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轻声:“它能运上足够的物资,打仗的时候不用害怕军需跟不上。”
陈千瑜噗嗤一笑:“那我想的不一样。”她侧过脑袋看进郡主的眼睛里,开口说,“它能压低我的运输成本,不用再依赖漕帮水运,它能带着陈家的货物走向天南地北,真真正正卖到天底下每个角落。”
杜平回视她,道:“那需要每个城镇都铺上轨道,而这一点,只靠陈家做不到。”
陈千瑜当然知道这点,颔首道:“而且如今冶炼技术也不够,陈家拥有的铁矿还不足以支撑做太多轨道和铁车,此需从长计议。”
杜平又转回脑袋,望着眼前这个大家伙,缓缓开口:“千瑜,这东西藏不住的。”
陈千瑜沉默良久,问道:“郡主有何高见?”
杜平:“既然瞒不住,索性上报朝廷,让朝廷来规划主持这件事,工部养那么多人总不能光拿饷银不干活,陈家可以与朝廷合作。”
陈千瑜笑道:“你知道吗,陈家养一个工匠的钱比养一个掌柜还多,朝廷能做到吗?你知道工部每年投入的银钱有多少被人贪腐,又有多少才是真正被用在正经事上?呵,能十之存一吗?如果朝廷连这些都做不到,你觉得这种合作能成功吗?最终不过是拿着陈家的钱中饱官员私囊。”
杜平:“不能成也要试试,即便最后以失败告终,至少要给这天下开个头,点一簇星星之火。”
陈千瑜思索片刻,同意道:“行,我听你的,你在大事上从没犯过混。”顿了顿,“我先把改良的船只拿出来试试水,若一切顺利,再将此事上报朝廷。”
杜平点点头,耳边是铁车轰隆轰隆行驶的声音,她的眼睛无法从这上面移开分毫,怔怔看着。
她曾以为,天下局面都因战乱而变化,朝代兴也好衰也罢,也是缘于国家治理能力。
可今时今日,当她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再联想到江南省各地工坊工会的兴起,她突然醍醐灌顶,新的格局即将来到,谁也不能预料将来会变成如何,在此之中,她是不是抛弃脑中旧有思想,从西北开始,尝试一条全新道路?
杜平雷厉风行,转头道:“千瑜,我明日就走,你给我准备一批人,熟悉挖矿冶炼的人才工匠,还有懂造铁皮车的师傅。”
陈千瑜愣住:“诶?”
杜平:“你给他们开多少工钱,只要愿意跟我走,我给双倍。”
陈千瑜睁大眼:“你认真的?”
杜平:“我们可以比比看,两三年后,是我先在西北做出成绩来,还是江南走得更远。”
陈千瑜这下确定了,郡主是认真的。可郡主越是认真她越不敢相信:“你不会还要收服匈族,还要防着徐家,另一头还要成立农会……你忙得过来吗?”
杜平淡定开口:“忙一件是忙,忙两件是忙,我可以所有事都一起来,它们彼此并不妨碍,说不定还能相辅相成。”
陈千瑜彻底服了:“行,我给你人。”
说完,杜平又忍不住抬头去看,铁皮车子轰隆轰隆的行驶,仿佛带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时代潮流浩浩荡荡。
这股力量,必将掀起一股不可阻挡的势头。
第二日一早,寒山已从淮安赶回凤阳,一进入陈宅看到永安,立刻行礼:“亲眼见到郡主安然无恙,属下总算能放下心中担忧。”
杜平动容不已,母亲留下的人里面,也就只剩那么几个,她希望每个都能好好活下来。
寒山问道:“郡主何时出发北行?属下这就去准备行李。”
杜平长长一叹,阻道:“你不用去。”她深思熟虑一整日,直到昨夜在密道看到那些东西,彻底下定决心,她说,“你留在凤阳。”
寒山脸上贯來无甚表情,连被刀剑刺到身上都能保持无动于衷的脸色,可此刻,他慌然失措,惊道:“郡主何意?”
