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昇以为温念要准备什么,结果她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就说她做好准备了。
陈泽昇:“就这样?”
温念仰脸瞧了瞧他:“那我再准备一下?”
如果温念的再准备一下是多深吸几口气,那就不必要了,陈泽昇重新迈步:“走吧。”
温念紧随其后,她抱紧手中的礼盒,面上看着镇定,心里其实已经糊了。
“师傅。”陈泽昇拱了拱手,“小子带媳妇来见你了。”
“嗯,来了。”陈福身高中等,面白无须,他手里拿着个空烟嘴儿,手微微抬起,又轻轻落下。和善的眼睛在温念脸上一扫而过,“你媳妇叫什么名儿。”
陈福知道温念的名字及其他信息,明知故问是为了给温念一个搭话的机会。他们这些当太监的,习惯了在任何事情上主动给别人递梯子。
温念很聪明,主动发声道:“我名温愈,第一次拜见师傅,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你有心了。”陈福接过温念双手奉上的礼盒,没有当即拆开,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对温念说:“先敬茶吧。”
说着,他自个儿拎着茶壶给温念了一杯茶,示意陈泽昇端给温念,“敬了这杯茶,以后和阿昇好好过日子。”
温念端着茶杯,举过头顶:“请师傅喝茶。”
敬过茶见礼就算完成了。陈福让陈泽昇和温念坐在矮桌的另一侧,开始了每一个家长都会干的事情,他眼睛盯着院子里头的秋千,道:“刚才你们俩是在说那个秋千吧?”
陈福没打算听温念和陈泽昇的回答,自己慢慢地说着:“阿昇是我从冷宫里捡回来的。那年事儿多,冷宫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因为是冷宫,尸体没人清理,我去的时候,尸体层层叠叠,看着特别吓人。所以外面说的也没错,我当年就是从死人堆里把阿昇扒出来的。冷宫条件不好,阿昇刚出来的时候瘦瘦小小的,还要每天跟着我跑前跑后地上工——”
他顿了一下,喝了口茶继续说着:“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当年我其实就是皇上宫里一个小小的传旨太监,事多的时候,阿昇就要迈着他的小短腿儿跟着我跑遍大半个皇宫,有时候还要出宫。一天下来,那双小脚起满了血泡,怪可怜的。我就随便给他做了个秋千,让他回来院子之后可以开心一下。”
“当然不是现在这个院子。以前和几个人合住在一块儿,秋千也是几个人帮着搭的。”陈福说。
他说的这些事情,有一些温念已经知道,有一些却是第一次听说。她很高兴陈福能跟她说陈泽昇小时候的事情,她总感觉仿佛了解了陈泽昇的成长故事,就能更加贴近陈泽昇的生活一般。
温念侧耳倾听的模样彻底激发了陈福的分享欲,他指着窗台上的一道痕迹道:“你看这里有一条痕迹,当然现在这个是我特意刻上去的。大概是阿昇七岁的时候吧,他被人约了要去见识‘世面’,大半夜又怕被我发现了要骂他,所以不敢走正门,偷偷爬的窗。结果太紧张被绊了一跤,牙齿磕到窗台上边了,好悬没磕断牙。”
“见世面?”温念没想明白见什么世面要半夜去。
陈泽昇接下了话头:“其实是去太监们私设的赌场,不是好地方。那个时候不懂事,别人怂恿两句就想去那儿玩几把,赚大钱。”
至于为什么当年小小的陈泽昇会想要赚大钱,当然是因为他有一个爱钱的养父。他人小,偏偏着急报答养父,差点就走了歪路。
“我当年在他身上操的心呐,有一箩筐那么多。”陈福叹气,“还好现在出息了,也懂事了。”
“这都多亏了师傅教导有方。”陈泽昇这句话说的真心实意。宫里的太监们都是七八岁就去势进宫,在宫里学到的都是怎么伺候主子讨主子欢心,以及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恶劣习惯。绝大多数太监们眼里的世界就只有皇宫的一亩三分地。在这样短浅的见识下,陈福能把陈泽昇教育成能以太监之身步入朝堂的人物,已经不是一般的了不起。
