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没入了群山之间,檐下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墙外的人声渐歇,原来是将要入夜了。温念将盒子里的香石翻好面,走到窗边伸了个懒腰。
之前飘扬的细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满是清新的气息,前院的大门被推开,发出厚重的嘎吱声,温府外出工作的家人们回来了。
温念放下因伸懒腰高举的手,小跑着去前院迎接他们,待温父温母出现在她眼前,她脸上便洋溢起甜美的笑容:“爹,娘!”
陈泽昇在温父身侧同行,看来是来的路上撞见了回家的温父。他穿着厚厚的披风,领子立起来遮住了下巴,披风有些湿了,兴许是一直在室外忙碌的缘故,温念也唤了他一声:“相公。”
陈泽昇微微点头,温母开口问她:“见过你嫂子了?”
“见过了!”回到熟悉的家,嫂子又怀了小侄子,温念心情好得很,“也见到大哥了,现在大哥在陪着嫂子呢。”
温夫人:“那个木头,要不是我赶他回来,他哪里知道要陪自己夫人。是了,姑爷身上湿,你陪姑爷回留香院换身干爽的衣服,一会儿到厅里吃饭。”
“好。”温念侧了侧身,等陈泽昇走到自己身边之后,两人并肩而行,往温愈的留香院走去。经过闻香院的时候,温念条件反射的看了一眼,那是她在温府真正的住处,从矮墙边上探出来的石榴花花枝,屋檐下挂着的铃铛,一切都那么熟悉而亲切,现在却大门紧闭,她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怎么了?”温念的异样陈泽昇不可能不发现,他配合着温念停下脚步,近乎关心地问了一句。
真正的原因当然不可能告诉陈泽昇,温念瞧了眼陈泽昇,指着闻香院介绍:“这里是我双胞胎姐姐的住处,在督主府时没什么感觉,回了娘家看见她住的院子,我才惊觉她真的远嫁到江南了,日后再要相见真的很难了。”
江南到这里路途漫漫,相见确实难,陈泽昇不太真诚地安慰道:“总会有机会的。”
“……”温念站在原地很久,想的不是嘴里念叨的温愈,而是闻香院里的一草一木,以及,如果她没有和温愈换嫁,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是像温愈如今一样仍旧在江南的路上,忐忑着未来婆家好不好相处、夫君是否喜欢自己吗?
她在这一刻终于清楚地认识到,换嫁换的不仅仅是夫君,还有命运。她不敢确定温愈去江南会不会幸福,而她——
温愈侧头看了一眼陈泽昇,至少她现在过得挺好的,不是吗?“走吧。”
陈泽昇没有介意她在闻香院外的拖延,他沉默着站在她身侧,在她说走时,沉默着和她一起离开闻香院,进入隔壁的留香院。
“你先把披风解了坐一会儿,等下小乔会领人送热水过来,你洗个热水澡,我拿条帕子给你。”温念道。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蹲下身打开底下放着的第一个收纳箱,纳入视线里的却不是帕子,而是叠放整齐的肚兜——
双胞胎虽然长得一模一样,可事实是世界上从来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温念和温愈的生活小习惯有许多不同的地方。
温念若无其事地合上收纳箱,连续翻了三个箱子才找到帕子。
陈泽昇坐在凳子上,正好能将温念的一系列动作纳入眼底,他眉锋微动,心里升起疑惑。一个生活习惯极好,在督主府从来把东西摆放位置记得极清楚的人,会在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闺房里找不着东西吗?
