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用湿巾帕贴着她的额头,沈月溪被凉得一阵哆嗦,反觉得身子轻盈了不少,四肢有了知觉,又有人喂她喝下苦药,她险些拒绝却猛地想起那个骇人的男子,立刻将药咽了下去。
又有人说道:“娘子这会儿倒是乖觉了许多,知道这是救命的药,肯喝下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眼皮终于能被撑开,乍现的阳光刺得她眼中起了薄雾,她不禁慢慢抬起身,半遮住晃眼的光。
“娘子醒了!”一个小娘子开心地叫嚷着。
便瞧见到她的床前站着一个圆脸的小娘子,那小娘子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浅黄色的齐胸襦裙,扎着垂挂髻,瞧着十分讨喜。
“你是何人……”
“娘子,你病糊涂了?我是喜枝呀。”喜枝满脸错愕,胆战心惊地拿手探了探沈月溪的额头,也不烧了呀。
沈月溪茫然地瞪着这张稚嫩的脸庞,二十六岁的喜枝是张标准的瓜子脸,与眼前的圆脸小娘子截然相反,只是清秀的五官依稀有了往后的模样——
这是十四、五岁的喜枝?!
“阿月身子可有好些?”
沈月溪本想开口提问,可当她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又愣住了,心跳猛然快了起来。
她顾不得自己衣冠不整,一下子掀开被子,从床榻上跳了下来,光着脚丫便奔了出来,果然在外间见到了一个男子。
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风流入画,自成风骨,明明武将出身,偏生着儒生的文雅。
见到沈月溪穿着单衣光着脚便跑出来,沈南冲愣了愣,连忙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并不严厉地批道:“出了年都要十四的人,怎还这般冒冒失失?若是再烧起来了可怎么办?”
身上的大氅温柔,恰如她的阿耶,沈月溪怔怔地盯着沈南冲看了许久,却不敢出声,怕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沈南冲见她眼中有犹豫与胆怯,皱了下眉头,只道:“喜枝,快些给你家娘子拿鞋子来。”
他又伸手探了探沈月溪的额头,见没了热度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沈月溪却倏地落下了眼泪,猛地扑到沈南冲的怀里大哭起来,“阿耶——真的是你吗?阿耶——”
沈南冲不由愣住,原本温和的脸一下子板了下来,沉声问道:“可是谁欺负阿月了?阿耶为你做主!”
沈月溪只哭着摇摇头,过了许久才嗡着声音道:“是我太久未曾见阿耶了,想念阿耶了。”
“真是烧糊涂了,”沈南冲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在床榻上病了两日,阿耶日日来看你,怎就变成太久未见了呢?你这丫头,越长大越会撒娇了。”
“咳——”
一声咳嗽打断了父女二人,沈月溪惊地转过头去看,才看到一个中年妇人站在沈南冲身后。
妇人一丝不苟地梳着发髻,步摇未有一点晃动,板着一张脸,不敢苟同地说道:“娘子怎可衣冠不整便跑到外间来?还有阿郎,娘子已经是大姑娘,您不可以再摸她的头。”
那是沈南冲在沈月溪十三岁时为她请的教养嬷嬷孙嬷嬷,昔日沈月溪最是憷这位孙嬷嬷,如今倒是看着她亦十分亲切。
上前泪眼汪汪地叫道:“孙嬷嬷……”
豆蔻年华的小娘子生得如新葱一般娇嫩,一双眼睛含着泪似雨后新荷,严厉如孙嬷嬷也没能忍住软了心,脸上有些许松动道:“娘子大病未愈,小心身子,即便屋内烧着地炉,这冬日的地气寒,若是落下病根可不得了。喜枝,还不扶娘子回屋休息?”
