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塔西大陆西部的冬天不常下雪, 不像东部那样总是冰天雪地。但这不代表西部的冬天比东部好受——它的冷是一种能往人骨头里钻的湿冷。
“冬天的时候,克塔西人更容易生病,因病痛或严寒而死去的不在少数。”
阿波罗说, 大人喜欢听故事, 他便时不时地就告诉她一些他知道的事。“从前每逢入冬,神殿的祷堂外总是跪着许多人, 向神明大人祈求祷告,让邪恶的疾病不要进入他们的身体。”
他说的话引起了露西娅的好奇心。
在深渊的时候,她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统计一次子民的数量。亡灵并非死者的灵魂, 相反,他们是一种没有意识与灵魂的生灵,是生灵就会迎来死亡。
每次统计人口时,数量都会有一些小小的差别。有新的亡灵诞生, 也有亡灵死亡。露西娅有时候会在路边找到一堆散掉的骨头——骷髅骑士摔了一跤, 把自己给摔裂了。
她拥有的子民太多了,即便爱民如子, 也无法照顾到每一个子民。但神明或许能做到她无法做到的事情,露西娅问道:“既然他们向神明祈求庇佑了, 怎么冬天还是有那么多人死去?”
“死亡不是需要避免的事情, 世人只是总对无知的事情抱有惧意。”阿波罗垂着眼, 沉静道:“魂灵回归元素里,升至神祇的身边,得以时时刻刻伴随着祂——这是一件美好的事。”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刹, 他轻轻抬起眼睫,飞快地看了露西娅一眼, 漂亮的紫色瞳孔中倒映出她的影子。
但露西娅没发现, 她不太赞同阿波罗的话——或许是因为她没有信仰的缘故。
如今的克塔西大陆上, 绝大部分人应该也都是没有信仰的。等他们死去、回归元素中,就只能寂寞地在空中飘来飘去了,就像那一堆在路边寂寥无声地躺了很久的骨头一样。
露西娅不想看到自己的子民死亡,她和阿波罗都可以为他们治愈疾病,她的子民中还有一位优秀能干的药师。但现在的默什人们似乎无法很好地抵御寒冷。
“画本中的冬日里,人们总会穿上很厚的衣裳,脚上踩着野兽皮毛做成的保暖毛靴。”她回忆道,“亚麻布和那些衣服比起来似乎太单薄了。”
“是的,大人。”阿波罗回答,“亚麻衣在夏日最为常见,天气寒冷的时候,克塔西人较为喜爱穿由棉花、羊绒、鹅毛一类材料做成的衣服。”
露西娅没见过棉花和鹅,但她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时候,在裂口旁边看见过黑色的山羊。
不知道那些山羊现在还在不在那里,她得找时间过去看一看。现在默什堡有了不同的农作物,可以喂养牲畜,如果能将山羊群带过来,他们就不缺羊绒了。
……下次去森之神异境的时候,也可以将一些破坏力不高的年幼兽类带回默什,驯化、饲养它们,以后它们生出的幼崽,可以挑出乖顺的一部分放在商店中售卖。
露西娅托着腮坐在桌边,认真敬业地扮演好领主的角色。旁边的光精灵见她沉思,也不再说话。
安安静静地在大人身边陪伴片刻之后,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终于起身。
大人开了一家商店,阿波罗虽不清楚她这番举动背后的深意,但他从不会质疑大人的想法。
他会制作弓,虽说精灵的弓对大人而言不值一提,但它从前在大陆上的价值珍贵无比,如今也能作为武器使用。
这些天空暇的日子里,阿波罗就在为了这件事情忙碌。等他做出足够的木弓,他就会将这些弓献给大人。
双日金灿灿的余晖透过拉开的窗,洒在大人的身上。她的周围被镶上一层近乎神圣的光,美丽又难以接近。
阿波罗从未这样清楚地看见过祂的容颜,忽然就有些不敢多视,匆匆垂下眼。
“大人,”临走之前,他低着眼,为蒂姆转达道:“今天晚上,默什人们将会举办一场宴席,想要邀请您与他们一同庆祝新默什的成立。
……
此刻的默什人们正在紧张地筹备食物。
在拥有了自己的农田之后,他们就不用每天从早到晚准时准点地在属于城堡的田里干活了,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早点把地里的活儿忙完,就可以早点研究该准备什么食物。
那些田地也并非就这么废弃了,他们如今免费拥有的田地是领主大人的恩赐,是他们在默什一无所有时便追随她的奖赏。之后投靠默什的人如果想要田地,就需要交易购买,而在那之前,他们可以在这些公共田地上干活,像工人那样每日都能获得报酬。
充当公共厨房的石屋里头此时热闹极了。
“我那块用咸叶草换来的野猪熏肉呢?拿过来拿过来,可以下锅了!”
