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代玲第二次自杀, 第一次是十几年前, 陆斯遥放学回家看见她躺在床上, 苍白细瘦的手腕垂在床边, 指尖蜿蜒出一条红色的小河。
想在精神科自杀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里的医护人员很小心,任何威胁到生命的东西都不允许出现在这里,连写字用的笔都是特殊材质。
那天代玲给陆斯遥打电话是在天台,天台早已封闭起来,层层铁网,连跳楼都没机会。
意外是今天代玲病房的空调漏水, 请了师傅检修, 对方遗漏了一把老式开门钥匙。
晚上代玲就在卫生间用那把钥匙,不知疼痛的磨开了自己手腕上的旧疤。发现及时, 并没有危及生命,只是伤口撕裂难看需要进行缝合。
陆斯遥独自前往医院, 现在是凌晨三点钟, 他起身去往护士台, 并没有询问代玲的情况, 也没有责怪医院的疏忽, 只是说:以后这么晚了,不要给我奶奶打电话。
护士抬眼看他,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 什么也没说。
陆斯遥回手术室门口等候,猜到护士想说什么,八成是指责他不负责任,给他打电话肯定不来。
如果接到电话的是陆斯遥,他的确不会来。他是被老太太赶来的,他不来,老太太就会来,这么晚了。
手术室的灯灭了,缝合伤口并不需要很久。
代玲神智还算清楚,自己从手术室走出来,手腕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
她看见陆斯遥的第一眼就疯了,尖锐的尖叫声回荡在整个走廊。陆斯遥坐那儿不动,将代玲的崩溃、抓狂和愤怒尽收眼底。
护士把移动床推过来,两个值班医生一起把代玲放了上去,束缚带是精神科的标配,就拴在床头,他们一层一层的裹住代玲,护士递来镇静剂。
针剂推入血管,代玲很快安静下来。她的情绪仍在疯狂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陆斯遥,喘着气。
等代玲的目光终于松软下来,陆斯遥才缓步朝她走过去。小床被护士推入病房,陆斯遥在这方面很舍得花钱,高级病房条件很好,单人单间,安静。
他像是花钱免麻烦,只要代玲不闹腾,不作,不烦他,他愿意出更多的钱。
安静的地方代玲任何一点动静都明显起来,她还是看着陆斯遥,缠绕绷带的手因为失血透着苍白。
她指了指陆斯遥,神情忽然变得痛苦,药剂让她无法完整的说出一句话,但只要她动动嘴,陆斯遥就能看懂她要说什么。
那是代玲的执念,是她的魔障,她心痛的看着陆斯遥,模模糊糊的发出一些音节,是在说:头发。
陆斯遥面无表情的站在床边,垂着眼,仿佛不是在看自己的母亲,也不是什么仇人,而是陌生人。
护士在一旁给代玲输液,陆斯遥缓缓俯下身,他的头发太短了,代玲很想摸一摸,但她动不了。
陆斯遥不确定代玲是否能听懂他的话,无所谓,代玲从小到大都没有听过他说话。
他贴在母亲脸旁边,听见代玲的啜泣,看到她的眼泪。他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对母亲的遭遇视若无睹,还要在那心上扎下一刀。
陆斯遥对代玲说:我不会比你死得早。
陆斯遥身上太冷了,寒气蔓延到代玲耳边,让她狠狠打了一个颤。
长期的精神折磨让代玲的外貌变得难看,但不难看出陆斯遥长得很像她。
囡囡
陆斯遥直起身,不再留恋地走了。
凌晨的街道空空荡荡,陆斯遥漫无目的地走,小雨湿身,他忘了撑伞。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周围一片漆黑,连灯也没有。
他转身看了看,老旧的居民楼融在夜色里,变成记忆里挥散不去的重重鬼影。
陆斯遥躲进楼道里避雨,从口袋掏出烟盒,烟有点湿,点了好几次才把它点着。
一根烟没抽完,陆斯遥拿手指掐灭。他突然好想梁逍,想见到梁逍。
凌晨四点半还下着雨,街头一辆车也没有。陆斯遥一边走一边等车,又绕回医院。
医院门口总有出租车,他坐上一辆,说要去苏州,司机觉得他疯了。
陆斯遥出双倍价钱,两地离得并不远,开车两小时左右,司机这才接下。
陆斯遥湿漉漉坐在后座,这个时间从医院出来,火急火燎的要去苏州,还那么狼狈,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司机从后视镜看他,出租车司机都有这毛病,爱闲聊,特别是远距离驾驶,没个人说话无聊得很,司机问道:小伙子,家里出事了?
