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松,林千户来访,说有要事相告。”龚副将朝这头走来。他和徐如松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情同兄弟。徐如松性子高傲,对官场上一些看不上眼的人不假辞色,而龚韧山为人和善又不失油滑,正好补上他的短板。
徐如松刚毅的面孔上挑起一边眉头:“他主动来找我?”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龚副将笑着调侃:“肯定不是好事。”
徐如松与他并肩而行,笑道:“我猜也是。”
徐如松一进门,林千户与他对上目光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愧色:“大公子,全怪我,辜负林将军所托。”
徐如松径直经过他身旁,坐在主位上,目光凉凉的,声音也是凉凉:“别急着讨饶,先说事。事情大了,你讨饶也没用,事情若小,我也懒得与你计较。”
林千户便将事情一一道来,不敢有丝毫隐瞒。
徐如松静静听完,嗤的一声笑:“虽说只是五十人小队,可徐家军输给一群村民?”他一脸“你在说笑”的表情,“下次编故事编得圆点。”
“属下句句属实。”林千户道,“不过,探查的时候发现那块地方有大量马匹经过的痕迹,恐怕不单单是村民那么简单。”
徐如松微微眯起眼眸,陷入思索中。
龚副将趁此时将这位老将扶起,好言道:“林大人请起,你以前膝盖受过伤,还是快快坐下,大公子为人你也知道,刀子嘴豆腐心,面上看着厉害,心里对你们这些老将甚为敬重,不过是说不来软话。”
林千户就势起身,点点头:“大公子为人刚硬,这是好事,统帅徐家军就该这样。”
龚副将笑容满面,哈哈笑着应和两句,相谈甚欢。
徐如松被这两人对话酸得皱了皱眉,权当没听到。他稍稍一想便做出决定:“去查,不管是谁,敢动徐家的人就该付出代价。”
林千户点头:“我也这样想。”事情都说清楚了他还不走,顿了顿,犹豫道,“大公子,那些乡绅送来的礼要不退回去?若收下于徐家的名声不好听。”
徐如松长腿一抬,架上另一条腿,咧嘴道:“退什么退?他们既送了,我们就收下,正好给那五十个兄弟家眷送去。”
林千户迟疑道:“可这礼着实有些重,要不退一部分?”
徐如松面现不悦,怎么,刚才说的你听不懂?还想退一部分回去?
龚副将一看不对,立马开口劝和:“大公子,林大人也是担心收下这一大笔,日后朝廷传出徐家贪污受贿的消息来,文人笔如刀,平白给老将军添麻烦。”
徐如松瞥他一眼,稍稍按捺脾气,可转头对林千户说话,口气还是不怎么好:“林大人觉得,徐家军五十条人命,抵不上这些礼?”
林千户闷声不语。
徐如松冷笑:“我还嫌他们送得少!再退回一半,呵,怎么,那群脑满肥肠的破地主真把徐家军当打手用了?他们配吗?”
林千户额头冒汗,赶紧低头补救:“大公子说得是,我立刻安排补偿那些死者家眷。”
徐如松摆摆手,意思是,滚吧滚吧。
龚副将亲自送林千户出去,笑容满面。
等送回来后,他眼见四下无旁人,便不再唤他大公子,而是无奈地开口劝道:“如松,同样的意思,你就不能说客气点?连老将军都给这些老将面子,可你训起他们来活像在训孙子,信不信他们在心里骂死你?”
这话也不是第一次劝,徐如松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骂就骂,只要别让我听到。就因为我爹对他们太客气,所以我才要唱红脸。”说到这里,他斜眼瞥去,“我觉得你才是累得慌,整天挂张笑脸,虚不虚伪?吃不吃力?”
龚副将气笑了:“我这么辛苦是为了谁?”
徐如松见状一笑,走过去搭上他肩膀:“行行行,你劳苦功高,我请你喝酒去?”
龚副将从衣襟掏出一个圆圆的怀表,打开看一眼时间,同意道:“行,出去喝点碧光酒,不过陈家来使约见你明日一大早,今晚得早点回来。”
徐如松一把将那怀表拿过来,打开把玩:“陈家送的?”