杜平一锤定音:“你留在凤阳,主持工会事宜。”
寒山没想到会被分派这件事,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不……属下以前没做过这些……”他深吸一口气,抬头道,“属下担心会坏郡主大事。”
杜平:“这不难,不外乎用人与管人。你以前能把母亲的暗卫队伍管好,那么,如今也能管好工会。”杜平见他还是不甚有把握,便道,“我会让千瑜挪派一些助手给你,不过,主要还是靠你,毕竟,在江南这块地方,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我离凤阳千里之外,实在看顾不过来,只有靠你帮我。”
听郡主说到这份上,寒山一咬牙,毅然应道:“定不负郡主所托。”
闽地,禹行山脉上一处山贼窝点,此刻大火弥漫,浓烟滚滚,到处是逃窜喊叫的贼寇,地上遍布焦黑的尸体,鲜血满地。院子里的一棵千年古木,光秃秃的枝干上插满贼人尸首,镇压手段残暴血腥。
自红花教被击溃后,闽地乡间一些流民都处于混乱无序状态,可粮食依旧不够吃,江南那边运来的只够填饱大老爷们的肚子,是以流民越来越多,不少人走投无路,便只剩下占山为王,洗劫过往商旅。
闽地官员自顾不暇,只想到今年要纳贡的税银又凑不到数,只能变本加厉压榨百姓。前些年红花教的事已让他们被狠狠吃一顿排头,罢免官员一大群,新来的官员都是背景关系不强,被朝廷硬塞过来的。大家都不傻,知道闽地贫瘠,民风又乱,怎么舍得把大家族里的好苗子放到这儿浪费?
被送来这里的官员心如死灰,大多不作为;原来剩下的那些被朝廷整得胆子变小,怎敢再跟贼寇联系?纷纷选择退避三尺。至于打下这些山贼?开玩笑,哪来的兵?唉,由着他们去吧,哪个地方没山贼?江南繁华成那样,偏僻处都还有好几窝贼子藏着呢。
是以,几年时间下来,闽地各处贼寇流窜,其中,又当属禹行山脉上这一窝最为横行,聚集将近两千贼子,连当地官兵都避着走。
曹子廷站在那棵千年古木前,欣赏着一具具尸体像果子一样垂挂下来。偶尔一两个贼子还剩一口气,身子微微蠕动,在树枝上蜿蜒一条血痕。
洪门的鲁香主一路小跑过来,脸上身上都沾着血,他顾不得擦,先急着过来禀告:“门主,凤阳有消息来。”
曹子廷身上半滴血都没沾,站在这里简直格格不入。他似乎不甚在意凤阳那边的事儿,头也不回地问:“其他事先放一放,这儿收拾干净了没?”
鲁香主:“快了。”
曹子廷不悦道:“快了是要多久?”为打下这一处他们已耗费两天两夜,比预计时间要长。
鲁香主:“逃走的那伙人已经被我们追上,日落之前就能拿下。”
曹子廷勉强满意,转过身来:“男人都杀光,女人留下犒赏兄弟们。然后我们尽快整顿,将这块势力都吃下。”若要他选,自然是江南优于闽地,可江南那头已有漕帮和商会先入为主,即便攀上黄家他也只能夹存于缝隙间。
本来三足鼎立他也接受,可近一年,江南各地商会蓬勃发展,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洪门壮大便受到钳制,既如此,他索性另辟捷径,将目光放在闽地。
曹子廷迈大步向山下走去,这才想起江南的事。他漫不经心地问:“你刚说凤阳那儿有消息,出什么事了?”
鲁香主回道:“监视漕帮和陈家的人传来的,说看到永安郡主回来了,今晚应是住在陈家大宅。”
曹子廷脚步一顿,一动不动站在山路上。
鲁香主小声唤道:“门主?”
曹子廷猛然转身,眸中闪动的情绪激烈到让人觉得恐怖:“消息确凿?”
鲁香主也算跟着他的老人了,当年门主还在漕帮时就替他办事,也知道门主跟永安郡主有渊源。但乍然看到这反应,他不免吓一跳:“真,真的,消息确凿。”
曹子廷大步离去,只剩下一句:“这里交给你善后,我先回凤阳。”话音还飘在风中未散,他的人已经走到三丈开外的坐骑处,矫健的身子翻身上马,奔腾而去。
陈家大宅处,杜平已处理完这边事宜,便打算带人回西北。
她不欲引人注目,不许漕帮任何一人来送行,连陈千瑜都不让。她只又带上蓑笠,跟师兄一行人,又多加了几位工匠外带家眷。一群人正打算离开陈家,往码头前进。
陈千瑜送他们到大门外,再三确认:“真不让送?”
杜平斩钉截铁:“不让。”
陈千瑜无奈一笑:“行,行,都听你的。”她视线往旁边一瞟,嘴角挂下来,丧着脸问,“你怎么把这家伙留下了?”说完,拇指暗戳戳指向旁边那人。
寒山的眼神立刻注意到这边。
杜平笑道:“那位置肯定得放足够信任的人。”顿了顿,又问,“怎么,他得罪你了?”