沈月溪分外不舍地看向沈南冲。
沈南冲瞄了孙嬷嬷一眼,便听到孙嬷嬷说道:“阿郎莫要过于宠溺娘子,娘子明年可就要议亲了。”
沈南冲本想说他的女儿何愁嫁不出去,只是孙嬷嬷已经是第五个教养嬷嬷了,再撂摊子走人,他怕坏了自家女儿的名声。
只得回头对沈月溪道:“你回去休息,晚些阿耶再来看你。”
沈月溪被扶回床上,一双眼珠子始终像走马灯一般转个不停,不住地瞧着四周,直到夜深,喜枝要灭灯歇息,她却叫住:“喜枝,别把灯灭了。”
她怕灯一灭,眼一闭,就什么都没了。
“娘子,你若是怕的话,我便在你身边打个地铺。”喜枝安慰道。
天寒地冻,即便屋内有地炉,打地铺终究是冷的,沈月溪到底不舍喜枝受累,只摇了摇头。
“那我便睡在外间的小床,娘子想要什么叫我便是。”喜枝多点了几盏灯,将整个屋子照得通亮这才出去。
只是第二日清晨,她进来的时候却见她家娘子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坐在铜镜前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这模样怕不是坐了一宿?
“娘子?你……不会是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喜枝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往日里她便爱听书,总听说镜妖特别爱将美貌女子的魂魄锁在镜中然后取而代之,她家娘子从醒来之后便怪怪的。
她还听说妖怪做法,人便会大病一场……
完了!她越看越有事,她家娘子的魂魄还在吗?她是不是应该去告诉阿郎赶紧请个茅山道士回来?!
“你这胡说什么呢?我已经无事了。”沈月溪再见喜枝这张稚嫩的脸,略显苍白的小脸满是喜悦,弯眉笑得灿烂。
她对着镜中这张初初长开的脸沉思了一夜——
她是真的回到了她十三岁这一年冬!
这个时候,她依旧是汾东沈家烂漫的小娘子,沈家与沈南冲都好好的,没有薄情寡义的梁伯彦亦没有会砍人脑袋的裴衍洲!
她笑着笑着,不自觉便又落了泪。
“娘、娘子,你真的无事了吗?要不要叫大夫来瞧瞧……实在不行,咱叫道士也成!”喜枝盯着又哭又笑的沈月溪,心中瘆得慌。
沈月溪起身,却见喜枝一脸惧意地连连后退,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放下一夜的沉思,难得一身轻松地说道:“喜枝你再乱说话,我便告诉孙嬷嬷,你带我去如宴楼听书的事,好叫她罚你。”
“好娘子!您可千万别告诉孙嬷嬷!”喜枝忙上前讨饶,沈家待下人宽厚,喜枝又自小与沈月溪长大,说话少用敬语——就这事,不知被孙嬷嬷罚了多少遍,罚得喜枝听到“孙嬷嬷”三个字都要打哆嗦。
“这会儿知道怕了?让你胡乱说话。”沈月溪笑着便去挠喜枝的痒痒。
喜枝最是怕痒,被沈月溪挠得“咯咯咯”直笑,两个小娘子嬉笑成了一团。
沈月溪又突然顿住,从前只觉寻常的事,如今看来,这般任意的笑、自由的动当真是得之不易。
她正色道:“将林大夫叫过来给我仔细瞧瞧也好。”
即得时光回转,这一次,她一定能完成阿耶的嘱咐,康健平安活到白首,亦要用康健的身子护住沈南冲与沈家!
林大夫是沈家养在府上的大夫,他来时,沈月溪有些倦意,精神却好得很,不过沈南冲只这一个小娘子,他不敢怠慢,细致诊过脉以后,笑道:“娘子年轻底子好,如今已无大碍。”
“林大夫,您再为我仔细看看,是否有什么隐疾?”沈月溪问道,要不然怎么会双十年华便发病?
林大夫茫然之后,又给她重新诊了一次脉,“娘子并无隐疾。”
“哦……那我,”沈月溪顿了一下,“那林大夫可曾见过浑身犹如针扎般疼着的怪病?”
“老夫行医多年,未曾见过这等怪病。”林大夫想了想,“许是骨痹之症?只是那是年纪大了、长期劳作之人方会得的,娘子且宽心。”
“不是,是针扎进肉里的痛,不仅扎入肉里,还扎入五脏六腑,呕血不止……”沈月溪恍惚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梁府的那五年,身子重重地颤抖了一下——
她着实不愿意再去尝那样的滋味了!
林大夫不甚在意道:“哪有这样的病,娘子又是从哪个说书人那听到的?那些都是编的,不可信。”
沈月溪见林大夫一脸的随意,抿了抿嘴,许是自己那病真的太怪,当初梁府也请过京都名医,也未见半点起效。
可是,她好不容易回到康健的时候,总是应该做些什么,又一脸认真地问道:“那我平日里该如何养生,才能长命百岁?”