“来了来了,这味道可真香——等等,这熏肉是不是得先处理一下?黑乎乎的能直接吃吗?”
“爱丽丝,你是不是去商店里换了点儿猪油?来换一点儿呗,你想要什么?”
“这可是我用我从库斯卡带来的物资买的,宝贵得很。你能给我什么?我只要食物,少了不换。”
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间厨房里游荡旁观的安东尼奥眨了眨眼,连忙开口:“就是,猪油多珍贵啊,爱丽丝,你当心些,别让黑心的家伙把你给骗了。”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家伙……我看你是白操心了,爱丽丝以前在库斯卡就是开粮食店的,精明得很呢。”
另一间石屋里,乔希闲散地咬着草叶子,靠在墙上,优哉游哉地看着他用粪肥雇佣来的地精蹲在水盆边把浆果洗干净。
同间厨房中的克里口中啧啧不断,百般唏嘘:“你小子来默什后倒是威风了,洗个果子都要别人帮你洗……”
“什么威风?”
乔希那空荡荡的袖口一晃,哼了一声:“我只剩下这么一只手,要怎么清洗食材?要是领主大人在我的浆果浓汤里喝到些令人不愉快的东西——噢,真是想想都让我眼前发黑——那我不如从窗户里跳出去。”
黛博拉正在仔细认真地将一块白地豆切成花朵的形状,闻言头也不抬,嗤了声:“我们的屋子都只有一层。”
忍不住偷偷摸摸地吃了一块莓果的奥尔登擦了擦嘴,连忙提议:“不如从城墙上跳下来吧,那里比较高,旁边的土地也比较硬。”
双日渐渐隐入云层里,夜幕缓慢降临。吉尔从厨房里钻了出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在门口吹了会儿冷风。
不远处一间间石屋中热闹非凡,夜空下人声此起彼伏,他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忽然就有些想要落泪。
无望之人竟然迎来了救赎,这一片曾经化为废墟的土地终于又恢复了生机,灶台里跳跃的火焰映亮的是一张张不再死寂的脸庞。
“哥哥?”
迪克在身后喊他,那他曾以为已经葬身在废墟下的小地精瞅着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肉片在油锅里煎得滋滋作响,辛辣的香气从另外一间石屋中被风吹了过来。年幼的地精咽了咽口水——实际上在厨房里的这一个下午,他已经无数次被馋得流口水了。
迪克抬着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兄长:“美食节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啊?”
双月高悬空中,温柔皎洁的细碎月光倾向大地。这是一个难得的繁星之夜,连乌云都消失不见。
吉尔转身回到厨房,路过迪克的时候,用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笑了起来,那笑容越来越灿烂,最后咧到了嘴角。
“来,跟哥哥一起把锅抬出去——记得拿块粗布,小心烫。”
他戏谑道:“这一大锅肉可贵了,你待会儿敞开肚皮,找到好吃的就多吃点儿,把本钱吃回来!”
……
城墙上的小白花生气地张开了口器。
月亮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一个浑身光/裸的小人站在那里,新奇地把手心摊到面前,看看自己的五根手指头;又低下头,看看自己的五根脚指头。
最后小人叉着腰,哈哈大笑。
“我终于变成人啦!”
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孩儿转过头,目光猝不及防地与一大群人的眼睛对上了。
他眨了眨墨绿色的眼睛,往后靠了靠,像藤蔓一样贴在城墙上,对小白花发出植物之间神秘的低语。
“这些人是谁?好奇怪的气息。”
“主人说过了,不能乱吃人。”
“你想得好多哦,你不会想把他们吃了吧?我可不会乱吃人。”
小白花出离愤怒了:“胡说,如果你没有吃掉那半截身体,就不会长得比我还快了。”
“……”
满身疲倦的留月岛民们看着那个贴在墙边的孩子,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在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持续性地发出无人能懂的神秘声音之后,艾琳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悄悄地说:“……这孩子是在跟我们说话吗?”
