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明帝虽是微服出巡,随行阵仗却不小,明面上的随从有二十来人,更遑论暗中保护的暗部。
造船处一众人出来接见,他身后又缀着一长串的人,早就引起附近渔民的注意,朝这边指指点点,频频议论。
苏源巴不得这样,忙不迭道:“为臣遵旨。”
遂点了王一舟、王先生以及夏员外郎几位官职略高的随行,引弘明帝前往海边。
见官老爷们由远及近,渔民们不仅没有后退,谈论声反倒更高了几分。
“这位老大人是谁,瞧着慈眉善目的,肯定是个好官。”
“没看到苏大人王大人他们都陪着吗,肯定是很厉害的官老爷。”
“诶呦,官老爷朝咱笑呢!”
弘明帝收回目光,笑着说:“这些渔民们过得还算不错。”
从他们黝黑泛红的脸,只有零星几个补丁的短打就能看出。
苏源温声道:“一切都因陛下重开海关,这些日子他们时常满载而归,日子好过了,精神面貌自然不同以往。”
弘明帝听人奉承惯了,早就对各种好话各种彩虹屁免疫,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浮现笑脸。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只有百姓过上了好日子,这天下才能太平康定。”
感叹之余,他看向苏源等几位爱卿:“这两年诸位辛苦了,待敲定出海的相关事宜,就可以回京与亲人团聚了。”
并非人人都像苏源这样,去哪都带着家人。
诸如王先生、夏员外郎,他们大多孤身前来,与亲朋分隔两地。
另一方面,杭州府临海,造船处更是紧挨着海边,他们常年风吹日晒,原本好好的帅小伙帅大叔,硬是被糟蹋成一把枯树皮,磕碜得紧。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露喜色:“谢陛下体恤,能为我朝做出微末贡献,是微臣的荣幸!”
一行人很快来到海边。
远靖舟停泊的港口正是四十多年前外来商贩停泊商船的那个。
两艘外观一模一样的大船并排停泊,船身上镌刻着偌大的“远靖一号/二号”四个字。
像是两座安静沉默的小山,需费力仰起头才能看清它的全貌。
弘明帝目露赞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伸手抚上冰冷潮湿的船身。
鼻息间有股黏腻的海水咸腥味,却无损他的好心情,拍着船身叠声道:“好好好!尔等都是靖朝的功臣,朕绝不会忘记你们的辛劳与付出!”
好几人霎时红了眼。
有陛下这句话,他们便是忙到秃头,再造出一艘也是值当的。
“朕可以上去看看吗?”
他以前也乘过画舫龙舟,从未有过这样的心境。
许是意义不同罢。
弘明帝兀自想着,在苏源的引领下登上远靖一号。
弘明帝立于甲板上,放目远眺。
目光所及之处,是深沉的蓝。
弘明帝扶着栏杆,眼底是同样深沉的雄心与抱负。
......
在端水这一方面,弘明帝并不逊色于苏源。
他从远靖一号下来,转头又上了远靖二号。
主打一个一碗水端平,不厚此薄彼。
随后又去造船处转了一圈,直至傍晚时分才带着福公公等人离开。
目送着帝王的马车远去,大家狠狠松了口气,吐气声此起彼伏,分外清晰。
苏源闻言好笑不已,转头看去:“距离下值还有小半个时辰,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事了,大家就先回去吧,好好歇一歇,等待陛下接下来的安排。”
众人应是,各自散去。
王一舟还记着之前的事,心虚得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拔腿就想走。
左脚刚迈出去,肩膀上多了一只手。
耳边响起苏源意味不明的语调:“王兄这是要上哪去?”
王一舟干笑两声:“这不是提前下值了么,为兄打算回家去。”
“回家去?”苏源揽着对方肩膀,半是强硬地把人往存放木料的仓库带,“元宵一直想要一个木雕兔子,刚巧今儿下值得早,不如王兄帮忙做一个?”
王一舟俩字脱口而出:“就这?”
苏源眼眸微眯:“难道王兄还想要别的?”
“不不不!为兄觉得木雕兔子甚好!甚好!”
他本出自匠人之家,一手木雕活比造船处的匠人不差多少,再者他也很喜欢白白糯糯的小元宵,故而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承珩你等我半个时辰,为兄争取今晚就让咱大侄女抱上木雕兔子!”