陆斯遥没有回应,靠坐在那里,眼底是茫茫夜色。
司机懂了,轻轻叹了口气。
陆斯遥见过梁逍身份证,知道他的地址。司机将车开到楼下时才过七点,梁逍昨晚看晚会睡得晚,现在不一定起来了。
梁逍医生家庭,老两口一辈子治病救人,带学生,名声在苏州市响当当的,住的地方却很普通。
就是普普通通的小区,甚至有些旧了。
苏州没下雨,天阴阴的。
陆斯遥站在楼下,衣裳半干,头发凌乱,过路人难免要打量他,陆斯遥低下头,怕被认出来。
他身上什么都没有,手机早已没电,钱包里的现金都给了司机,大过节的,衣服也脏了,两手空空到梁逍家里去,太不像话了。
但陆斯遥无处可去了。
他长大后就没怕过什么,如今却非常忐忑,上楼梯时步伐缓慢,仿佛在拖延时间。
太鲁莽也太冲动了。
他这样无端找来,会不会引起梁逍父母的怀疑?梁逍是否会生气?昨天还大方地说,如果梁逍迫于压力想要放弃,他就成全。此刻却发现,自己压根做不到放梁逍离开。
现在走的话,什么都不会发生,梁逍不知道他曾经来过,他假设的种种也不会出现。
陆斯遥第一次产生了打退堂鼓的冲动,他转身下楼,要走要逃。
沉稳脚步声从楼下传来,陆斯遥在半途碰上一人。
梁征刚晨练回来,和落荒而逃的陆斯遥撞个正着。梁征有些吃惊:小陆?
唐丽敏已经起了,正在做早饭。
梁征和陆斯遥一起进门,门口梁征拿拖鞋给他:去洗个澡,让梁逍给你拿衣服。
唐丽敏听见声音,从厨房转出来:你和谁说话呢?
然后看见陆斯遥,愣住:小陆怎么来啦?
陆斯遥略显拘谨地站在那儿:阿姨好。
梁征走进来:梁逍呢?
还没起唐丽敏没搞清楚状况,但也热情,小陆快进来,我正在做早饭。
梁逍家两室一厅,普通的三口之家,家里干净整洁,不大却很温馨。
唐丽敏要去喊梁逍,陆斯遥拦了一下:让他睡吧,我自己坐会儿。
陆斯遥的声音彻底哑了,唐丽敏看他的脸色,苍白难看,衣服也皱着还透着潮气。漂漂亮亮的小伙子弄的很狼狈,唐丽敏医生心态,摸摸陆斯遥的手:你这是从哪来的,好凉呀。
陆斯遥缩了下指尖:没事儿。
唐丽敏催促陆斯遥去洗澡,湿衣服不能穿了。陆斯遥不让喊梁逍,梁征就把自己睡衣借他穿。
等陆斯遥进卫生间了,唐丽敏才问梁征,怎么碰上的陆斯遥。
梁征说:楼梯道碰上的,我上楼他下楼,他没上来吧。
唐丽敏摇摇头:估计是遇到事儿了。
孩子的事儿大人不好过问,梁征说:去把梁逍喊起来,让他照顾一下小陆。
唐丽敏也这么想,去房里把梁逍喊起来。
梁逍睡的迷迷糊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谁来了?
小陆。唐丽敏说,他在洗澡,看着挺不对劲的,你见了人别咋呼。
梁逍懵了得有一分钟,紧接着马上从床上爬起来,直接往卫生间冲。
奥哟。唐丽敏拦都没拦住,这孩子。
卫生间门没锁,一拉就开,陆斯遥吓了一跳,抱着梁逍的毛巾挡了一下。
梁逍看清他人:靠,真的是你?
陆斯遥清清嗓子:梁哥,我洗澡呢。
说话声里的哑根本清不掉,梁逍皱了下眉,把门关上了。
卫生间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梁逍赶紧洗脸刷牙,陆斯遥的衣服脱在外面的脏衣篓里,梁逍摸了摸,潮乎乎的。
他又回房看看手机,陆斯遥没给他发消息说自己要来。才七点多,他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突然跑来了,这些他都要问清楚。
陆斯遥洗完澡,梁征的老年人睡衣穿在身上,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残留一点漂亮遥遥的影子靠脸在撑。
梁逍坐在饭桌上盯着他:吹风机在柜子里,吹完头发再过来。
唐丽敏觉得儿子讲话太硬了,推了推他:你给小陆找一下。
家里不大点儿地方,什么都听得见,陆斯遥说:不用,我找着了。
前晚在家还是梁逍帮陆斯遥吹的头发,那人嘴上嫌烦,陆斯遥让他吹他就吹,总是那么顺着他。
唐丽敏煮了稀饭,自己烙了糖饼。
陆斯遥坐上桌,一家人都看着他。
叔叔阿姨,给你们添麻烦了。陆斯遥很不好意思,摸了下耳朵,我待会儿就走。
急什么走啊。唐丽敏已经把稀饭盛好,难得来一趟,在苏州多玩两天,梁逍后天走你们再一起回。
梁征也同意:没什么急事就别走了,在家里住,我看你感冒挺严重的,梁逍一会儿拿点药。
什么在家里住呀。唐丽敏看着他家老头子,年轻人还想和我们老头老太太住一起?你家有地儿给人睡?小陆出去住,阿姨掏钱,就住隔壁大酒店,我们单位领导来都住那儿。
唐丽敏和梁征好心的让陆斯遥说不出话,他放在桌下的手搓了下裤子,脸上是少见的那种无措。
梁逍也是第一次见陆斯遥这样,解围道:得了吧,陆大红人住酒店别再给粉丝认出来,就在这儿住吧,行吗?跟我睡?