他试探道:“你找了很久。”
“哦,我房里的东西是小乔收拾的。”温念笑了笑,不慌不忙替自己找了借口。
陈泽昇没再说话,看起来已经打消了怀疑。
温念悄悄松了口气。
小乔很快就来了,温念为了不继续暴露自己对留香院物品的放置不熟悉,把小乔指挥得团团转,水装好,香膏皂角放好,床上多摆一套枕头和被子。
温念领着小乔做好在温府留宿的准备,陈泽昇正好沐浴完毕。换下大红色的官服,穿着绛蓝色常服的看起来十分养眼,温念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陈泽昇:“我们该过去大厅了吧?不好让岳父岳母等人久等。”
这个其实不急,温父温母有跑完商回来先沐浴洁身的习惯,温念算算时间,他们估计也是刚打理好自己。现在慢慢走过去正好。
温念和陈泽昇到大厅时,其他人还没到。不过这也是温父温母特意的。因为其实要把这顿饭吃好得先解决一个问题,有关谁坐上位的问题。
从孝道上看,温父温母作为长辈,理所应当坐上位。但是他们的女婿除了是他们女婿,还是朝廷一品大员,也就是当了他们女婿了,不然按照士农工商的地位列下来,他们一家子连和陈泽昇同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所以,谁坐上位是个不好处理的问题。
索性,温父温母把这件事情交给陈泽昇烦恼,让他决定要坐哪里。
这件事情却难不倒陈泽昇,他问温念平时坐哪个位置吃饭,等温念坐下了,他就坐到温念的右侧,在温父温母到饭厅之后做足了女婿的姿态,完全不拿身份说事,一场饭菜吃得宾主尽欢。
夜深,温念和陈泽昇回到留香园预备休息。两人更换了寝衣躺在床上,隔了一墙的千禧园远远没到歇息的时间,隐隐约约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姑娘家的娇笑声和爷们爽朗的大笑。
这样热闹的声音是温念熟悉的,她在这样的环境下无比安心,闭着眼迷迷糊糊很快就要睡着了。她身畔的陈泽昇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他从来没有在如此吵闹的环境下休息过。小的时候在皇宫生存,宫殿与宫殿之间离得远,除了偶尔的宴会会有惊鸿一现的热闹,皇宫总是寂静的。长成能独挡一面,出宫建府之后,又是住在环境优美的官宅中。
他又一次翻身面向温念,本想着既然睡不着那就来一个秉烛夜谈,谁知对方呼吸平缓,显然已经去和周公面谈了。
这可真是糟糕。
陈泽昇闭上眼尝试入睡,未果。
第18章 二合一
陈泽昇又躺了一刻钟,觉得在隔壁千禧园的热闹停歇之前,他大概不能奢望入睡了,索性腰部用力坐起身,出门找暂时还在门外守夜的殷喜。
“你明天去查查温府三姑娘。”陈泽昇站在殷喜身后如是说。
殷喜不懂陈泽昇的深意,于是请示道:“不知大人是想……?”
陈泽昇心里有自己的怀疑,他想知道的东西很多,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先调查下最基本的事迹和爱好吧。”
“好。”殷喜接下了陈泽昇吩咐的任务,表示会在两天内把调查结果放到他书房桌面,让他记得查看,“大人怎么夜深了还未休息?”
往常这个时间,陈泽昇已经入睡了才对。
陈泽昇道:“墙后面的千禧园太吵,睡不着。”
殷喜了然,温府的环境不算好,一整天都吵吵闹闹的,白天还觉得人气十足,晚上就有点扰人清梦了,“要不要小的去……?”
陈泽昇摇了头,似笑非笑地睨着殷喜:“那是夫人的产业,你确定要断她财路?”
他也不是长期在这住,一日两日睡不好没多大关系。
“……”殷喜沉默,他抬头确认了月色不错,躬身道:“小的去厨房取壶酒,今晚月色好,大人可以喝酒赏月。”
陈泽昇冲着殷喜点点头,道:“去吧。”
千禧园并非整夜营业,大约到了下半夜,墙的那边谈天说地的声音小了,乐声也渐渐停了。在安静的环境里,陈泽昇总算酝酿出了睡意,他把酒壶里最后的酒倒进酒杯一口喝完,回房歇息去了。
次日,温念在千禧园名伶练嗓唱曲的优美调子中精神百倍地醒来,起身一眼就瞧见了陈泽昇眼睛底下浅浅的青黑色。这是……晚上没睡好?
陈泽昇对人的视线敏感,温念刚看的他,他就睁眼了,懒洋洋地回视她。
温念赶紧笑了笑,莫名有种偷看被抓的尴尬,错开视线半带解释道:“看起来你昨晚没睡好?”