“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关我什么事。”陈福很直接,而且揭陈泽昇的短,“你刚替皇上在朝堂上办事那会儿,第一次进牢房用刑具,回来大半个月吃不下东西,瘦得脸都凹下去了。后来呢,也得靠你自己克服。坎是你自己迈过去的,不是我抬你过去的。”
“这人啊,得自己有毅力才走得高走得远。”陈福总结得很有道理。他还想接着说,结果外面跑来了一个不认识的太监。
这太监气喘吁吁地说:“陈公公,您快别休息了,过去吧,皇上嫌弃别人伺候得不如你贴心,现在在贵妃娘娘那边大发雷霆呢。”
“哎哟,咱家马上过去。”陈福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对陈泽昇和温念道:“本来想留你们吃个饭儿,现在留不成了。”
“师傅忙去吧,我们自己安排。”陈泽昇道。
温念看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在她的认知里,休沐就是休沐,不存在休息到一半被喊回去干活的可能性。
陈泽昇:“伺候皇上一切都要以皇上为主,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的。”
小院里只剩下陈泽昇和温念了,陈泽昇看了看日头,发现还早,于是道:“我到秦校尉那儿办点事情,你要一起过去吗?你可以去秦家后院找秦校尉夫人聊天。”
“可以啊。”温念瞬间来了兴趣,她喜欢这种两个人很亲近的感觉。
秦校尉的府邸离督主府挺近,督主府往外走,第二个十字路口左转第一家就是秦府。秦校尉和秦夫人提前得知了陈泽昇和温念要来的消息,直接就在正门门口迎接他们了。
陈泽昇和秦校尉去了前院,秦夫人则带温念去后院,路上两人寒暄。
秦夫人:“陈大人对你可真好,去哪儿都带着你。”
温念没有否认秦夫人的说法,她笑了笑,道:“今天刚好一起出门,他来办事,我来访友。”
温念把秦夫人定义为朋友这点着实令秦夫人开心,她爽朗大笑,道:“我刚派人送帖子去你府上,想邀请你半个月后来我府上参加我小姑子的及笄宴。早知道你来,我就亲手把帖子交给你了。”
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就到了地方,温念环顾四周:“怎么没见你小孩?”
秦夫人又是笑,她指了指侧边的厢房,说:“两个小家伙大清早玩累了,现在睡着了。”
“我准备了点东西想给你的孩子,现在只能拜托你这个当母亲的转交了。”温念示意小乔把礼物叫给秦夫人。她给秦夫人的大儿子准备了平安锁,小女儿的是璎珞项圈。
“你费心了。”当母亲的看重的无非就是自己的孩子,秦夫人拿着温念给的东西,真切地感受到了温念的心意,于是对待温念更加亲昵了,“说起来,你还没有见过我的两个小孩吧?一会儿他们睡醒了,让他们来给他们陈姨见礼。”
第27章 宫廷密辛
人果然是经不起念叨,温念和秦夫人正要暂时撂开小孩子的话题,那边奶娘们就一前一后抱着小孩过来了。
“娘!娘!”三岁的小少爷已经会跑会跳了,他挣扎着滑下奶娘的怀抱,小步子哒哒哒扑向秦夫人的怀抱。
后边小的妹妹带着点困顿趴在奶娘怀里,见哥哥跑到秦夫人那儿去了,她也要下去,奈何人小脚更短,走路又不稳,反而比奶娘抱着走花了更久的时间才到秦夫人那儿。这小的很会撒娇,瘪着小嘴儿,嘟囔着“娘亲”在秦夫人身上摊成一张软糯的幼儿饼。
秦夫人低着头,耐心又慈爱地哄着两个孩子,片刻后,她抬起头指着她的长子道:“他叫秦玉虎。”
然后点点她小女儿的额头,道:“她叫秦玉鸾。”
温馨有爱的场景感染到了温念,她轻轻夸了一句:“真是好名字。”
“来,大宝二宝叫陈姨。”秦夫人让两小孩转身面对温念。
“陈姨。”秦玉虎和秦玉鸾的礼仪很好,大人让叫人就乖乖叫人。他们两个对大人们的无聊对话没有兴趣,扭头继续跟亲娘撒了会娇,是不是回头打量温念,确定温念没有威胁性,便自己拿了放在角落里的玩具自娱自乐起来。
秦夫人看着他们,眼睛笑成了一条线:“他们的名字是有由来的。”
温念的眼神也落在两个孩子身上,疑惑道:“哦?”
