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廷神情怔忪,目光盯在她腕间。
杜平顺着他目光望去,手腕那一圈淤青泛红,刚才挣扎时,露出衣袖下面的手镯,鎏金花纹工艺普通,那年生辰时,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曹子廷目光移到她脸上,神色复杂:“你一直戴着。”
那年,她爱不释手地说,她会带在身上的。
他听了不胜欢喜,本想态度更矜持些,可嘴角不受控制,笑意如何都压不下去。
他太年轻,年轻得根本藏不住自己的感情。
那时候,他身上钱不多,连想找个名气大的工匠都做不到。他只能自己设计画图,在手镯里面暗藏两柄飞刀,只想如何护她周全。
在闹翻以后,他曾以为这手镯必已被她毁坏丢掉,却不想,它还留在腕间。
曹子廷眼睛一热,眸底情愫涌动。
杜平当年戴上后就未除下,戴的时间久了,都快忘记手腕上还有这样东西。她将手镯自腕间褪下,“咣当”一声,将镯子扔到桌上,淡淡道:“还给你。”
手镯还在桌案上转了两圈。
曹子廷视线停在桌上,然后缓缓抬眸,看着她。
杜平道:“当年的事不必再提,我仍是那句话,你杀朝廷命官,我包庇留你性命,事情桩桩件件,我都对你问心无愧。你投奔黄家我不阻止,你自求前程我也接受。”说到这里,她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不过,把罪名都推到我身上,子廷,朋友一场,别让我看不起你。”
曹子廷抹一把脸,将湿发向后捋去。他笑了笑,开口说:“数月前,陈家大宗商队向北方行进,我后来才知,师兄也在此列,然后这支队伍再也没有回来。你跟师兄在北方?”
杜平没否认,沉默看他。
曹子廷问道:“京城容不下你?”
杜平淡淡道:“你想试探什么?”
曹子廷笑道:“没试探的意思,我只想告诉你,跟我走,我能护住你。你不想让京城发现行踪,我就能一直藏住消息。我很快能拿下闽地,躲在那里没人能发现你。”
杜平望着他,许久不语,末了,轻叹一声:“子廷,你不懂我。”
曹子廷目光税利射来,讥笑道:“对,我不懂,师兄懂你,所以你至今能跟师兄走在一条道上。你引为挚友的那个是灵佛寺的小和尚元源,从来不是曹子廷。你带我走上这条权力之路,你劝我还俗,你给我机会,你教我做事,到头来却嫌弃我手沾人命。”说到激动处,他猛地跨前一步,“你手上就没人命?师兄也杀过人,你怎么就不嫌弃他?”
杜平:“我没嫌弃你。”
曹子廷冷笑:“你有。”
杜平沉默片刻,她自嘲一笑:“那不是嫌弃。”她凝视他的眼睛,认真道,“当年你我一起对付红花教,你还记得我们的初衷吗?”
曹子廷怔住。
杜平笑了笑,又道:“如今,红花教已铲平,你却将缔造另一个红花教。”
她转身,垂下眼睛。她早就明白了,人生这条道路上,哪有人能陪着走一辈子?父母会逝去,朋友会殊途,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可是,人非草木无情,她终究免不了伤感。
杜平轻声道别:“子廷,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见,运气若好,我们还能共饮一杯,若运气不好兵刃相见,那也不必手下留情。”
她快步向外走去。
“永安。”
杜平停下。
曹子廷回眸,眼眶湿润。那样一张脸,连泪目都引人断肠,但凡是个人都会心软。他哑声开口:“我爱你,求你,我求你留下,我有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教我,我可以慢慢改。”
杜平深深望着他。
当年美而不自知的少年,曾因这张容貌而自卑,可如今这位俊美青年,却已学会如何利用他的容貌,他知道什么话能让女人心软。
他还是那样好看,但每一寸表情下都藏着算计。
他早已不是当初的他。
她眼底有悲伤,嘴角却勾起:“再见。”
不管后面如何出声,杜平脚步再也没有停下,她越走越急,一直走进自己那艘船上。元青站在船舱外等待,看见她低首垂眸的样子,欲言又止。
杜平踏进船上,当阳光被遮住的刹那,一滴泪水跌落地面。
元青轻声:“别难过。”
杜平吸吸鼻子,擦干眼睛,抬起头再看不出她曾哭过。她笑了笑,开口道:“师兄,我们回去了。”
第200章 她掷地有声,只一个字……
西北某村中,一群人早上刚晨练结束,便扛着锄头来村口修路,忙了个把时辰后,他们便坐在地上休息片刻,喝几口凉水解渴。
