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蔡京自请入市易司……吕卿,你观此人才德是否足够,能够稳住京中的局面吗?”
吕惠卿连忙上前一步应答:“启禀陛下,蔡京于十日前上任,入主市易司后,立即整顿纪律,规范官牙之作为,并严查勾结舞弊,在区区数日之内,市易司内气象为之一新。而市上物价,亦应声下跌。蔡京此次的雷厉风行,已初见成效。”
“然而正如王相所言,汴京城中不少奸商富贾,绝不乐见将手中之厚利分薄,因此故意提价,以此向朝廷施压。”
“蔡监司虽是能吏,但也需要时间。”
吕惠卿巧言善辩,但他说出来的话,就远远不如王安石那样有力,能够一锤定音。
赵顼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
苏村,捶丸场。
这日空中油然作云,沛然下雨。雨势不大,在檐下淅淅沥沥地挂出断断续续的水线。
今日造访捶丸俱乐部的人们谁也没有因为这点雨势而离开,他们纷纷聚在捶丸场地一旁一座凉亭式样的休息区里,呷着知客们奉上来的热茶,品尝着香喷喷的点心,
须知这些人都是玩捶丸的老手,知道以此地“果岭”的成色,雨后新绿时,将是最适合挥杆捶丸的时候。
这间休息区的大厅中,有人在高声讲解市易法与平准法的区别。
“新法所推的‘市易法’脱胎于汉代桑弘羊的平准法,但也有不少区别。比如,本朝的市易法招募了行人、牙人为市易司效命;又比如,市易司行人可以契书或者金银抵当,从市易司中赊购货物……”
“比起桑弘羊的平准法,本朝市易司想做的更多,既想平准物价,又想向商人放贷生利。”
“是吗?那此次市易司能够动用多少本钱?”
在这座大厅里的,全都是汴京城中的顶级富户,或者是顶级富户的代表,其中不少人彼此认识,知根知底,因此也不惮在对方面前透露他们打听到的一些“内幕消息”。
“听说是内库出资钱百万缗及京东路87万缗作为本钱。”
“也就是说,总共只有187万缗作为市易司的本钱?”
这句总结与反问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十分明显的揶揄。
一时间厅中全都哈哈地笑出了声:“是啊,总共‘只有’187万缗钱!”
“所以说,市易司其实拦住了那些中等商户?”
“是呀,我们这些人的生意动辄是几十万贯的财货,市易司用什么来‘平价’买入?”
“既然如此,那我们这些人的产业为什么也要涨价?”
有人笑着明知故问。
其余人也嘻嘻哈哈地凑趣笑出了声。
“那自然是因为不喜欢新法——既然新法要平准,我们就一起涨价!”
这话说得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都已经是一等富翁了,坐拥一大片产业,为什么做生意还要看人脸色?”
“对!”
这番肆无忌惮的议论瞬时引来了一片掌声。
举座之人都并不担心他们的话会传扬出去——毕竟此间都是以一年2000贯的费用才能加入的俱乐部。能出得起这钱,且舍得出这钱的,必然是实力雄厚的巨商,又或者是背靠世家大族,代族中出面在这里打探消息的族人,比如此刻正在大厅里认真聆听众人说话的高绍平。
身处这种周围都是“同类”的环境,人们更容易吐露内心真实的想法。
“明郎君来了。”
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厅中的视线顿时刷刷都转向门口。
进屋的人果然是明远,他头上戴着竹笠,身上披着一件微湿的蓑衣,手中提着捶丸的球棒,白皙的脸孔因为适才的运动而显得红扑扑的。
他和几个冒雨捶丸的俱乐部成员一起回到这座休息区大厅里,进门便笑问道:“大伙儿在聊什么呢?”
立即有人将刚才他们商议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明远。
明远闻言,噗嗤一声笑,这笑颜配合他一脸的好气色越发显得动人。
“你们这些大户,与朝廷推出的新法对着干,也不怕被找麻烦!”
“这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寻常的大户。”
立即有人用开玩笑的口吻,傲娇地反驳明远的话。
说实在的,此刻聚在这捶丸俱乐部休息厅里的人,虽然他们的资产总数不会比明远更多,可若论起身后的坚实靠山,也许谁都要比明远更强些。
“哦,对了,明郎君,坊间传闻您与蔡监司是知交好友。可有此事?”
明远听见“蔡监司”这三个字,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恼意,仿佛觉得对方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这神情只是一闪而过,接下来他的表情换做了高深莫测,对旁人关于他与蔡京的猜测,明远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只提醒一句,米价很快就要降了,各家囤米的,还是莫要太贪心的好,毕竟陈米卖不上价!”
“什么?”
“竟有此事?”