秦夫人想起了怀孕的时光,眼神充满怀念,“我生大宝的前一天晚上,梦见了一头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后来跟家里人一说,我家公公当即就定下了秦玉虎这个名字。”
“那玉鸾的名字也是……”这样神奇的事情温念只在话本里面看过,比如说女主人公出生时百花齐放之类的。
“二宝的不是。”秦夫人道,“我一年前的某一天在宴会上读了一首描写鸾鸟的诗,回来之后就查出来了喜讯,就是二宝。”
温念保持着惊叹的表情,柔声道:“简直就是仙人送子。他们两个以后长大了,知道自己名字的意义一定会非常自豪。”
秦夫人:“哈哈,他们离长大还远着呢。”
“说到名字,陈夫人知道贵妃娘娘的闺名吗?”
温念摇了摇头,她初来乍到,很多东西都还不清楚,“不知道。”
秦夫人本来是靠着椅背的,但是现在来了八卦的兴致,便直起身子微微倾向温念那一边,道:“贵妃娘娘没出嫁之前叫柳飘飘。”
“哦?”温念看看秦夫人,不明白她提贵妃娘娘名讳的意图。
秦夫人:“陈夫人你是后来才定居的京城,所以不知道。十多年前,京城谁人不知柳飘飘的大名,多少男人见过她之后茶饭不思,多少女人见过她之后寝食难安。啧啧啧。”却原来重点是要八卦贵妃娘娘的当年事,“那个时候,求娶她的人简直要把柳家的门槛踏平。就连皇上也没能逃脱她的魅力,以贵妃之礼把她纳入了宫中。”
温念听贵妃娘娘亲口说过,只是没有秦夫人说的那么详细。
“当年柳家可不是现在的庞然大物,只不过是住在湖边的举人之家。”秦夫人口若悬河,“只不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柳飘飘变成了贵妃娘娘,柳家渐渐也在朝堂上发展起来,到今天为止,朝堂上超过一半的官儿都是柳派的。柳飘飘式的飞上枝头变凤凰是至今为止最成功的典例。”
“可是按照这样的说法,钱皇后才是至今为止最成功的典范吧?”温念说道。钱皇后是本朝的开国皇后,是开国皇帝在乞丐堆里捡到并娶回家的,当时那一窝乞丐后来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开国功臣。飞上枝头变凤凰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最成功典范应该是钱皇后才对。
“这你就不懂了。”秦夫人微微一笑,问温念:“开国皇帝娶了钱皇后,但他的后宫还有其他女人吧?”
温念听着秦夫人的问话莫名其妙:“当今的后宫也不止贵妃娘娘一个人啊。”
秦夫人:“那怎么一样。开国皇帝是在娶了钱皇后之后不断纳新人。当今在纳了贵妃娘娘之后,后宫就再也没有进过新人了。而且——”
秦夫人点出最关键的一点:“开国皇帝共有七子十三女,其中只有一子一女出自钱皇后。而当今无一子。”
“什么意思。”温念彻底晕乎了,当今皇帝没有子嗣和贵妃娘娘有什么联系?