寒山抿紧双唇,没说话。
陈千瑜叹道:“他把我绑成粽子两次,自然是狠狠得罪过我。有仇不报非君子,之前他重伤在床,我也就还敬回来了,在我眼里,事情就算了了。”她没说怎么回敬,只两眼望天,“就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这了断公平。”
杜平哪能不知她的心思,不就是想让自己来拉偏架么。她笑笑,抬眸望去问:“寒山,你日后在凤阳办事,肯定免不了跟商会打交道,以后能跟陈会长相处好吗?“
寒山:“……能。”
杜平拍拍他肩膀,笑着转身离去:“那就交给你了。”
第199章 他早已不是当初的他。……
不知不觉,时间已临近过年。江南街头的气氛逐渐开始热闹,工坊里不少人已陆续辞工返乡。这时候码头生意特别好,人来人往,普通人一混入人群便让人找不到踪迹。
杜平一行人顺着人群往前走,突然听到前方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不断有人在喊:“让开!”随即眼前的人群渐渐散开,有两排魁梧汉子手持武器将所有人推到两旁,硬生生隔出一条通道来。
这条空路宽约一丈左右,道路上只余杜平一行人。
元青见此已经将手按在刀柄上,明摆着有人针对他们而来,只不知来人是谁。他们在凤阳地界吃不了亏,何况这是漕帮的码头,不过郡主想隐藏踪迹的愿望怕是不成了。
杜平静静望着前方,道路尽头就是运河,一艘精美的游船停在正前方的河道上。
漕帮人很快闻讯而来,一看到这两排魁梧汉子顿时如临大敌。双方眼神不善地对视着,局势几乎一触即发。
其中一个汉子走到杜平面前,恭敬地低下头:“我家门主想见您一面。”
杜平抬眸凝视那艘游船,并没说话。她一听到门主二字,便猜到来者是谁。
元青也想到了,默默将手放下。他低头去看郡主表情,轻声问道:“你想去吗?如果不想,我帮你去拒绝。”
杜平摇摇头,想说不见,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你们去船上等我,我跟他说两句就回来。”
元青颔首,带着其他人先回到自家船上。
杜平对眼前大汉开口:“你们把这阵仗撤掉,别引人注意。”说罢抬脚向前直直走去。
洪门的人赶紧把人都扯下,安安分分站在角落里等待门主。漕帮的人见他们如此识相,也都散开回到各自位置上。码头上很快又是人挤人,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舱门前有美貌侍女站着服侍,一见客人上前,立刻恭敬地替她拿下蓑笠和外套。另一侍女打开舱门,跪着迎她进去。
杜平刚跨入,便感里头一阵暖和。她环视一圈,地上并无炭火在烧,可双足碰到的地板却是温热的。她低头多看一眼,就闻前方传来声音。
“地板下有夹层,里面挖有火道,然后在炭口里烧上木炭火,热气就会蔓延到这片地板。”
不用他说,杜平也知道,公主府以前就是这样取暖。她意外的是曹子廷竟也变得如此讲究,整个人仿似脱胎换骨。
曹子廷说:“这艘船是专门为你做的,想着总有一天你会来江南,到时候就用这艘船带你四处游玩。”
杜平抬头望去,只见一俊美无俦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朝她走来,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他看上去比以前瘦了,脸上骨骼轮廓愈发分明,每一寸线条都仿佛被精心雕琢过。他双眸深沉,脸上情绪已不像以前那么容易读懂。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望来,就有将人钉在原地的压力。
杜平微微蹙眉,有些不适,直接问道:“你找我来是想说什么?”
曹子廷不舍得眨眼,语气似闲话家常,仿佛从来没有跟她分开过。他笑着聊道:“郡主,你长大了,瘦了,也高了。”
杜平沉默。
“我想象过无数次,一别多年,不知你会变成何种模样,今日真正见到你,才发现我的想象有多匮乏。”曹子廷嘴角翘起,“当然,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杜平冷淡:“你如果只想说这些,我先走一步。”
曹子廷轻笑:“真绝情,不过我在你面前一直没底线可言,连这份绝情都讨厌不起来。”他抬脚向前,停在她两步远的位置,开口道,“我至今也没搞懂,我究竟做错什么,导致我们分道扬镳。只是因为我杀了章响?我杀错了吗?”
说到这里,他嘴角笑意渐渐转冷,眼睛仍盯住她,口中自问自答,“不,我没有杀错,他欲行挡路之事,我们自然该扫清障碍。我为你冲锋陷阵,我为你沾染血腥,郡主,你不能一边心安理得享受我带来的好处,一边却又嫌弃我手段肮脏。”
这番话极为难听。
杜平目光一凛,拿起旁几案上的茶水就当头泼去,冷声道:“清醒了没?”
曹子廷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开口说:“你还是老样子,脾气糟得要命。”他一边说话一便飞快擒住她皓白手腕,牢牢捏于手心。
他并未克制力气,手劲极大。杜平奋力挣脱,可男女力气差异大,她浑身使劲却抽不出,另一手正要挥掌拍去以求脱身,突然腕间一松,对方主动松开钳制。
杜平立刻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