梁逍挑着眉看陆斯遥,眼尾微微上扬,在笑,也是逗他。
陆斯遥情绪缓和一点:行的。
梁逍桌子底下拍拍他的腿:吃饭吧。
苏州人爱吃甜食,糖饼里头有糖汁儿,又黏又稠,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甜的。陆斯遥饿了,一个人吃了三块。
唐丽敏和梁征没有询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这让陆斯遥感到很安全。
可他们不问不代表梁逍不问,吃完早饭,唐丽敏和梁征去上班了。
梁逍端着热水和药顶着陆斯遥后背把他推回房间,脚一勾带上门。
来吧,就剩咱俩了。梁逍把水给陆斯遥,手一抠倒出两粒感冒药,说说你怎么跑我家来了?
第77章
这个家梁逍住了十三年, 即便这些年很少回来,卧室也仍然保持着上学时的样子,处处都是他的气息。
陆斯遥站在书桌旁边, 架子上满满当当塞的全是书, 中学时的教材教辅, 各种课外读物, 墙上贴的都是他的奖状。
什么优秀少先队员三好学生还有竞赛奖状, 陆斯遥有点震惊:梁哥,你是学霸啊?
不怪陆斯遥吃惊,梁逍整个人傻里傻气的,看着像混小子,不像学霸。
不算吧。梁逍这方面很是谦虚,我们班基本都是清北,我的成绩只能上三十四所后几位。
陆斯遥怀疑这人凡尔赛。
书桌上特别空出一块地方, 放着飞船模型, 陆斯遥摸了摸:你拼的?
梁逍点点头:小时候有一阵想做宇航员。
宇航员多牛逼的职业,陆斯遥小小的哇了一声:好厉害。
厉害什么。梁逍照他脑袋上揉了一下, 也就想想,我没什么爱好, 学生时代只会读书, 没事儿就拼模型, 挺无趣的。不像你, 什么都会。
谁说的。陆斯遥抓着梁逍的手, 还能人人都十八般武艺啊,那也太不真实了。
桌上还有一个魔方,六个面一码色,是已经拼好的。
陆斯遥手欠的很, 拿到就把它给打乱了,边扭边说:我弄乱了你还能还原吗?
梁逍很有耐心地看着他:一分钟还原你信吗?
陆斯遥只在电视上看过,电视上那些人还能蒙着眼睛还原。
梁逍把药递给陆斯遥:你吃完我就还原了。
那么神。陆斯遥眨眨眼睛,把药塞嘴里。
梁逍托着魔方几个面看了看,修长的手指飞快动起来,唰唰唰地,都没有一分钟,魔方原原本本被甩在桌上。
陆斯遥眼睛都看直了:我靠,最强大脑啊你。
都是套路。梁逍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公式在这儿呢。
陆斯遥再也不觉得梁逍傻了,他家梁哥脑袋瓜子也太好使了。他不由得想起泰国做神像任务那次,他们当时拿到了七个不规则字母,陆斯遥还在琢磨该怎么排序呢,梁逍只看了一眼就让他别白费劲了,总共有5040种排列组合。
陆斯遥坐在床边,仰着脸,一伸手抱住了梁逍的腰:我好像捡了个宝贝。
这段时间陆斯遥心情一直不好,梁逍感觉的到,但他没有问。如果陆斯遥想说一定会告诉他,没有说是不想让他知道。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空间,成年人习惯独自消化一些事情,梁逍都懂,他也会有这样的时候,所以他尊重陆斯遥。
可今天陆斯遥不声不响地跑来了,这么憔悴,这么狼狈,他不可能再当做看不见。
陆斯遥把脸埋在梁逍小腹上,呼气热乎乎的,梁逍摸摸他的头:别跟我撒娇,你今天不给我个理由,日子过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