大厅里顿时一片议论。
“各位勿要忘记了,市易司设立的‘初衷’就是‘平准’,无论过程如何,最终都是这个目的。”
高绍平觉得明远的眼光似乎朝他那边转了转。
“待到不得不服软的时候再让步,那损失就会比较大了。”
明远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些所谓的“富翁”们——这些人相不相信他可不管,反正他现在正在坐等降价呢。
第239章 亿万贯
第二天, 一群人聚在捶丸场的时候便都长了个心眼。
在明远的捶丸场中,非俱乐部成员的不得随意进入俱乐部成员聚会的小厅,但是知客可以帮忙传递消息。
于是不断有人拜托知客将一张张的字条送进休息大厅, 递到小厅中各家东主手中。
有人接到家里送来的字条,打开一看,惊道:“是真的,米价在降!”
“原来明郎君昨日说的都是真的。”
“那还等什么, 赶紧将手上的米都抛出去啊!”
“现在在市面上大量抛售,米价岂不是更要降得厉害?”
“那……”
一群人正在议论的时候, 明远从外面走进来。有一名知客推着小车跟在他身后,车上装载着各式各样捶丸用的球棒。
众人倒是都没有想到,明远今天竟然还是一副一门心思要认真捶丸的样子。
明远一亮相, 这些俱乐部里的富豪们便一拥而上, 将他团团围住,连声问:“明郎君,您是怎么预判到米价会降的?”
“您是不是从市易司蔡监司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
“之后米价又会如何?”
明远笑着答:“昨日我只是信口一说,没想到竟然猜对了。”
“至于往后如何,我也不敢妄自判断, 怕扰了各位的决断。”
他推却了各人的询问和各种示好的表示之后, 坐在休息厅中,饮了一杯饮子,然后便叫上帮助他推小车的知客,似乎是准备进场捶丸。
在他离开小厅之前,明远在门口驻足片刻,转身向厅中, 眼神在厅中诸人或忧或疑的面孔上转了一圈, 似乎想要找一位与他一起捶丸的玩伴。
顿时好多人向明远迎上去, 甚至有人毛遂自荐:“明郎君,我的球技您昨天也看到了,虽然比不上您,但也还说得过去……”
明远的眼光却落在了坐在一旁的高绍平身上。
“我?”
高绍平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竟然是在邀他一起前往捶丸了?
高绍平一旦想明白,顿时一跃而起,赶紧叫上负责侍奉自己的知客,紧跟明远的身影,进入绿草如茵的捶丸场地。
“高兄,你的球技很不错嘛!”
明远看着高绍平击出一球,笑着称赞。
高绍平略有得色,但又怕明远看出他只是高家族中一个只晓得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紧张得连话都不敢说。
“高家还是有人懂得审时度势的。”
只听明远低声叹道。
高绍平:……咦?
他打了满肚子的腹稿,想要向明远询问汴京城的米价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就是没胆气开口。谁曾想明远却主动评价起了高家。
“之前我与贵家族中人有过一次不算合作的合作,知道贵家族中小事上偶尔会糊涂,但是大事上多半还是拎得清。”
“所以我不妨向你透个底,高兄,要想知道米价的奥秘,去‘界身巷’一看便知。”
没过多久,捶丸俱乐部里,便有一名知客,脚步匆匆,将一张字条送出去迎宾院,送到在外等候的高家仆从手中。
等到高家的大人物将那张字条打开,便见到上面只写了三个字:“界身巷”。
*
界身巷位于潘楼街南侧,原本是京中有名的金银彩帛的交易地点1。但凡在京中做大宗生意的,对此都不陌生。
因为这里有时一笔交易就值成千上万贯,对于在汴京城生活的百姓而言,这些数目字简直是为所未闻,不可理解。
高绍祥骑着马,赶到界身巷前。
他接到族老传来的消息,说是堂弟高绍平打探得的消息,要他去界身巷探探情况。
高绍祥对高绍平此人并不喜欢,认为他只是个靠着家族荫庇,混吃等死的子弟罢了。谁能想到这个堂弟竟似打探出了重要的消息。
高绍祥来到界身巷跟前,探头一望,便知他这马匹根本进不去——巷内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竟似热闹非凡。
高绍祥纳闷:他这才多久没来潘楼街,这界身巷怎地会在区区几日之内就热闹成这样了呢?
于是,高绍祥一跃下马,将缰绳丢给伴当,自己独自一人从狭窄的巷口挤了进去。
哪知进巷十步之后,就没有那么拥挤了,道路开始变得畅通敞亮。高绍祥可以看见巷子两边的院落。这些院落大多虚掩着门,门旁挂着漆成黑色的小木板,上面用白垩写着“油市”、“茶市”之类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