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已经无法分辨的回廊徐徐往前,齐膝高的杂草淹没了路径,但谢惭英却能精准地找到方向。穿过前院,到得中堂,他停了下来,从左至右细细打量了一遍,似乎他看见的并不是满目荒芜,而仍然是以前那座华丽精致的宅子。
旁边的厢房里有丫鬟小厮进进出出,院子里的石板路上正有一个老仆在清扫落叶,房顶上停了两只喜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廊道上奔跑,发出爽朗的笑声。后面小厮气喘吁吁地追着他:少爷,慢点!
右边院子里几个护卫正在练武,日头晒得他们满脸汗水。
一个美妇人走出来靠在门边,向廊道上的少年招手,语气慈和:阿英,饿了没有,屋里有点心,绿豆汤喝不喝?
过了一会儿,谢惭英继续往前,到了后院,穿过花园,来到一间烧塌了的小屋。他把酒放在地上,踢开两根黢黑的木头,俯身去搬动一张烧得面目全非的竹榻。
竹榻并不重,但谢惭英放佛搬得很吃力。谢小壮上前搭手,谢惭英推开了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竹榻掀到一边,露出地上一块漆黑的木板,木板上连着一个生满铁锈的圆环。
他伸手去拉圆环,手有些颤抖。拉开木板之后,底下是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谢小壮以为他要下去,却见他只是盯着那个洞口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笑声。
公子?谢小壮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
谢惭英没有应,但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提起酒壶坐在已经不能称作门的门边,背对着那个洞口,揭开盖子,仰头灌了一气。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眉头拧成一团,显然喝不惯这酒。从喉头到胃里烧得火辣辣的。
以前在沧浪山的时候,也只是逢年过节喝一点,他酒量不好,喝了一杯脸蛋就红扑扑的,脑袋也发晕。这个时候宁拂衣就会抱他去睡觉,他习惯性地揪住宁拂衣的袖子,翻个身就能睡着,乖得不得了。
但现在,咳嗽过后,谢惭英满脸通红,却再次提起酒壶,又是一大口喝进去。这一次他开始习惯。
谢小壮不再打扰他,坐在几步远的地方,看见他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淡然,如同一个过客,只是到这边歇一歇脚,喝一杯清酒。
喝完一壶,他揭了另一壶的盖子,仍旧大口大口喝下去。终于是醉了,手上拿不稳,酒壶摔在地上,没有碎,咕噜咕噜滚了好远,隐没在杂草丛里失了踪影。
草丛里已经开了野花,在风中轻轻摇动。
谢惭英于是呆呆地盯着那一丛野花,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头,脑袋随着那花左右摇动,嘴里断断续续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夕阳西斜,橘黄的阳光透过残垣断壁的缝隙透进来,打在谢惭英脸上,将那清俊的眉眼变得柔和。
身后的影子因着断木残片折成几段,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不知过了多久,谢惭英终于站起身来,脚下却不稳,摇摇晃晃想走去院子,脚下两步台阶却踏了个空,整个人向前扑去。
他摔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谢小壮将他扶起,温声道:我们回镇子里去。
谢惭英摇摇头,直起身子扫视了一圈四周,指着一个方向道:我的房间,在那边。
谢小壮不再说话,将他抱起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在一片荒芜中隐约分辨出一间屋子来,走进去,却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于是他让谢惭英扶着一根木头站好,自己在地上清出一片空地来,而后铺上路上买的薄褥,拉着谢惭英让他躺上去,道:睡吧。
谢惭英一只手揪住他的袖子,冲他笑笑:师兄。
这是他第一次醉酒后说话。
谢小壮没有说我不是你师兄,你认错了,而是应了一声。
于是谢惭英继续道:我好想他们。
谢小壮点点头,道:我知道,睡吧。
谢惭英闭上眼,太阳完全落下山头,在深青色天空中长庚星闪烁的微光里,他睡着了。
谢小壮生了一堆火,后半夜的时候灭了,只余点点火星。
谢惭英是被一阵孩子的啼哭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在火星明灭的光中看见谢小壮正好睁开眼睛,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紧接着是大声的咒骂:妈的,吵死了,有吃的没,给那小崽子喂点,这么哭下去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有人答道:我们吃的都是干粮,这小崽子死活不肯吃,我有什么办法。要我说抓他来也不顶用,杀了完事儿。
你懂什么?没这个崽子在手,那姓张的能束手就擒?他邀了那么多江湖好手去助阵,多一重保险总是好的。
哼,请再多的人又如何?咱们总有法子。这一回,要叫他家里鸡犬不留。那人恶狠狠说完,似乎猛地拍了那孩子一巴掌,哭什么哭,再哭老子拧断你的脖子!
孩子似乎真的被震慑住,哭声低了下去,但不一会儿又渐渐响亮起来。
谢惭英也被这哭声吵得头疼,但继而开始兴奋起来。听那些人的对话,他们是要拿这孩子去威胁一个姓张的人。这正是恶人才会做的事,绝不能被别人抢了先。
他冲谢小壮招招手,低声在他耳边道:你会哄孩子吗?
