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研的暑假,她独自一人去了野柳质地公园,里面有个女王头,在海蚀风化和地壳运动中生成的自然景观。绕着女王头排队合影的人很多,她不喜欢拍自己,站在一旁拍了张图就走了。
后来,沙丘之中,风沙作用和违背自然原理下,生出了一张脸。
女王头会在风化作用下会消失,而她沙丘中的那张脸,在记忆雕刻下,越加清晰而深邃。
她从不希望他重回沙丘,路途太遥远了。
那天,她问了他两次,为什么要等我。
他没有回答她。
他的人生,没有回头的必要。
饿过头的胃隐隐作痛时,宁清从床上爬起来,拿了手机准备下去吃饭。生活费那张卡的余额不多了,她还是再吃碗面,面条养胃。
当接到李慧的电话说要跟她见面时,她估计真饿晕了,第一想法竟然是,去蹭顿饭,吃完就走,不买单。
结果她先花了十五块打的去了目的地,是家意大利餐厅。
进门的前厅的一二层是打通的,空间感十足。装修颇有情调,一大片落地窗,外边喷泉的水流冲刷在玻璃窗上,有了磨砂的质地感。内里是暖色调,桌子间距大,隐私感强,是个约会的好地方。
李慧早到了,穿着黑色无袖连衣裙,白皙的手腕上是挂满红色玛瑙四叶草的手链。简单的着装,繁复的配饰,宁清一身休闲,修身的牛仔裤显得腿长,出门前找了件棒球服披上怕晚上冷。后边的服务生刚要给她拉开座椅,她就给自己单手拉了一屁股坐下。
“你找我什么事?”
“这么多年没见,你脾气还是这么急。”
两个从高中起就不对盘的人,在一张桌上吃饭,宁清倒觉得自己脾性真变好了,“那客气地寒暄下,你现在在哪工作?”
“市委宣传部,你呢?”
宁清耸耸肩,“画图下工地的。”
上次跟大学同学聊天,同学说了句,时代变了,现在毕业生都想着考编呢,再不行也要去个国企。体制内铁饭碗才是体面的工作,日子不要太好过。同学说着激动了就开始给她算了帐,就算是三线城市,普通住宅首套房价格在两到三百万。公务员收入十万一年,配偶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就算一年总收入十八万。两百万的房只是家庭收入的十一倍,这个比例在全世界范围内都算非常好的了。公务员家庭在任何地方都是房价之锚,三线城市的房价还有得涨呢。
当时宁清没有说话,也许她是脑子跟不上时代,从没想过这条路。更别说,她就算想,政审都过不了。
这时服务生上了前菜,火腿和cheese的拼盘,倒了两杯起泡酒。
市委宣传部,光鲜体面,看着李慧优雅地端起酒杯,如果她不那么讨人厌,的确称得上是赏心悦目。
“是宁阿姨让我来找你的。”
“宁阿姨?”宁清一脸疑惑地看着李慧,“还没叫上妈啊?”
李慧恼火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哦,我这不是误会了吗?”宁清颇有歉意,“以为你来当她发言人,你们俩关系已经到那一步了。”
“我不是昕远女朋友。他有女朋友的,在美国还没回来,估计也快回来了。”李慧看到对面女人愣了神,以及一闪而过她都难以分辨的神情,只觉得一阵痛快。
“我跟宁阿姨关系一向挺好,她不方便来见你,让我跟你说,当年她已经帮过你了,希望你信守承诺不要再去找昕远。你爸这件事是可大可小的,如果你再次打扰他的生活,她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跟宁真熟稔如李慧,当看到宁真说这句话时眼中迸发的狠戾时,她也吓了一跳。
宁清内心苦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她家也没有过什么好事。一同当年一样,她的处境并无改变,依然被李慧看到了。
“她想多了,我不会找他的。”连他的名字都说不出口,用他来代替,“就这一件事吗?何必特地请吃饭,让她直接打个电话给我,我就会成功被恐吓到的。”
“她不是在恐吓你。”李慧解释,“就算你去找昕远,他不从政,就算要帮你,都得用他父亲的关系。你记得,宁阿姨不会知道吗?”