陈泽昇睡眠不足,态度比平时要冷漠一个度,蹙着眉应了声:“嗯。外面太吵。”
温念没觉得哪里吵,开始还愣了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嫌弃督主府寂静无声,分外不习惯。陈泽昇长期生活在幽静的环境里,肯定会反过来受不了吵闹的环境。她顾着开心能在熟悉的环境里休息,忘了照顾陈泽昇的感受。
她张了张嘴,为自己的考虑不周道歉:“对不起。下次我们住到前面去。”
前院有几间客房,离后院离得院,听不见千禧园的动静。
“没事。”陈泽昇如果介意,昨天晚上他会直接把噪音处理了,不会留到现在,“下午你要去一趟莫尚书府上庆贺,他新添的孙子满月。请柬在桌上,昨晚忘记给你了。”
莫国忠,名声很好的户部尚书,为官几十年兢兢业业,从不拿国库和百姓的一针一线,领的俸禄还要拿出一半去贫民窟布施,官服上都打着补丁,端的是两袖清风。温念不认识他,但听过他的大名和事迹。
陈泽昇今天依然要办差,在温府吃过早饭乘轿离开,温念则回到督主府中,为下午赴宴做准备。
温念挑好了赴宴要穿的衣服和要佩戴的首饰,不着急打扮,取了陈泽昇交给她的私库钥匙——是陈泽昇的私库。
像这种代表督主府出门的活动,一切花销都走公库,而督主府的公库便是陈泽昇的私库了。温念按照官场上的惯例从陈泽昇的私库里挑好礼物,转了一圈发现没有小孩子带的平安锁,大方掏了自己的私库,额外放一个金镶玉的平安锁进礼单里。
小乔捧着装了礼的托盘跟在温念身后走着,小声心疼道:“夫人,姑爷可真穷,库房只有两个。”
她还感叹:“原来大官那么穷啊……”
陈泽昇要是在场,听见这话绝对不能认同。他作为东厂督主,皇帝贵妃跟前的红人,除去俸禄和赏赐,每年拿到的孝敬只多不少,穷字绝对跟他不沾边。他只是和温念比显得不那么壕无人性而已。
温念想得更远,她想起方才所见,又联系温家公中库房,便觉得陈泽昇苦,每天早出晚归手沾人命赚的还少,说起来,当官其实就是给皇帝打工,哪有自己当老板舒服,“大官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固然有身份地位权利,但少了享受。”
不同环境成长起来的人,思想差距总是巨大的。尤其此刻,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权当然比钱魅力更大。但温念首先会认为人生在世及时行乐,世界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花更多的钱。换成官家女儿,她们会觉得手中有权自然有钱,办事方便钱又够用,去到外面还有人捧着,受点气不算什么。
嫁到督主府的这些日子,温念也做了很多功课,理清了部分重要官员的家庭关系网,看了重要人物的肖像图,力求能够在宴会中游刃有余地认出大多数人。
户部尚书府位置比较偏,而且是偏向贫民窟的方位。马车停在户部尚书府正门,温念下车就傻了。
这、这简直就是贫民窟本窟啊,哪里有官家府邸的样子。黄泥砖墙加泥瓦,就算它占地面积很广,也不能掩盖它在一片清新脱俗的红墙琉璃瓦中分外妖艳贱货。谁看了这强烈的对比都要忍不住感叹一句,这“小东西”长得可真别致。
据说皇帝赐的府邸不是这里,而是另一个更好的地方,但莫尚书是个为国为民为同僚的好官,把资源紧张的官邸让给了另一个没排上号的官员。现在这处府邸是户部尚书自个儿选了地,花自个儿俸禄建的。
走到门槛边上,仔细一看瞪圆了眼睛,在门口迎客的居然是莫尚书的二儿子,院子里头领头端茶倒水的是莫尚书的二儿媳妇,还有零星几个丫鬟在院子里忙得团团转。
难道,户部尚书府真的穷到连丫鬟小厮都雇不起几个?
