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瑛之自然听到动静,他擦干身体,仅套上一件月白内衫便走出屏风,头发却还滴着水。他走过来,笑着问:“你煮的?”
杜平递一个给他:“饿吗?”
冯瑛之点点头。
杜平把他拉到椅子前坐下,又去拿来一块长巾,站在他身后一下一下擦拭湿发:“怎么不擦头发就出来?”
冯瑛之:“忘了。”
杜平手上动作一顿,继续慢慢地擦:“下次别忘了,天冷了,会着凉。”
冯瑛之:“好,会记得。”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冯瑛之慢条斯理地啃完一只馒头,又拿起一只沉默地吃下肚。从早到晚什么都没吃,他匆匆与父母辞别后就独身一人赶路,直至现在才感到饥肠辘辘。
许久,他开口说:“说句不孝之言,祖父对我而言,比父母更重要。”
这样安静的夜晚,只有他们两人烛下对坐,冯瑛之突然有了倾述心里话的欲望。
“我小时候身子不好,母亲一直担心养不大,暗自抹泪却无计可施。父亲在家中提过,他想把我送到寺中剃度,也许佛祖保佑能活下来,事情都快定下的时候,祖父知悉后却一言否定。祖父说,带到他院子里去,他来看顾。后来,祖父带着我晨练,教我打太极拳,再后来,亲自给我开蒙。”
说到此处,冯瑛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冯家这么多孙子,只有我是祖父亲自开蒙的。”
杜平放下手中粗粮,苦笑道:“看得出来,你与祖父感情很深。”
冯瑛之点头:“我这条命,是祖父救回来的。祖父最大的愿望,希望冯家能继续传承壮大,我来帮他实现,而我的愿望,是替祖父洗刷冤屈。”他覆上她的手,目光柔软,声音亦柔软,“永安,你会陪着我吗?一直陪着我。”
杜平沉默,低着头一时没有回应。
冯瑛之微讶:“永安?”
杜平抬眸,唇角翘了翘,可笑中却透出一股哀伤,淡淡地拂之不去。她轻声:“说什么傻话,当然会陪着你。”
冯瑛之只当她是为祖父的逝去难过,同时也忧愁他会想不开,于是劝道:“别担心,我已经想明白了。”他起身揽她入怀,“而且有你陪着,我不急,即便现在办不到,还有将来,我们一起慢慢来。”
杜平靠在他怀里:“……”她缓缓闭上眼,“好。”
深夜,两人相拥躺在床上,肌肤贴着肌肤,耳中只闻彼此心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静下来。窗外是落叶纷纷秋意寂寥,屋中是有情人依偎而眠。
第二日,冯瑛之决定先去孙府一探。
原因有二:一则,孙大人接替祖父的位置成为首辅,虽然两人交情磕磕碰碰,于政事上常有意见不一,但祖父对孙阁老的人品从没说过一句不好,冯瑛之相信祖父的判断。二则,孙大人的长子孙远航乃大理寺少卿,若要重新审案也可以摸摸大理寺的意思。
于是两人一同前往孙府拜访。
孙首辅见到他们并不意外,他直接问道:“你回京是为了什么?”
冯瑛之:“为还祖父清白。”
孙首辅颔首,他猜也是这个答案。不管心里如何作想,他嘴上只说:“你喝完这杯热茶,还是启程回老家吧。”
冯瑛之起身:“以祖父的为人,绝不会做出此事。”
孙首辅沉默片刻,问道:“那你觉得凶手是谁?”
冯瑛之也沉默,这句话就能看出孙家的态度,但他依然道出心中所想:“几位皇子受益最大。”
孙首辅:“那你觉得皇上猜到了吗?皇上会愿意重审此案?皇上会愿意处死一个亲儿子来还你祖父清白?尤其你祖父已经死了,即便翻案也活不过来。”
三个问题,句句戳心。
冯瑛之这回沉默得更久,他答道:“只要把证据摆在皇上面前,皇上也不得不面对。”
孙首辅苦笑:“瑛哥儿,你还是太年轻了。”他长叹一声,“冯家若默默忍下,皇上说不定还会记着冯佑的情分,可你非要戳破一切,那皇上只会记恨冯家,何苦呢?”
冯瑛之没说话。
孙首辅看着始终沉默坐在一旁的永安,他教出来的弟子他了解,永安在圣心这方面有时比他摸得更准,便开口道:“平儿,你也晓得其中利害,劝劝吧。”
杜平垂眸:“老师,道理都懂,可至亲惨死,身在其中该如何劝?”一说话就觉嘴中皆是苦涩,她真心求教,“老师,你教教我。”
她也想劝住瑛之,甚至巴不得带他离开京城。
连做梦都在惶恐一切被戳穿的那刻。
孙首辅摇摇头。
屋中一下子没人说话,孙远航看他们一眼,打破沉默:“我猜孙家只是第一站,你接下来还想去找刑部王尚书,还有都察院毛御史,然后三司会审这桩案子,对吗?”
冯瑛之没有否认。
“今日只有我们几人在场,我可以说一句,我信冯大人的品格,可是,”孙远航语重心长:“皇上如今病重,谁逼着他面对儿子互相残害的事实,谁就是皇上的仇人,孙家不敢当皇上的仇人,其次,万一皇上气急攻心……谁来担这个责任?”