龚副将点头:“这玩意挺有用。”
徐如松嗤笑一声,把怀表塞回他手里:“陈家挺会做人,当了皇商也不忘在徐家上下打点送礼,所以平阳公主死了他们还能活好好的。”
龚副将跟着他往外走,向着马厩方向,他突然想起:“说到公主……老将军不是想让你尚公主吗?”
徐如松望天:“前两年他就有这意思了,可宫里没有适龄未嫁的公主,而且,我爹还看不上那些,他老人家的心思啊,要娶就得娶皇帝心里最重视的那个,他巴不得平阳公主年轻个二十岁,正好让我娶了她。”
龚副将翻身上马,一听此言,顿时笑得直不起腰来。
徐如松想到这点就牙疼,扯住缰绳不动:“当时我回他说,我娶还不如你娶,年纪也合适。”
龚副将哈哈大笑:“然后老将军抽了你一顿?”
徐如松叹道:“我这句话哪说错了?后来我爹又琢磨出来了,平阳公主不合适,她女儿合适啊,而且皇帝看着也颇为宠爱永安郡主。娶不了公主娶郡主也行。”
龚副将:“永安郡主啊,京城有名的小霸王,边关都听说过她的名声。”他同情地望过去,“你不是不喜欢这种仗着家世胡作非为的吗?”
徐如松也翻身上马,一脸无奈:“真要娶,我娶的也是她的家世而非她这个人,忍忍也就过去了。不过,我爹把这意思跟冯首辅一透露,冯首辅就摇头,说皇上不会应的,后来事情不了了之,没想到的是,结果永安郡主嫁进了冯家。”
一提到冯家,龚副将颇为伤感:“冯首辅一生忠心朝廷,死了却要背负骂名。京城那头不知在搞什么,连我都不信冯首辅会做这事,他们怎么信的?”
徐如松一脸讽刺:“被权势糊住眼睛的人,根本不在意真相。”他双腿一夹向前奔去,“不提那些糟心事,咱们兄弟今朝有酒今朝醉。”
龚副将用脚轻轻一夹马肚子,追上前方身影。
出发前本约好早点回来,可两人没把持住,被美酒勾得方寸大乱,直至深夜才回去。第二日醒来,宿醉得脑袋疼。头痛归头痛,他们照旧没落下早操,练完以后再去用早膳。
这时候,陈家来使已经等候堂屋。
徐如松大冬天冲了个冷水澡,总算恢复精神。他大步朝前迈去,看到站在窗边等候的人,第一反应是全身筋骨戒备,仅是侧影就明白,这是个高手,罕见的高手。
元青转过头,低头客气道:“见过徐大公子。”
徐如松一看他的脸,微微眯眼,这人以前没见过,眼生得很,陈家换人了?他不客气地直接坐下,伸手指了旁边的客座,问道:“怎么称呼?”
“元青。”
徐如松在脑子里翻找此名,想不起,没听过。他侧眸打量,这样一个人不该是无名小辈,他喜欢有能耐的人,开口便招揽:“你是练武之人吧?想过投军吗?”
元青一怔,只得谢绝好意:“尚未想过,如今只想多些时间陪伴亲人。”
徐如松嗤笑,四处走商就能多陪伴家人?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前途为重,这哪找来烂理由?他并未拆穿,也不强人所难。徐如松身子往后一靠,揉着脑袋穴位便直入正题:“陈家这枪火生意只与徐家做?”
元青颔首:“总不能卖给匈族,钱再多,陈家也不做卖国之事。”
徐如松笑笑,拿起桌上放着的那把火|枪:“陈家能提供多少?”
元青:“徐家能吃下多少?”
徐如松哈哈大笑,玩味地瞅着他:“放心,徐家能吃下的量一定比陈家能做出来的要多,二十万铁骑,若人人都要一个,陈家给得出?”