小麦也跟着大伙儿一起忙活,她力气大,几乎抵得上大半个成年男子。休息时,她仰躺在地上,脑子里拼命在想今日午膳能吃些什么。她喃喃自语:“好想吃口肉啊,上一回尝到肉鲜味,都是十天之前的事了。”
坐她边上的汉子哈哈大笑,打趣道:“别做梦了,村里总共就那么牛羊,怎么可能宰了给你吃。农会已经够好了,至少每天都送吃的来,想想我们以前的日子,”他弓起手臂上的肌肉,得意道,“看看,是不是比以前壮实多了。”
小麦舔嘴唇:“人就是贪心啊,饿着肚子想吃饱饭,吃饱以后又想要肉……何时是个尽头啊。”她骨碌一下坐起身,眼中尽是向往,“什么时候能加入元历大哥的队伍,也许就能天天吃到肉了。”
“哈哈,就凭你现在的模样,恐怕难喽。”
自从杜老大和她师兄离开后,元历大哥就带着五十人驻守在村子里,那些士兵大哥里有识字的,每天都会教村民们认字,剩下的人教他们锻炼身体,再帮着主持农会事宜。但每隔一段时日,元历大哥就会带人出去,说是集合其他村里的驻军去剿灭匪盗,再顺便救一把那些还饿着肚子的偏远村庄,替他们抢回田地。
小麦叹道:“元历大哥这回不知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她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灰尘,生怕这件新分到的衣服给弄脏了,继续道,“希望开春以后有个好天气,好歹多下点雨,这样元历大哥他们带来的种子才能用上啊。”
大家休息够了,陆续起来接着干活。正繁忙间,只见前面一支几十人的车队慢慢朝他们村子过来,牛车上面放满鼓鼓囊囊的麻袋,走到村口他们就停下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朝他们跑来打招呼:“乡亲们,我是隔壁村子的驻军,是元历的朋友。”
一听到元历的名字,大伙儿都放松了,客气地问:“你们是在找元历大哥吗?他不在,他带人出去了。”
年轻人摸着后脑勺,笑得憨厚:“我知道他不在,他上回说这里的粮食不够,我便给他送点来。”
小麦那只手已经摸上麻袋,捏了捏,有几粒谷子从口子缝隙处漏出来。她高兴地跳起来:“哈哈,真的是粮食,能过个好年啦。”
年轻人笑道:“大家把东西放一放,先跟我们进去一起分粮去。”
铁柱有些犹豫:“现在吗?俺们活还没干完。”
年轻人劝道:“没事儿,分完粮你们再出来继续干,元历说了,我们都是按人头来分,索性把村里人都交齐了,方便点。”
小麦眼睛里只看得到粮食,拼命去拽手臂,劝道:“铁柱哥,听他的,先进去吧,待会儿再干活也来得及,天还早着呢。”
铁柱跟小麦关系最好,顿时就被说动了,点点头:“行。”他放下锄头,扬手对其他人招呼道,“大伙儿先放下工具,咱们进去分完粮再出来干。”
“好嘞。”
大伙儿兴高采烈得跟着这支牛车队伍往村头行去,铁柱还分派几个人去把乡亲们都叫出来,集合在一起。
不多时,村头那棵大树下就围满好几圈人。
朱老爷何老爷两家子也蹒跚凑过来,想分一杯羹。众人见了,哈哈大笑,谁能料到当初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被拉去种地后竟如此笨手笨脚,如今也会为吃不饱而愁眉苦脸。村里被老爷们欺负过的人不少,虽然杜老大留他们一命,可众人路过这两位老爷的住处都会落井下石,吐口痰骂几句都算是轻的。
朱老爷何老爷脑袋埋很低,等到分粮的年轻人经过他们面前时,颤抖着拉开小布袋的口子,看着谷子刷刷刷往里倒,只听耳边有声音很轻:“躲远点。”
两位老爷抬起头,那年轻人脸上笑容忠厚,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刚才那句话似乎是错觉。年轻人越过他们,接着往后面几个乡亲走去。
朱老爷何老爷醒过神来,观察这支所谓送粮队:只有这年轻人拖着一麻袋在一个一个分粮,眼看就快分完那袋子。剩下五六十人都站在牛车旁边,根本没上去帮手的意思,反而守着那些牛车。每辆车上叠放的大麻袋都鼓鼓囊囊,看上去像是装满粮食。
两位老爷心中一凛,彼此对视一眼,默默领着家人往远处走去。他们步子迈得比平时快,可根本没人注意他们。
他们才刚走过两个路口,就闻身后惨叫声骤起,“啊——“的一声尖叫,撕破长空,宣告这场杀戮开始。
昭昭白日下,万里无云,这天的阳光很是灿烂。
