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拒绝:“不用。”
平阳公主转过头看她,只盯着她,没说话。
肩上的身子稍向下滑了些,杜平将瑛之又往上扛了扛,转身向另一方向走去,那是回冯府的方向。她扔下一句:“你自己回去。”
冯瑛之侧望她紧抿的唇角,目光深深,没有插嘴干涉。
他就这样靠着她的身体,她的肩膀并不宽阔,却很有力量,仿佛永远也不会倒下去。她身上的香味很好闻,总是能让他安心。
他不知道永安为何跟她母亲起了争执,但他隐约能感觉到,是为了他。
平阳公主怒从心头起,强压下,冷冷开口:“你打算就这么扛着他走一路?后面那辆马车给你们。”说罢,吩咐管家坐前面,车夫挥动鞭子向公主府方向驶去。
马车行过,只留下一地扬起的尘埃。
杜平在原地站了会儿,终没有驳了母亲的好意。她扶着夫君坐上马车,可他臀部都是伤,还透出些血印子,只好趴着躺下。
杜平:“我出去驾车。”
冯瑛之望着她:“为什么和你母亲闹?”
杜平折回身来,慢慢将视线停他脸上,反问:“你想把这案子交给我母亲?由她告诉你真相?”
冯瑛之摇头:“不,我要自己查。”苦笑一声,“别人给我的答案,未必是真相。”
尤其是平阳公主,这是一个会为利益妥协的人,绝不会为查清祖父的死不顾一切。再想得糟糕点,说不定她转头就会把这件事卖给对手,给他的真相只会是各方施压的结果。
杜平看着她:“我知道,所以我拒绝她。”
冯瑛之笑得眉眼弯弯,他低头想遮住嘴角弧度,不像让自己笑这么明显,可忍不住,又问:“你可以好好说,不用这样的语气。”
杜平:“你想去公主府暂住?”
冯瑛之摇摇头,微笑:“我只想跟你两个人在一起。”
杜平也笑了:“那不就得了?”
冯瑛之低声笑起来,招招手:“你且附过耳来。”
杜平:“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直接说就好。”
冯瑛之便撑着想坐起来,可屁股刚碰到软垫就疼得厉害,他面露痛色。杜平看见赶紧过去扶,她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想的,下意识就把手垫在他臀下。
“嘶。”冯瑛之抽一口冷气,碰到她的手立马就龇牙咧嘴。
杜平一惊,又赶紧抽回手。
“嘶——”冯瑛之一屁股摔到垫子上,倒抽一口更大的冷气,整张脸都发白。
杜平慌道:“对不起对不起,”她凑过去问,“要不我还是扶着你趴下?”
冯瑛之苦笑:“坐你手上和坐垫子上有区别吗?你的手掌还比垫子硬一点。”
杜平:“……有点急,就没想那么多。”顿了顿,多此一问,“很痛吗?”
冯瑛之笑道:“你碰的,为夫不敢说痛。”
杜平:“……”
冯瑛之看着她凑近的脑袋,又笑了笑。她白皙的面庞上渗出汗珠,刚才一直架着他定是很重,可她半声也不吭。这样一想便有些心疼,他抬起袖子在她额头轻轻一擦,万般情意堆在眼眸,浓郁难化:“我只是想替你擦擦汗。”
杜平凝脂般面孔缓缓爬上红云,白里透红,引人窥视。
冯瑛之微微一笑。
杜平脸上顿时更红。
他只是这样笑着,彼此间挨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面颊,双目对视良久。他甚至手指都没碰到她的肌肤,仅袖口带着凉风在额头上一划而过。
却比做亲密事时更让人羞涩。
他的眼睛里都是她。
杜平摸了摸脸,红着脸瞪他:“不许问我为什么脸红!”
冯瑛之哈哈大笑,好半天才停下来。他擦擦笑出的眼泪,跟她初相识时,从未想过有一天能看到她这一面,只在他跟前才有的风情。
“永安,你怎么能这么好?”冯瑛之感慨道,“以前只觉你胆大妄为,敢在御书房吵闹,敢跟师长争辩,别人生气不过拂袖而去,你生气却敢大打出手,婚姻大事本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却敢在皇上面前讨要,说你至情至性倒也不算,那时你我不过朋友,你却能不在乎男女之情直接嫁进来,你这人其实极其理智,可偏偏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实在是矛盾,理智的人通常会权衡利弊,总是挑选最有利的那条路。
她却不完全是这样。
冯瑛之笑道:“这世上还有你怕的事吗?”
他不过是感叹,随口一问,没想到真看到永安点头,他讶异:“是什么?”
杜平一脸认真:“我怕你讨厌我。”
冯瑛之一愣,随即噗嗤一笑,只当是甜言蜜语,摇头笑道:“我怎会讨厌你?”
杜平没再多说,她觉得现在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每天都担心东窗事发,每天都害怕一觉醒来就看到瑛之憎恨的表情。
她做不来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她能做什么?
