢收拾你,你这怪物,只给季家丢脸,如今难得有些用处,竟还推三阻四不肯献身!”
“正是,当年这怪物一出生就该将他扔去土里埋了,省的如今因他闹出诸多事端,惹得咱们家里也不太平。”
他们言辞刻薄过分,季归鸿与赵氏在一旁也只听着,没有半点儿阻拦的意思。
曾经在这里受到的轻视与虐待,季萧一点儿也没忘记。他无心再与这些人掰扯,他们总是不会觉得自己有任何做错的地方的。
“阿萧只管随着自己的性子行事,不必想有无退路,不必想别人的悲欢喜乐,”季萧想起沈淮曾在自己耳边说过的话,“我就是你的退路,他们的悲欢喜乐永远是排在你的后面,记住了吗?”
这些话,换个模子沈淮也反复说过很多次,左不过是要季萧改改绵软的性子,将架子摆出来。季萧从前听了这些话觉得无处可用,毕竟平王府的上上下下待他已经十分恭敬,如今看着季家人的狰狞面目,忽然更加明白了沈淮的用意。
“若是平王有那么好,”季萧抿了抿唇,“你们两个怎么不去侍奉?”
这话一说完,季萧就后悔了。他本来是想堵一堵季家两个少爷的嘴,让他们换位想一想自己愿不愿意用男儿心去侍奉另外一个男人,让他们知道这曾经带给自己的侮辱。平王对季家人来说,只是个代表着荣华富贵的人,可对于季萧,那是他的晋和,细致稳妥又体贴耐心,将他碰在心头的晋和。
他皱了皱眉头,懊恼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只不过这话的确也让季家两兄弟觉得大受侮辱,“你都当我们和你一样的下贱?”
“够了!”季归鸿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
他有些疲惫似的闭了闭眼睛,然后对季萧道,“你去芳菲苑,歇一歇,好好休整休整,也别想跑了,平王那里我已经让人去了信,不日他定当派人来接。”
这句话让季萧心里最后一丝的担心也跟着消失不见。晋和是要来的。他满心雀跃,忍了又忍才将想要上翘的嘴角压下去。
芳菲苑,原来自己曾经住过二十年的地方叫做芳菲苑。季萧脚步缓缓,从季府的游廊里穿过。他已经有些忘了自己在这里的点滴,此刻随着脚步回溯,渐渐又都想了起来。
小小一个他站在走廊的尽头,衣服上沾满泥巴,满目惊惶的看着面前的兄长。
那两个他称之为兄长的人,正带着一群表哥表姐,堂弟堂妹,指使者众人往他身上丢泥巴。他不过三岁,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胆战心惊的躲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却不想这样也要被揪出来玩弄一番。
“就是这个小怪物,实在可恨,让我娘流了不少眼泪!”
“小怪物,怎么个小怪物的说法?”有人欢快问。
季家长子便滞了滞,含糊将这句话带过去,“就是个没用的臭虫,看了变惹人厌烦!”
他们说着便再次举起手上的东西齐齐扔到季萧的身上,而后见他模样狼狈不堪,便一齐大声哄笑起来。
季萧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他吓得浑身发抖,怯怯的开口,“哥,哥哥,我,”
话不等讲完,季家帐子便十分厌恶的开口打断,“谁是你哥哥,我才没有你这样让人恶心的弟弟!”
这段回忆实在算不得舒心,季萧的眉头微微皱起,偏转过视线,将那画面赶出自己的脑海里。
芳菲苑依旧是季萧离开前的模样,只不过里头的花草早已经没人维护,春风疯长,如今入了深秋渐渐衰败起来,满院子的荒芜不可言说。
众人皆是到了这里便挥袖离开,只剩一个将季萧掳来的那年轻人还站着。
见季萧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连忙上前一步,道,“三少爷,我叫季光,这两天是我照顾你的起居,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便是。”
季萧听了,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自己往屋里去。
好在屋里还是一副收拾过的光景。
季光站在门外,垂着脑袋显得有些恭敬。
“你将我掳来,”季萧走到床边坐下,抚了抚那泛黄的床帐,忽然开口,“剩下我的丫头与侍卫,不知要受什么样的责罚。”
小五与丁香,任何一个要担了过重的罪责,季萧心里其实都过意不去。
季光听了这话,笑笑,“三少爷,各人有各人的苦处,谁也帮不了谁不是。”
“也是,”季萧的指尖拂过冰冷的床沿,轻声的如同喃喃自语,“苦处做不了借口,也的确没有人能帮得了了。”
季光听得含糊,不由上前一步,“三少爷,你方才说的什么?”
季萧抬起头,不欲再重复,而是径直道,“给我倒一杯茶,再端些点心来。”
季光应了,果然转身离开。
季萧便试探的扣了扣床柱,发出清脆的两声响,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问道,“你们,在吗?”
他问的是跟在自己身边的暗卫。
瞬息,四个身影便破空而出,一齐跪在地上,声音沉稳,“属下在。”
季萧舒了一口气,“你们可知道平阳城那边现在如何……?”