“你们为什么都以为我会找他帮忙?”宁清都觉得可笑,“我说过不找他,就不会主动联系他。你回去告诉宁真,她敢在我爸这件事上动手脚,我就把她儿子一起拖入地狱,如果她觉得我这么有能力的话。”
李慧半晌没有说话,突然问了她一句,“你知道夏丹近况吗?”
“我为什么需要知道?”
“你当年把她害得那么惨,你有没有想过,你后来遭受到的这些事,都是你种下的因?”
“因果论是佛教理念,你们公务员,还能相信宗教啊?”
“夏丹得乳腺癌了,前段时间做完手术我去看了她。”
“好消息啊,我应该喝酒庆祝。”宁清端起酒杯,主动碰了李慧手中的酒杯,发出清脆的一声后她一饮而尽,“如果你相信因果,那她的因在哪?”
“宁清你是不是疯了?”李慧没想到宁清冷漠到毫无人性,面对毕业班班主任的癌症,她能开心到举杯庆祝。
“可以说我信因果,也可以说我全然不信。因为果,是要自己浇水施肥采摘的。”宁清背靠在椅子上,手中玩弄着一把叉子,“比起我,你是个聪明人。你清楚自己的天赋资源秉性,并发挥到最大,你肯定能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比如,他不喜欢你,进门无望后,你仍能跟他妈维持良好的关系,甚至来帮她处理我,干这种上不了台面且无尊严的事。你图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就这样吧,说再多显得我欺负你了,再见。”
主菜还没上,宁清都已经走到了餐厅外。看着暗下的天,只喝了一杯酒的胃在灼烧。
第15章
作为一个马上要掏出二十多万的人,宁清打开导航发现附近两公里处有家商场,她决定去吃顿人均两百的餐厅。
秋天很美,晚上骑着自行车,路过车水马龙,再至行人稀疏车轮碾过落叶发出沙沙声的昏黄街道。
宁清对这座城市的感情很复杂,生于斯长于斯,数十年行迹却都拘于一个宁家村。这些大街小巷她从未走过,穿过的地标建筑都不熟悉,一切都要靠着一个电子导航来指示。
当宁家村拆迁后,她在外读书、工作被问你是哪儿的人,她说出“维州”时都觉得陌生。
她真的是维州人吗?她只是来自宁家村。
大学在京州,本部离市中心很近,面积不大。大部分学生都在别的校区,只有大四时才会搬来本部。她的专业那一届很巧,四年都在本部。
那时没有共享单车,她忙着打工、做家教,特地买了辆自行车。靠着那辆车,她踩遍了大街小巷。有次后座带了舍友遛弯,她还被交警拦下罚了款。
现在在京州工作,在那这么些年,她依旧是没有归属感。不是高昂房价的望尘莫及,也不是孤身一人的偶尔孤独。归属感是将自我纳入一个群体,也许她内心是把自己当做一个过客,无论待多久。
“您已达到目的地。”
听着导航的声音,她抬头一看,对面就是商场,停了车就趁着绿灯跑过马路进商场。
刚进了门,就被人从后面拍了肩膀,转过头时看到了对方不确定的眼神。
“果然是你。”徐晨惊喜道,“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个人吗?”
宁清看着他后面跟着的三个中年妇女,每个人手上都是大包小包,收获颇丰,她们也正看着宁清,她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妈,你们先打的回去吧。这我高中同学,我请她吃个饭。”徐晨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他妈。
宁清在后面尴尬地叫了声阿姨好。
徐晨他妈看着儿子和面前这个文静的姑娘,长得还蛮漂亮,打扮也朴素,看了儿子一眼,说好的,我先回去了。
送走了他妈,徐晨长叹一口气,“陪她们逛了一下午,累死我了。咱上次见面还是春天吧,我去京州那次。你回来了怎么不跟我说?”
上次徐晨去京州,要她当地陪。天气很好,不出去走走都很浪费。她陪他逛了个景点,尽“地主之谊”再请他吃了顿饭。那时宁清刚发了奖金,请他吃的那顿还挺贵。
“我临时回来一趟,估计明后天就要走了。怕你假期安排太多忙不过来,你吃过饭了吧?”