“哎呀,这里头弯弯绕绕的,一时半会真说不明白。”秦夫人一拍脑门,道:“咱们边喝茶边说。”
说罢,秦夫人起身取来珍藏的花茶泡出一壶香茶,摆出长聊的架势,“这事情还得从贵妃娘娘入宫说起。贵妃娘娘美颜盛世,一入宫便得了专宠,除了皇后能凭借着地位与她一争之外,其余人皆成了后宫的隐形人。凭借着皇帝的专宠,贵妃娘娘入宫的第二年年初便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龙凤胎?我只知道贵妃娘娘生过一个皇子。”温念知道的都是市井中流传的那些说法。总感觉自从嫁给陈泽昇,展现在她眼前的世界完全变了个样。
“这又是宫廷秘辛了。在宫中没有满周岁就夭折的皇嗣不会对民间公布。”秦夫人说,“贵妃娘娘所生的龙凤胎在降生之初便是龙生凤死。你不知道也正常。”
“然后呢?”温念迫不及待想听后面的故事了。
“贵妃娘娘生育时伤了身体,再也不能有孕了。”秦夫人微叹,仿佛为贵妃娘娘的不幸心疼,“存活下来的皇子就成了她的命根子。”
“……”温念沉默不语,后来的故事她大概知道——贵妃之子死于十多年前皇宫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这对贵妃娘娘而言肯定是极大的打击。
第28章 二合一
可如果仅仅是这样, 那也不能说明当今皇帝无子就和贵妃娘娘有关系。贵妃生的皇子养了四年, 后死于明德第八年正月, 同年冬五皇子、三公主诞生, 说明皇帝并没有因为三皇子的死亡而悲痛得不能自已。
温念脸上出现些许困惑, 她嘴唇微动正欲说什么, 秦夫人却抬手阻止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秦夫人道:“上次和你提了冷宫的事情却没有说全,这回便一道告诉你吧。相信你听完以后就会发自内心认同我所说的,皇帝对贵妃娘娘的特殊了。”
温念听了秦夫人的话, 抿了口花茶,洗耳恭听:“请说。”
秦夫人于是叹了口长长的气,再开口语气竟然沉重了百倍, 她慢慢述说着:“起先只是可惜。健健康康长到四岁的皇子说没就没。而且那个时候皇后刚刚诞下了太子, 正是普天同庆的时候,其他皇子出事便不那么让人伤怀了——年幼夭折的皇嗣太多了, 三皇子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但是不久之后的一天, 奇怪的事情出现了, 二皇子去过皇后宫里看望太子殿下回来没多久就倒下了。生病的症状和当时三皇子一模一样。”秦夫人说到这儿, 嘴巴无声张合几下, 看起来是想找个合适的形容去描述当年的境况,但她没找着, 只能简单粗暴地说出结局,“总之, 五岁的二皇子死了, 和他一母同胞的二公主随即生了一样的病,死了。伺候他们两个的下人因为同样的病症死了几个。”
温念捂着嘴,惊讶道:“这个传染的速度,是瘟疫!”
秦夫人放下手里的杯子,杯底磕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是瘟疫的一种,天花。”
“啊。”温念没有想到“瘟疫”其实是天花,“那……皇后娘娘?”
她想问是不是皇后做的,但是她马上又想到了那天在茶楼中被两个夫人称为怪物的太子殿下。
“没有人怀疑是皇后娘娘做的,也确实不可能是皇后娘娘做的,毕竟太子殿下年幼,为了太子殿下,她绝对不会在宫里放天花病源这种那么危险的东西。而且皇后娘娘要做这种事情,完全可以做的更加悄无声息。”秦夫人果然否认了,“这件事情远比想象中的要复杂。”
“皇帝排除了皇后娘娘和深受天花其害的贵妃娘娘和二皇子生母燕妃娘娘之后,在宫里进行了大搜查,一路查到了无子的韩妃娘娘头上。皇帝一怒之下直接赐死了韩妃娘娘。”秦夫人道,“事情到这里本来应该要结束了,可是,宫里又死了大皇子。短短一个月,宫里就从数量众多的四个皇子变成了只剩下太子殿下一根独苗苗。皇帝怕太子殿下也没了,直接把皇后娘娘的栖凤宫布置成铁桶。如此,宫中风平浪静地渡过了两个月。”
“……”温念心想肯定是找错凶手了,在凶手过分嚣张却又不知道是谁的情况下,皇帝的做法是正确的。
“但是,两个月后的一天,皇帝带着二公主去皇后宫里和太子殿下玩耍……”秦夫人减缓了说话的语速。
温念打断了秦夫人的话,直接道:“二公主死了?”
秦夫人不恼温念贸然打断她的话,她点头回答道:“是,二公主去看过太子殿下之后没多久就死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一个接着一个皇嗣的死亡在宫里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人们开始传起各种版本的流言,最主流的版本是皇帝不是明君,所以上天降下惩罚。说实在的,要不是众多皇嗣死去的消息压下来了,民间肯定也免不了流言四起,有心人很有可能会揭竿起义。”
“所以,皇子和公主们其实都是因为莫名其妙染上的天花死的,而不是像张贴在民间的讣告中说的在不同时间因各种理由离世。”温念想起了过去那些年陆续有来的讣告,她分析道:“也因此,皇帝才会一反常态在风调雨顺的明德第八年夏开祭坛向上天宣读罪己诏。”
“聪明。”秦夫人给了温念一个赞赏的眼神,她吸气继续说皇宫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