其中一个暗卫声线没有起伏,只开口道,“殿下已经带着小少爷行在路上,估摸明天一早便能到杭城。”
第70章 二更
天色黑的深沉,官道上却已经不乏人声。扛着菜的老农,用板车拖着一大桶鱼的小贩,各式各样都赶着城门开前便候在了原地。只等那厚重的门从里头给人抽去门闩,慢慢的将怀抱敞开了。
晨光未起,整齐的车马声由远及近,格外引人注意。不少人回头看去,只见夜幕之中一排庄严的车队缓缓驶来,车架华丽,不知里头坐着的是什么样的人物。
守城官兵早已经提前得了消息,此时忙不迭从里头将城门飞快打开。百姓们不敢拥挤,俱是匆匆退去一边,让那车队顺畅的开进城里去。
阿元昨天哭哭闹闹,临睡前捧着茶杯灌了好几杯水。此时下身尿意饱胀,阿元抓了抓小鸟,翻了个身在梦里梦见季萧正给自己把尿。他在梦里一把抱住季萧,当下哭的抽抽噎噎,快喘不上气。现实里,沈淮皱着眉头,眼见着阿元将身下的软垫尿湿了一大块,他一边尿还一边扭,差点儿将自己的嘴贴到尿上去。
沈淮赶紧将这肉虫捞了起来,环着他的咯吱窝,一把将阿元的裤子给扒了,卷同那尿湿的软垫一起扔到了马车角落里。
阿元给下身的空荡荡弄醒,迷糊一低头,就见自己光着屁股。他又惊疑季萧不知去向,半是撒气的嗷嗷叫着,抬起那肉嘟嘟的小脚丫子就敢往沈淮脸上踹。
沈淮干脆一把捏住他的脚腕,将他倒吊在半空,眯眼冷看着阿元。
阿元这才想起来如今季萧不在,没人为自己擦屁股。父亲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他撅起红软软的小嘴巴,偃旗息鼓。
平王忽然驾着车队来了杭城,不知杀了多少人一个措手不及。
大大小小能沾得上一点儿边的官全都站在城门口,忍着一夜没睡的困倦,恭恭敬敬的行礼,将腰压的恨不得钻进土里去。
阿元此时给沈淮裹了一条软被,抱住他的两条胖萝卜似的腿,让他如同长了一条鱼尾巴似的动弹不得。他巴在窗边,墨黑色的瞳仁一眨一眨的看着外头黑压压的人,有些疑惑不解,却又认真仔细的在里头寻找季萧的身影。
沈淮只想立刻赶到季萧身边,无心应付这些人,马车连慢都没慢,反而趁着早市未启,街上空空荡荡而一路快马进了城里。
季家门房处。
小厮打着哈欠等着换班,却听外头马蹄声阵阵停在门口。
他的瞌睡虫去了一半,连忙站起来,不等他走近门边,便有人将门板从外头拍的震天响。
“开门开门!”
那小厮给那粗声粗声的官话弄得有些怵,犹犹豫豫的才开了一条缝,便给外面的人用力的推了个直直敞开,人也连带着摔到了地上。
“哎哎,”小厮跟着站起来,“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好强闯?”
敲门的武将停住,转头瞪视着那小厮,骂道,“平王殿下驾到,还不快去通传?”
小厮一愣,立刻一蹦三尺高,一边畏畏缩缩的应了,一边偏头去瞧那华丽的车座,不敢迟疑的飞快往里头跑去。
春晖园。
季归鸿与赵氏正睡得深沉,却听外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又有贴身丫头凑近慌叫,“夫人,老爷,快些醒醒,平王殿下在外头等着呢!”
平王两个字将季归鸿的困倦扫清,他披起外衣慌忙下床,不敢相信的追问,“平王殿下,他怎么这么快便来了?”
照理说,他们派出去报信的人也不过是昨天晚上才出发,断然不可能这么早就赶到了平阳城,更别说平王这个时候就已经到了杭城。 季归鸿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老爷莫要过分忧心,”赵氏跟着整理自己,又开口安慰季归鸿道,“想来兴许只是凑巧罢了,平王从前便爱好出游,此时说不定是恰好转到了杭城,便想着来看看。”
“也对,也对,”季归鸿跟着点了点头,心头的忧虑微微往下放了放。他穿好衣服,与打着灯笼的小厮匆匆走进夜色之中。
等他走到二门处,沈淮恰抱着阿元也往里来。
季归鸿连忙停住,连带着身后的一连串人跟着慢了下来。
“参见平王殿下!”
数十人此起彼伏的趴跪下去,将沈淮面前的路阻了个满当。
黑夜里人形不清,面前这些人在阿元眼里如鬼如魅,他一头扑进沈淮的怀里,闷声闷气的,“怕!”
沈淮摸摸他的脑袋,见了这些人心头只有烦闷,他语气肃杀,“阿萧人在哪里?”
众人不知沈淮怀里抱着的是谁,只季常一个此时浑身冷汗泛了出来。别人没有见过阿元,他却是见过的。这小娃娃素来能作妖,与三少爷半点儿不像,可却每每都被抱在三少爷怀里。阿元也是季常说的,那个季萧与野男人生的孩子。
这小野种竟被平王抱在怀里?
季常猛地想到一个糟糕至极的可能,脸色惨白恨不得此刻自己马上死了去,也好过这可能应验了以后的结果。
季归鸿见沈淮发问,连忙道,“阿萧他还睡着,并不知殿下来临。”
他说着又对一旁的小厮说,“还不快去将三少爷叫过来?”季归鸿说着上前一步,笑看着沈淮,“殿下来得巧,我们这才将人找到,这两年阿萧在外头漂泊孤苦,却为王爷守身……”
沈淮不等季归鸿说完一水儿的假话,抬脚便在他的心窝口一踹,将人踢飞出去,又冷声环视着众人,“且在这儿跪着,新帐旧账,我自会和你们算清,个个都逃不了。”
季归鸿一下给撞到了一边的石梯下,瘫软在原地只剩出气,没了进气。
季家人还不知自己哪里做错,赵氏吓得嚎啕大哭,没了仪容端庄,她飞快的奔到季归鸿身边,急切道,“归鸿,归鸿?”
沈淮不去理会哭作一团的季家人,径直抓过一边瑟瑟发抖的小厮,将他踢去前面带路。
芳菲苑里不似外头吵闹,季光睡在外间,呼噜打的震天响。季萧想着沈淮,早早的睡不下去,此时坐在床沿等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