“没有。我妈搞笑的,刚刚让我给她买金手镯时毫不心软。我说在外面吃个饭回去,她说不要浪费钱,家里烧好晚饭了。”徐晨领着她往自动扶梯处走,让她先上了电梯,跟在她后面,“你想吃什么,你回来了得我请你吃饭。”
徐晨还是快言快语毫无城府的性子,宁清这几天都宾馆楼下的小餐馆随便吃点面或盖浇饭,她想也没想来了句,“吃顿贵的。”
“六楼有家日料店,食材很新鲜。没有预约,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排上队。”
“不用了,吃点别的吧,热乎的就行。”宁清都快饿晕了,今天就吃了碗盖浇饭。
还是上了六楼,日料店旁有家粤菜。快走到门前时,宁清头突然恍神了下,眼前一黑,
“他们家粥挺好喝的。”徐晨看向宁清想跟她说就吃这家吧,结果就看见她有点站不稳的样子,赶忙扶住了她,手臂托着她的后背,右手抓住了她的臂膀,“你怎么了?”
宁清就晕了一下,站着清醒了两秒,摇着头说,“没事,就是饿过头了。可能刚刚坐扶梯一层层上来,看着有点晕。”
“你确定?”徐晨的手还是没敢放开她。
“不然呢,赶紧进去吧,一碗粥我可吃不饱。”
不远处,一个刚要进日料店的男人停住了脚步,看了他们许久,才被同伴催促着进去了。
“您在京州日进斗金,怎么还想着回来呢?还指望你早日买房,你家具找我买,赚你一笔呢。”
宁清翻着菜单撇了他一眼,“首付找你借,家具肯定上你家买。”
“行啊。”徐晨颇有家具店小老板的派头,“年利率5%。不过,你真打算买房了啊?”
都是要奔三的人了,似乎都要追求“定下来”。买房是这个年纪的人普遍会考虑的事,买的也不叫房,叫刚需房。
看,这十来年的老朋友坐下来,开局便是买房。房子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大事,盘桓心头、考验经济与心理承受能力的大事。
看着身边人,刚需房,非投资用途,各种犹豫观望,看个新闻就愁房价会不会受影响,就怕刚贷款买房房价就跌了。宁清是考虑过的,需要住,那就买。这些问题她不懂,她只知道,有种死法,是自己吓死自己。
她的问题也是大多数人的问题:没钱。宁国涛这件事后,她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没有,早着呢。”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找了男朋友准备结婚买房了呢。”徐晨旁敲侧击着,“我都做好准备明天就去银行取钱,再找个蛇皮袋给你带回京州了”
“要找婚姻伴侣共同买房,难度不亚于开公司找合伙人。还不如自己辛苦点,省心费力些自己买了。”宁清喝了口温水润嗓子,“不过我对房子没执念,不会降低现有生活水准去费力买一套房。一套七十年产权的房子,跟车出租房给我带来的安全感是一样的。当然,我也不需要这玩意。”
“你这也是不想结婚了?”
“不知道。”看着徐晨怀疑的眼神,她如实道,“我真不知道。”
海鲜粥上了,徐晨给她盛了碗,把海鲜扇贝和鱼片都捞在了碗里,“这家油条特好吃,你一会放粥里泡着吃。”
“谢谢。”宁清接过碗,用汤勺舀了口送入嘴中,干货的香、鱼肉的嫩和软糯的米,这是她回来吃的最好的一顿,“好喝的。”
“我昨天去打球,看到赵昕远了。”徐晨看着她的神色未变,继续说道,“我看他在美国那么多年,长得都跟亚裔似的了。”
“你这还人种歧视上了。”宁清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喝着粥,“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单身,是为了他吗?”
“我以为你了解我。我做任何事,都是为了自己,而不是先考虑别人。”
她给自己画地为牢,从与他无关。
“那你为什么不再尝试找男朋友?会有比他更合适你的。”
“徐晨,这不是你的风格。如果不是多年朋友,这个问题挺冒犯的。”宁清放下了汤勺,“同样,我也没有冒犯你。那是不是结了婚没出轨的,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
“ok,我道歉,是我在多管闲事。”这是她的雷点,谁也碰不得。
宁清倒是没了刚刚的一本正经,拿过他的碗给他盛了粥,“我给您道歉行不?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不想心里介意了不说出口,成了疙瘩在那以后都不想跟你吃饭做朋友了。”
“行了,我们之间别整这套虚情假意了。”徐晨跳过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回京州?回来东西多吗?要不我开车送你去京州吧。”
“不多,就一个小行李箱,我五号就要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