这对人马一把撕开车上麻袋,无数谷子掉落车板上,跌倒脏兮兮的土地上。谷子里隐藏的武器都露出头,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锐芒。他们拿起刀剑,反手就刺向眼前人,尤其针对铁柱一行人。
惨叫四起,鲜血满地,赤红的血色缓缓渗入黑土地上,浓稠而壮烈。
手无寸铁的乡民们拼命逃跑,却赶不上他们挥刀的速度。有人被砍倒在地,脚受伤无法再逃,有人运气不好一刀刺进要害,直接一命呜呼。
小孩的哭泣声,女人的求饶声,此起彼伏。
这群人并未对普通村民赶尽杀绝,只特别针对农会的人。小麦撒腿就跑,可惜敌不过对方,来人一把钢刀高高举起,对着她心口就捅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铁柱浑身是血地冲过来,赤手握刀,他整只手心都快烂了,皮肉支离破碎。他拼命挡住来人,回头朝小麦喊:”快逃!躲起来!等元历大哥……”话未说完,他的头颅被另一人砍下,鲜血四溅,脑袋骨碌碌滚落地上。
小麦尖叫一声,被人从身后提起领子扔地上,厉声骂道:“闭嘴。”
此刻,这场杀戮已告尾声。笑眯眯分粮的年轻人,此刻已是换一张脸,他睥睨着躺在地上的村民们,开口道:“我们是古川县的官兵,听闻这里有乱民作祟,所以前来处置。”
很多人一听官兵二字,顿时生不起反抗的心思。
小麦望着眼前铁柱哥死不瞑目的头颅,仇恨地盯住他们说:“卑鄙,故意挑元历大哥不在的时候……”话音未落,她顿时一声惨叫,“啊——”
年轻人重重一脚踩上她肚子,冷冷道:“他们来了,就一起杀。民不与官斗的道理都不懂?”
小麦痛得发不出声音。
此刻,年轻人环视一圈,看着胆怯的村民们,鄙夷道:“活下来的人里面还有没有农会的人?知情者若不指出来,罪同包庇,待会儿杀光你们全家!”
一开始没人说话,大家彼此左看看,右看看。直至年轻人不耐烦,用刀尖抵着一人问:“说不说?”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人瑟瑟发抖。
刀起头落,又一条无辜亡魂斩于刀下。年轻人环视一圈,再问一遍:“谁是农会的人?”
无数人低声啜泣,渐渐的,有人开始指证,将还残活的几个农会中人陆续指出来。年轻人哼笑一声,慢慢走过去,一刀就收割一条性命,将幸存的农会之中残杀殆尽。
上回徐家剿灭乱民失败后,幕后之人竟还敢聚集村民去徐大公子那里告状,呵,结果徐家因考虑到麾下士兵不少是出自西北各村,竟真个儿收手了。徐大公子甚至来勒令属下不准再参与这些事情。
年轻人嗤笑一声,徐家以为不管就没事了,这不是还有衙门么。村子住着的各位老爷们怎么可能坐以待毙?眼看火要烧到自己头上了,马上朝县衙求助。
他们聚在一起商量,发现这村子就是最初源头,便刻意算准那伙子驻军离开后,趁势杀入。
知县范大人断言:“他们既避着徐家就不想和官府作对,我们只要趁之不备的时候进攻,杀破那群无知乡民的胆子,呵,以后他们想卷土重来都没人会跟随!本官不信他们敢杀到县衙来!”
年轻人是衙役们的头子,他对范大人的见解深以为然。他脑子里又想到乡绅们急巴巴送上来的银钱。事儿闹大了,彻底吓破那些老爷们的胆子,为求县衙出手,他们几乎把半数身家都给送出来,啧啧,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钱。
年轻人一看初战大捷,心情甚好。他走过去拎起小麦,转身问其他乡民:“这小子也是农会的?”看上去年纪还小,不过刚才看着跟农会那几人走得太近。
村人发抖着说:“她……她不是,不过,她整天跟在杜老大屁股后面。”
年轻人扬眉:“杜老大是谁?不是元历管着这儿吗?”
村人继续抖着说:“元历是杜老大带来的。”
年轻人脸色一变,元历后面竟然还有其他人。他来回踱步,想了想,本打算一刀杀死这小鬼就收工回去,可转念一想,既然做了那就做绝。他转头指挥属下把村头搭起大大的木架子,下面堆满干稻草。
小麦被绑在高大的十字木架上面,四肢大开,她脸上都是血,有些是别人的,有些是自己吐出来的。她恹恹地垂着脑袋,全身都在痛,刚才那一脚太重,感觉肚子都被踩碎。
年轻人举着火把,目光从受伤倒地的村民们脸上一个一个看过去,眯着眼大声威胁:“我今日在此放下话来,以后再有谁敢闹事,便是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