苏源笑着应好。
王一舟手速极快,很快一只崭新的木雕兔子从他手中诞生。
兔子被他用砂纸打磨过,触感光滑,小孩子抱着也不会刺伤手指。
外形更是栩栩如生,连两边的胡须都考虑到了,短乎乎支棱着,煞是可爱。
王一舟把它交给苏源,再三提醒:“一定要告诉小元宵,这是王叔叔为她做的。”
苏源本就有此打算,随口应下,带着木雕兔子回家去。
苏家小院里,元宵正坐在树下的小木墩上,双手捧着腮帮子,摇头晃脑地念着:“鹅鹅鹅......”
去年苏源为元宵定下识字计划,她已经在宋和璧的教导下认了不少字。
前几日宋和璧一时兴起,丢了字帖教她念诗。
一首咏鹅,不过翻来覆去念了四遍,元宵就能拖着小嗓子流畅地背出来。
十八个字,对元宵这样年纪的孩子实属不易。
苏源事后得知,高兴之余奖励她多吃了一块梨花酥。
入睡前还美滋滋地跟宋和璧说:“元宵的记忆力一定是遗传了我。”
“为什么不是遗传我?”宋和璧侧过身,有些不大高兴。
苏源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往床畔挪了挪:“我听叔公说过,你小时候一首诗要三五日才能熟练背诵。”
宋和璧显然没想到叔公会揭她的老底,难免羞臊,再不提记忆力遗传她的事。
自从元宵得了奖励,每天都要把咏鹅拎出来念几遍。
今日同样也不例外。
苏源起了促狭的心思,紧跟在她的后面:“好大一只鹅。”
元宵呆住了,眼睛瞪得圆溜溜,一本严肃地纠正:“是曲项向天歌......”
殊不知她的严肃落在老父亲眼中,单纯就是鼓着腮帮子,活像只小河豚。
没等她说完,又一次接上:“好大一只鹅。”
可把元宵气坏了,泪眼汪汪地控诉:“爹爹坏!”
苏源见势不妙,几步上前一把捞起她,放在小臂上坐着:“是爹爹记错了,元宵好棒,比爹爹还要厉害呢。”
小孩子经不住夸,转眼憋回泪珠子,哼哼两声:“元宵坠聪明啦~”
苏源忍俊不禁,拿出木雕兔子:“元宵看这是什么。”
元宵双眼一亮:“兔兔!”
“这是王叔叔给元宵雕的,喜不喜欢?”
元宵点头如捣蒜,抱着木雕兔子爱不释手:“喜欢~”
苏源笑笑,心说你王叔叔此生也算圆满了:“娘娘和祖祖呢?”
元宵指向角落:“花花。”
今年苏慧兰爱上了喝花茶,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择取一小筐花瓣,亲自炮制晾晒。
不光如此,她还拉着宋和璧一起。
婆媳俩乐在其中,感情倒是更深了。
晾晒花瓣的地儿在后门附近,那处阳光极好,几乎是全天日照,晒个几天就能喝。
苏源带着元宵找过去,苏慧兰正在收拾半干的花瓣,宋和璧捡几片晒好的花瓣,打算明儿泡茶喝。
见父女俩过来,两人不约而同露出笑。
饭桌上,苏源提及弘明帝微服私访的事,摸了摸元宵的脑袋瓜:“我看要不了多久陛下就会派人出海,届时咱们也能回去了。”
苏慧兰给元宵盛了半碗汤,乐呵呵地说:“那敢情好啊,这地儿湿气重,待久了身体吃不消。”
苏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回头请女医过来,给您推拿一下。”
这是儿子的孝心,苏慧兰并未推拒:“行,过两天我就让人过来。”
用过饭,苏源又带着元宵读了一首诗,让宋和璧带她去洗漱,自个儿坐到了桌后,取出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宋和璧给元宵讲完睡前故事,洗漱后推门而入,入目便是他专注的面孔。
拢了拢衣襟,将沾染水汽的乌黑长发撇到身后,轻手轻脚上前。
纸上的图画全然陌生,她安静看了一会儿,不懂就问:“这是什么?”
苏源正画得入神,冷不丁这一声,惊得他手腕一抖,在空白的地方落下一滴墨水。
回头见宋和璧站在身侧,眸光柔软下来:“这是可辨别方向的好东西。”宋和璧眼神微动:“在海上?”
苏源轻唔一声,没有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