林大夫正欲起身离去,却见小娘子板着一张脸满是严肃,他满脸狐疑,眼前这位沈娘子前两日还因着嫌冬衣臃肿硬穿着秋裳而冻出了大病,这会儿倒要养生了?
“养生之道,无非是养心调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修身养性,清淡为食,强体除疾,你前阵子嫌丑的那套五禽戏便是极好的强体之法……”
“既如此,还请林大夫每日辰时来教我。”沈月溪点点头,未见半点嫌弃。
见旁边的喜枝欲言又止,又道:“喜枝也跟着我一起练。”
林大夫本以为沈月溪是在说笑,却没有想到沈月溪当真领着喜枝来练五禽戏,只是沈月溪自小娇生惯养、四体不勤,打得那五禽戏真的略丑——
丑得喜枝不忍直视,便是看自家女儿千般好的沈南冲也没法昧着良心夸赞沈月溪。
“阿月呀,你若是在家实在闲得慌,明日初一,不如去兴国寺烧香祈福,顺便出去走走?”沈南冲委婉地建议道。
沈月溪点了点头,自己能重生回来,自是得上苍眷顾,感谢神佛自是应当,还要为沈南冲祈福。
“咳……你那五禽戏就别练了。”沈南冲忍不住又补了一句。
“阿耶是觉得五禽戏不好?”沈月溪疑惑地问道,“女儿是为了强身健体,若是五禽戏不好……不若我跟着阿耶习武?”
沈南冲当即说道:“阿耶觉得五禽戏便挺适合你的。”
第五章
北风卷起漫天雪,依稀可辨犹如恶鬼的男子冷冷地盯着她,手中满是鲜血的长刀劈开了风雪。
有什么东西朝着她滚过来……
她明明不愿去看,脖子却像是傀儡一般一顿一顿地低下去,便见到冷冰狰狞的人头缓缓滚到她的脚边,拖曳出长长的血迹,男子披着冷冽的寒雪,踏着那一地的血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
她四肢僵硬而无法躲避,喉咙又像被堵塞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见那男子将长刀抵在她的手臂上,在她的耳边轻语:“沈月溪,我砍下你的双手双腿,你便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不要——”沈月溪猛地瞪大了眼睛,惊恐之色自眼中溢出,便见到了喜枝那张圆润可爱的脸庞。
“娘子,你又魇着了?”喜枝说道,“你最近总是被魇着,今日去兴国寺定要好好拜拜,去去晦气。”
沈月溪撑起自己的身子,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无力而发僵,害怕地喊道:“喜、喜枝,我的手废了……”
喜枝一转头,便见到容貌出众的小娘子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好不可怜。
她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娘子你平日里动得少,昨日练了五禽戏累着了便会如此。”
“是吗?”沈月溪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是梦中被那男子砍去了四肢的关系。
到了这会儿,梦中男子给予她的心悸才慢慢定下来,沈月溪着实不愿意再去想梦中那个凶残的男子,忙起身洗漱——
喜枝说的对,且去兴国寺拜拜,如今她重回汾东沈家,与裴衍洲再无瓜葛了,只愿再不必梦到他。
用过早膳,沈月溪便带着喜枝与孙嬷嬷一道出门。
周伯早已备好马车,在门口候着。
沈月溪见到周伯时,忍不住眼角湿润。
周伯是沈家的大管家,他年岁比沈南冲还要大上许多,是看着沈月溪长大的,这样一位老人最后却是被梁伯彦活生生打死……
沈月溪一想到前世,眼泪便难以止住。
“这是怎么了?”周伯见她掉了泪珠子,立刻道,“娘子若是不想去,不去便是,每月都有初一十五,娘子少去拜一次亦不打紧。”
孙嬷嬷瞪了他一眼,这一个两个的尽将小娘子宠得没边,若不是看重沈家在汾东的地位,又加上薪酬颇丰,她都不愿意接这活,所幸沈小娘子虽娇了一些,脾性还是极好的。
“周伯我没事,只是昨日没睡好,刚被风一吹才落了泪。”沈月溪擦了眼角,对周伯笑道。
“那娘子要不要回去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