冯瑛之慢慢垂下眼眸,抬手告辞:“打扰两位大人了。”
第171章 从第一下数到二十下,……
最近的京城,局势不甚明朗。
皇帝再次病重罢朝后,各种奇事怪事争先恐后蹦出来。
先是冯佑致仕换家,借口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了。这简直是屁话,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这老头子生龙活虎,连太极拳都能连耍三遍不喊累。不过人家冯首辅愿意挪位子,自然再好不过,众人也就装傻充愣地挥泪作别。
这也就罢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太子送行回来突然成了瘸子。情势急转直下,冯佑畏罪自杀,然后诸位皇子蠢蠢欲动,眼睛都瞄准东宫的位置。
短短两天,已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毛御史觉得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得住,他一听门房通报,说冯家公子前来拜访,就想拒见。用脚指头都能猜到对方的来意,何必给自己添麻烦?
他正皱着眉头欲说不见时,又多问一句:“他孤身前来?”
门房:“冯公子与永安郡主结伴而来。”
毛御史长叹一声,不看僧面看佛面,平阳公主的面子他总得给几分,便允道:“让他们进来。”
行礼之后,杜平便沉默坐在一旁,完全充当陪客角色。
毛御史便将此当做公主府的态度,说话愈发直白。
冯瑛之不过聊了半柱香的时间便看出这位御史大人的意向,他双眸黑沉沉,似乎压抑着情绪。他起身,作揖到底:“敢问大人,都察院的职责何在?朝廷律法又为何用?”
毛御史反问:“你真以为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冯瑛之抿唇不语,脸色转冷。
毛御史:“律法是陛下用来管制百姓官员的,而不是由无知小儿拿来胁迫陛下。”
冯瑛之目光一暗。
杜平也抬了抬眼眸。
“何况此案证据确凿,只要皇上不想查,就没人会去碰,所有的怀疑不过是你主观臆测。”毛御史说完狠话,又来了句软的,“冯公子,退一步说,若你祖父还在世,他遇到这样的事会如何处置?”
毛御史幽幽一叹,望过来:“冯首辅的做法本宫最了解,他只会以大局为重。”顿了顿,笃定道,“他不会插手。”
又是一次无功而返。
冯瑛之没有说话,继续前往王利府中。
他小时候就学过“人走茶凉”这个词,知其意却不悟其理,可在祖父死后,不过短短两天,空荡的府邸,以及众人的推脱,就让他彻底领会这个词的涵义。
王利的反应与前两家相比,更加客气,毕竟冯瑛之头上还顶着“救命恩人”的招牌。王大人爱惜羽毛,一点也不想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头,立刻将人迎进门。
听完来意,王大人陷入沉默。
他执掌刑部多年,自然知道哪些事可以放水,哪些事碰也碰不得。
王尚书深谙说话的艺术,诚恳道:“冯首辅的为人我向来信得过,可是,这案子连你祖父自己也认下了,留下亲笔遗书为证。”
冯瑛之:“祖父一定是被逼的。”
王尚书摇摇头:“这话你自己也不信,若是被逼,冯首辅宁可自刎也不会写遗书。”
冯瑛之一时无话,否认这话就等于否认祖父的气节。
王尚书:“无论你祖父是出自何处考虑,也许为大局,也许为立场,他写下遗书就是希望事情到此为止,为人子孙,你该顺着你祖父的意思才是孝顺。”
冯瑛之不服:“可祖父一生清白毁于一旦,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他知自己强人所难,甚至有挟恩图报之意,双膝跪倒在地,“请大人指一条明路。”
王尚书瞥永安郡主一眼,可惜她半垂眼眸,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只得上前将人扶起,叹道:“何至于此,罢了罢了,你若真心查证此事,可去知府衙门击鼓鸣冤,事情闹大了,上面也不好装看不见。”
这话说得客气,却也是推脱之词。
百姓去衙门状告,须得先挨二十棍子,而冯瑛之正是一介白身。
昔日风光无限的首辅家公子,今日却要在众目睽睽下挨棍子,耻辱二字不足以形容。
王尚书断定他会拒绝。
冯瑛之慢慢站起身,眸光一闪,拜谢道:“谢大人指教。”
这话一出口,只要冯瑛之去衙门告冤,生生受了那二十棍子,状纸一旦递到刑部这儿,王尚书再没理由压着。
王尚书一呆。
可惜话既出口,便没收回来的道理,他觉得自个儿掉进冯家小子挖的坑里了。这小子就是仗着所谓的“救命之恩”,见他不好断然拒绝,就用软话磨着。
再一想,那场刺杀本就是冯老头搞出来的糟心事,这“救命之恩”根本就掺了水!可如今,他却要冒着与皇上作对的危险把事情递上去……
不行不行,再想下去他就快憋屈死了。
王尚书死马当活马医,劝道:“皇上心中未必没有疑惑,此案即便送进御书房,三司会审也只会是一场空想。”
冯瑛之:“至少此刻我已尽全力,总比在余生中后悔一辈子要强。”
王尚书肚子里已经问候了冯家十八代祖宗,脸上还要露出赞赏之情:“唉,有孙如此,冯首辅在地底下也该瞑目了。”
他娘的,冯老头死了还要搞点事情,留个孙子来祸害老夫。
两人又寒暄几句,冯瑛之便告辞。
临出门前,王尚书实在好奇平阳公主的谋算,试探道:“郡主,听闻公主殿下近来身体不适,是着风寒了?”
杜平回他一眼:“母亲已经病愈,多谢王大人关心。”
王尚书见问不出什么,便笑道:“病愈就好,殿下要多注意身体。”
夫妻二人离开此处,杜平与他对视片刻,不待她开口说话,冯瑛之先笑了,轻描淡写地开口:“别担心,二十棍子要不了命。”
杜平知道打消不了他的念头,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多此一问:“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