丫鬟小厮当然是有的,数量完全符合尚书府的规格,除了莫家的夫人们的陪嫁,剩下的都去照顾莫尚书的金孙了。
温念:“……”让堂堂一个户部尚书的儿媳妇给她斟茶倒水,她真有点受刺激。
作为一个家里穷得只剩下钱了,地位逼格一向没有,遇到官家贵女只有避让的份儿的商户女,温念面对官家贵女给自己倒茶,几乎忍不住站起来以示尊敬。还好她最后勉强镇住了。
等莫二少夫人走开了,之前有过交流的秦夫人凑过来,小声哼唧:“在莫府看到任何不合常理的现象都是正常的,大家都习惯了,你也不用不自在,理直气壮受着呗。”
温念:“嗯。”她果然太震惊,乃至没控制好表情露了怯。
反正莫府的主人们都忙得团团转,秦夫人半点不遮掩脸上的鄙夷:“莫尚书一家都是傻子。辛辛苦苦打拼,却完全不知道先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要不是我们大家时不时变着法子塞东西给他们家,他们一家早晚饿死。真是,当官的要为民做好事,但也不能只要名声啊……民心能当饭吃吗?”
温念看秦夫人扭着腰说话辛苦,坐侧了些,好让她的腰能舒服些,“莫尚书的好名声我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听说过,每个月都会分出一半俸禄到贫民区布施,是个一心为民着想的好官。我没想到,他们家会过得那么拮据。”
一般像莫府这样维持生计都困难的,基本上都是独善其身,很难想到要兼济天下。
“哎,还不是因为脑子有坑。”秦夫人叹气,恨不能帮莫家把脑袋里的坑填起来。
温念再往左一个位置的温夫人忽然出了声:“上一批看新生儿的人差不多出来了,我们去吧,不然一会人更多。”
温念依然加入到她们三人的小团体中,去后院看孩子。
本来要出了月子的莫大少夫人抱着孩子出来见宾客们的,但莫家说他们家孙子体弱,不能见风,换成宾客去后院看孩子了。
带路的是莫大少夫人的陪嫁丫鬟,温念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推开房门,一阵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往里看,竟是门窗紧闭没有一点儿通风,一群打扮各异的女人围在一起,估计圈子的中间就是她们此行的目标。
“没有外人,都是莫府的。”秦夫人声动嘴不动,扫一眼就把人堆认了一遍。
温念尝试着靠近人堆,她做足了挤不进去的心理准备,围成圈的人们却意外友善,主动让了一条道给她们。
望向摇篮的第一眼,温念完全没看出里头有力地倒腾着小手小脚的大胖小子体弱在哪儿。再一眼,仅仅看出他的小脸蛋因为不流通的空气而闷红,依然没看出体弱。不过这个没有深究的必要,她示意小乔把备好的礼给莫大少夫人。
“少夫人,这个是我们夫人专门为小少爷打的平安锁。”小乔专门把里面的平安锁点出来,以便送祝福。
莫大少夫人取出放置平安锁的盒子并打开,里面的金镶玉平安锁露出来之后,她笑意真实了两分,她今天收到的平安锁都是银镶玉或纯金,金镶玉的这是头一个,“我替我们家小子谢谢陈夫人。”
“只是一个小祝福,祝宝宝岁岁平安,吉祥有余。”温念目光仍放在摇篮上里的宝宝身上,发自内心地祝福他,说完之后才把视线转移到莫大少夫人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一瞬间她好像在莫大少夫人的宽袖里侧看到了蚕丝织就的布料。
她定睛去看,又没看到了,才发现是错觉。
秦夫人、温夫人、余夫人分别送过祝福,三人与莫大少夫人不熟,便没有多作停留,到前院去喝满月酒了。
满月酒的酒席上有两种酒,一种是甜酒,一种是黄酒。温念等人最开始喝的是甜酒,后来甜酒喝完了,不知道谁起的哄,说没酒喝了不尽兴,甜酒没了喝黄酒。笑笑闹闹的,不知怎的一桌人都喝了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