她只能把一切瞒得死死。
就如母亲所说,只要她不说,就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
杜平坐在马车外,鞭子轻轻一挥,马儿便驾着马车向前得得跑去,迎面来秋风乱醉,将天际朵朵白云揉碎,她只轻轻将发丝捋至耳后。
她想,其实她和母亲是同一类人。
她们流着同样的血。
第173章 国不可一日无主
太子从腿瘸以后一直窝在东宫,不面客不出门,每天路过的宫人都能听到传出来砸东西的破碎声,以及男人暴躁打骂的声音。
最初几天,皇后日日都来照顾,暗自抹泪,可对着儿子时又满脸坚强。可惜,她温言相劝只换来太子的沉默以对,终日颓废不可言。
接着,黄家也派人来安慰,结果太子连面都不见,只让他们匆匆放下礼便赶人。
至于兄弟姐妹更是别提,对着他们永远大门紧闭。
皇帝除了太子刚接回的第一天去探望过,然后忙两□□政又病倒了。先是南方传来瘟疫,再接着北方雪灾严重,无数百姓被活活冻死。皇帝命内阁安排处理,可少了一个冯阁老,皇帝总感觉哪处空空的,无人商量。
孙首辅自然也很好,但他与冯阁老不同。
皇帝每次跟冯阁老讨论,觉得冯佑总能说中他心意。可孙阁老则不同,孙繁那人刚正不阿,仗着老臣身份说话直来直往,分明不中听,偏偏要说是忠言逆耳,有时候一句话气得皇帝想赶人。
萧萧梧叶送寒声,万里悲秋,无边落木。
皇帝躺在床上,只觉一生坎坷艰难,如今多病缠身。他少年丧妻,青年丧父,中年时还丧过几个儿女,等到老年,一直跟在身后的臣子也先走了。甚至连要接任大位的太子也变成这样,只觉悲从心来。
他休息几天,总算能下床了,便又想去东宫看看太子。
方总管扶着皇帝跨进门,就见一只玉枕砸出来,险险擦过皇帝身侧。方总管连忙挡在前,皇帝便几步走进去,怒道:“像什么话!”
因没通传,太子没想到竟是父皇来了,呆住,喏喏开口:“父皇……”
皇帝看着他满脸胡子,身上也只着寝衣,根本不像个一国太子。他满腔怒火快喘不上气来,呼吸急促,骂道:“你这还像个人?你打算一辈子窝着?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屋子里到处是瓷器玉器砸破的碎片,太子每天一生气就砸东西,砸完又蒙住被褥默默流泪,觉得后半辈子都完了。
太子笑容苍凉,对父皇的责骂毫不在意,开口问道:“父皇是来废儿臣的太子之位?”
皇帝气得手指颤抖,指着他说:“你只在意这个?做不上太子就连人都不想做了?”
太子仰头望屋顶:“若一开始就做个富贵闲王,倒也不错,可儿臣当过太子,再退回去做个闲散王爷……”他自嘲地笑笑,“就有些受不了。”
皇帝沉默下来,他朝旁摆了摆手,方总管立刻上前弯腰,将一张状纸递到太子面前。
皇帝开口:“你看看。”
太子无精打采地拿起来:“这是什……”语音一顿,他脸色骤变,瞪眼骂道:“冯家还有脸上书告冤?把孤害成这副样子不诛九族就算便宜他们!”
皇帝看他一眼:“你确定是冯佑动手?当时你清醒着?”
太子回道:“儿臣是晕过去了,可除了冯佑还能是谁?冯佑即便不是主谋也是从犯,”他冷笑一声,“说不定早跟我哪个弟弟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想给冯家图个从龙之功!”
皇帝沉默许久,淡淡道:“没有证据的事,别胡说。”
太子“嗖”的一下站起来,指着外面大声道:“明摆着的事还需要证据?呵,所谓的兄弟,全都在惦记东宫的位置!父皇,您废了儿臣不要紧,您真打算立那些残害兄长的不是人的东西为太子?”
尤其那些已经成年的兄弟,他一个都不信!还假惺惺来登门探病,呸,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他一个都不见!没空陪他们演虚情假意的戏码!
皇帝此时已恢复成平日里喜怒不辨的模样,目光深不见底,反问一句:“哦?依你来看,可以立谁?”
太子情绪激动,胸口不住起伏,他说出心里话:“还不如立十七,成年之前可以让内阁先帮着,成年之后再换政。”
十七皇子,年方三岁,正是最可爱的年纪。
也绝对掺和不到谋害太子的案子里。
太子越想越有道理:“反正其他几位皇子也没学过朝政之事,尤其那几个成年的有自己小心思,反倒容易给内阁添乱,索性挑个小的,心地纯善又聪明的,可以慢慢教。”
皇帝没有说话,他没有纠正儿子,他挑选太子从来不在于纯善与否,要么挑嫡长子,名正言顺遵循大义,要么……他叹口气:“你好好休息,朕先走了。”
看到这一团糟的屋子就来气,皇帝转身离开。
方总管跟在他身后,只觉陛下的步子越迈越慢,到最后几乎停下了。
皇帝停住脚步,突然扶住方总管闭眼喘粗气,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快站不住。
方总管急道:“陛下,陛下没事吧,奴才这就宣太医来。”
皇帝抬手拦住他,捂住胸口咳嗽,哑声道:“不用。”他总得把这身子撑下去,至少得撑到选出太子,平定朝局。
方总管:“那奴才先扶您回去。”
皇帝由他扶着,慢慢走路,地上积着金色落叶,树木的枝干都光秃秃了,他踩在上面发出沙沙声,忽然勾出一抹笑,几分自嘲几分悲痛:“大伴,你觉得是谁?”
方总管垂眸:“陛下难倒奴才了。”
皇帝呵呵一笑,声音凉凉的:“太子的念头完全落在那人掌心,挑个小皇子,找内阁……呵,何必找内阁呢,还不如朕临死前安排个摄政王,你看看,这么一来,最顺谁的心意?”
方总管不敢发出声音。
他陪了皇帝这么多年,清楚哪些是龙之逆鳞。有些话,皇帝能说,他不能说。
皇帝望着白茫茫的天色:“她的手段愈发狠厉了……呵,也许本来就狠,只是藏得好。她知道要了太子的命会惹怒朕,所以点到为止……就等着朕的反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