元青沉默片刻,并未给出承诺:“我会转告家主,等她回音。”
徐如松半阖双眸,懒散道:“若被我发现陈家还卖给别人……”未竟之语中隐有威胁,他睁开眼望来,似笑非笑。
元青:“陈家历经三代不倒,如今做到江南第一,是因懂一个道理。”他抬眸望去,“信用比钱财更重要。”
徐如松哈哈大笑:“那我等陈千瑜的消息。”
两人谈完便低头品茶,一杯喝完又斟一杯,徐如松见此人还不告退,不由挑眉:“还有话要说?”
元青踌躇,觉得此举于郡主太过冒险,万一徐如松不肯妥协……思来想去,他站起俯身一拜,头颅深深底下,拜得极低:“还有一事请大公子恕罪。”
徐如松漫不经心道:“说。”
元青:“前些日子路经一小村庄,见一群人骑马屠杀村民,忍不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因这群人身穿寻常衣服,当初只道是匪盗,结果杀光以后才发现……这是徐家军。”
一句话,既说了徐家军滥杀无辜,又透露出自己不知者无罪的意思。
看上去一板一眼的人,呵,还挺能说。
有意思。
徐如松勾唇一笑,放下杯子,摸摸下巴没说话。
昨日从林千户那里得知整件事后就在想,整个西北,除了徐家还有谁家有大量马匹?至于是否山贼动手,他压根儿就没想过。
偌大西北境内,哪家匪盗敢碰徐家?
这么一算,只剩下陈家有可能。
远道而来,不懂规矩,大支商队拖着马匹和护卫,有人又有马,也不差兵器。
徐如松冷哼一声,这不就对上了?
第183章 算命师傅给如松算过一……
元青抬头:“陈家无意得罪贵府,无论缘由为何,终是沾了徐家五十条人命。错已铸成,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将将士们的尸体送还,余下的但凭大公子责罚。”
徐如松盯住眼前此人。
这个叫元青的,说的虽是惶恐抱歉,可身子没有一丝颤抖,连表情也是沉稳安淡定。
他嘴上不过客气,心中未必觉得做错。
连装一下都不愿。
徐如松目光转冷,口气嘲弄:“无论缘由为何?你觉得徐家滥杀无辜,你才是正义之士替天行道?”
元青抬头道:“算不上正义之士。”
徐如松:“这是西北境内,陈家手伸太长了。我待你们如客,你们可有将自己放在客人位置?什么时候轮到客人来管主人家的事了?”
元青仍是那句:“大公子尽可责罚。”
徐如松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冷笑两声,眼中有杀气:“五十条人命,打算怎么抵?”
他先前就猜到是陈家,就想着这两天再行证实。他不在乎陈家认不认,只要证据确凿,在陈家这支队伍离开西北之前,他一定狠狠剐下一块肉来,让他们有苦说不出。敢在西北境内动徐家军,呵,活腻了。
自己人做错归做错,这是徐家的事,他自会教训。
何须旁人插手?
元青任他看,身形不动如山。他开口道:“一命抵一命,不过,”他目光清透得让一望到底,让人毫不怀疑,他嘴里说的就是心里想的,“死去百姓的命,谁来抵?”
徐如松静静与他对视,眸底的戾气褪去一些。望着眼前这双无畏眼眸,他一扯嘴角:“胆子挺大,”他又坐回椅子上,架着长腿懒懒后倚,“说到底,你觉得是徐家军做错了?”
元青沉默不语。
徐如松一笑,啧,这是默认的意思了。他大手一挥:“行,我不与陈家计较,该做的生意还是要做,不好因此事伤和气,不过,”眼底厉芒毕现,“下不为例。”
元青:“当然。”
徐如松又瞥他一眼,语意不详地来一句:“至于你么……”
身旁的白墙上挂着一柄长剑,剑柄极为朴素,一颗宝石也未镶嵌,让人很难相信这是挂在西北大将军外宅中的装饰,实在太过简单低调。
徐如松大步走去,一把抽出长剑,剑刃上寒光流溢,锋芒中透出凉意。三尺青锋能定四海,他挥臂直直砍向元青,这一剑重若千钧,亦迅如雷电。
剑势之猛烈,几乎不能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