“好像不在看着我们……看样子像是在和空气说话。看起来好古怪。”
“他还没穿衣服……这里的居民连衣服都没得穿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站在队伍最前的海妖转过身,看向他一步一步带到这里来的留月岛民们。
在来到默什堡的路上,他们损失了两位人类。这对海妖而言是一种极大的打击,他甚至忍不住落了泪,好在他在队伍的最前方,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悲伤。
而对这些岛民而言,遭遇野兽的袭击令他们的精神更加紧绷,身心上的疲劳与绝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如果再一次劳而无功,这些已经到了极限、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的人们或许会被彻底压垮。
无论这个领地有多么奇怪或落魄,他们都得进去看看。
最好把手中的货物尽快出手,也别求利益最大化了,能换到多少东西是多少。然后赶紧回到留月岛,向塞壬大人汇报库斯卡的毁灭,重新寻找以后的交易对象。
海妖心里想着,沉沉吸了一口气。
“等进去之后,大家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到处走动,紧紧跟着我。这种拥有自己的独立语言的居住地向来落后排外,还时常会拥有一些野蛮残忍的习俗。”
他严肃道:“一切为自己的安全为重,来到这里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片树林——如果有无法预测的事情导致我们分开,我们就在那里汇合。”
第40章
艾琳仰着头, 边走边努力地越过身边一个个比她要高大许多的大人,好奇地观察这个领地——他们已经去过三个领地了,这是头一个有人的地方。
但她那难得提起的好奇很快就转化成了失望。
人群挡住了她望向远方的视线, 但目光所及之处, 她能够看见的只有残破的废墟。
从这些断壁残垣的轮廓中,她能隐隐约约想象出这座领地没有覆灭之前的模样——乱七八糟的小窝棚毫无规律地坐落在这片土地上, 连能够供车辆稳妥行驶的道路都没有。
这与艾琳在出岛之前对外面世界的幻想截然不同,就连被疾病缠绕的留月岛都比这里好上一百倍。她又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看向那个光着身子的小孩。
留月岛在末世之前就是由海妖掌管的岛屿, 她这辈子只见过人类与海妖。
那个小人的五官与长相都和人类极为相似,偏偏有着墨绿色的皮肤、墨绿色的头发和墨绿色的瞳孔,眼睛不好的人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一坨墨绿色的色块在移动。
如果不去在意这些奇怪的颜色, 那个小人长得其实是很可爱的, 艾琳心想,瞧那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嘟嘟的嘴巴, 至少留月岛上就没有那么好看的孩子,
但她无法将这些明显的特征忽视, 她觉得这个比她还要幼小的孩子长得很不祥, 身上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艾琳甚至觉得自己从那孩子的身边闻到了血腥气。
这大概是因为她太过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艾琳想着,又叹了口气。
那一个夜晚的短暂休息没有使她这具年幼的身体得到足够的放松,她的脚底已经磨破了皮, 那脆弱的手心更是因为一直推着木车而显得惨不忍睹。
所有因无望而引起的负面情绪都在深夜中独自默默挥发干净,只剩下麻木与漠然。
领队的海妖说, 这个领地与留月岛很近, 如果他们无法在这里卖出手中的货物, 就干脆回到岛上,重新休整一番、制定新的路线,然后再重新出来。
老实说,艾琳已经有些退缩了。
她头一次看见人的身体里飚出血液,也头一次看到那些野兽的血盆大口。与世隔绝的岛屿将她保护得太好了,在留月岛上,每当出现堕落成魔物的居民,全副武装的护卫们都会将事故发生的地方严严实实地围起来,不允许他们的接近。
岛上有些小孩儿对传闻中的“魔物”抱有好奇心,会偷偷爬到屋顶上,去看那些魔物长什么样子。但艾琳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儿。
她在海边长大,已经成长到能够独自出海捕鱼,扛起了自己的家,却是第一次知道走这么远的路有多么疲惫难熬,第一次眼睁睁地看到上一秒还在身边的同伴抓走。
即便对这个世界的残酷早有认知,亲眼所见的还是来得更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