谢小壮:
明白了谢惭英的意思后,即便不会哄孩子的谢小壮仍然硬着头皮道:大概会吧。
谢惭英满意地点头,觉得这个仆从真是十分划算,不用花钱,还什么事都会干。
两人于是循着哭声找过去,见一群七八个人在花园里生了一堆火,各自靠在院子里烧得半焦的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大概对孩子的哭声已经麻木了,一个两岁大的小娃娃被扔在一边。小娃娃胖乎乎的,脸蛋白嫩,和谢小壮差不多。身上穿的是质地良好的缎子,显然出身富贵人家。
孩子仰躺在地上,四肢挥舞着,正哭得撕心裂肺,眼泪和口水糊了满脸。谢小壮看了两眼那小孩,忽然眼带笑意盯着谢惭英看。
谢惭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谢小壮按下心底那个公子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问题,摇摇头,低声问:只偷孩子吗?这些人怎么办?
谢惭英一只手摩挲着下巴,道:只偷孩子,我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个姓张的是谁,还得跟着他们,而且正好过去看一场打架的好戏。
谢小壮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打量了那几个人一圈道:这几个人身手一般,只是孩子哭起来太引人注目。
谢惭英有些好笑:这么看一眼,你怎么知道他们身手一般?
额谢小壮一时无言,我我的意思是和公子比起来,恐怕一般都算不上。
谢惭英接受了这个解释,道:抱了孩子就走,去镇子里给他找点吃的,抓个妇人来,总能哄好。
呃好。谢小壮已经能预见到一会儿镇子里那鸡飞狗跳的景象。
☆、爹娘
谢惭英先跳了出去,一身红衣在火光映照下,像是要跟着燃烧起来。
那几人顿时哗然,纷纷站起来,一人喝道:什么人?
谢惭英哈哈大笑:你爷爷!
说完身形一晃,脚下不停,众人只见一片虚影,头顶一个接一个被什么东西敲中,纷纷抱头蹲下,大声呼痛。
谢惭英敲完一遍还不过瘾,跟敲编钟似的又敲了几遍。谢小壮已经抱着孩子跑出老远,谢惭英才飞身越过残破的墙壁,追着那小孩儿的哭声远去了。
两人一孩儿一气跑出十里地才缓下脚步,意外地竟不闻哭声。
谢小壮低头去看,不知是不是他怀里太舒服,还是哭累了,小孩已经沉沉睡过去,口水全糊在他胸前衣服上。
你还真会哄孩子。谢惭英由衷赞叹道。
谢小壮:
孩子既然消停了,两个人就干脆寻了间客栈。伙计睡得正香,被一顿拍门声吵醒,打着呵欠骂骂咧咧来开门:拍什么拍!催命吗!
谢小壮一手抱孩子一手举着一锭银元宝,伙计的呵欠顿时变成笑脸:哟,客官怎么半夜赶路,必定累着了,快里面请。
睡眼惺忪间,伙计只看见高大男人身后跟着个长相俊美的红衣人,也没辨清是男是女,再看那个熟睡的小娃娃,心想,原来是一对带着孩子私奔的鸳鸯,难怪半夜投店。
于是贴心地带着他们去了走道最里面的一间上房,宽敞又清净。
谢惭英径直进去半躺在床上,谢小壮见伙计这就要走,笑眯眯地道:两间房。
伙计呆愣愣地看了一眼里边床上的人,心道,难道是吵架了?
孩子睡了这一路,估计是饿醒了,张开嘴毫不留情地哇哇大哭。
吵死了,快出去!先前还不觉得,这会儿躺下来,醉酒的后遗症就犯了,谢惭英太阳穴突突地疼。
伙计一听这声音,哎哟一声,忙把谢小壮往另一间屋子里引。谢小壮一边哄着孩子一边道:去煮碗米粥来。
哎,您稍等!伙计心下犯嘀咕,却不敢多问,急急忙忙跑下楼去。
没一会儿,谢小壮敲响了谢惭英的房门。
又怎么了?谢惭英听见那哇哇的哭声,没好气地打开门,打算把谢小壮一脚踹回房里去。
公子,实在没辙了。谢小壮把粥碗塞在他手里,抱着孩子轻轻摇晃着,忽然吸了两下鼻子,道,什么味道?
谢惭英敏锐地发现这股气味来自那个正撕扯着嗓子叫唤的小恶魔,退后两步,指着孩子道:他是不是拉了?
什么!!谢小壮下意识手臂一松,差点就把小娃娃变成小鬼,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放在桌子上。
谢惭英差点吐出来,急忙把窗户打开,吼道:把他带回你房里去!
谢小壮这会儿已经顾不得主人的震怒,道:这得收拾收拾吧。
强忍着恶心把小孩的裤子扒了,里面的状况简直惨绝人寰。
所幸刚才伙计送了热水来,在孩子已经嘶哑的哭声和弥漫于屋子各处的臭味里,谢小壮总算是把人收拾干净,端着一盆一言难尽的脏水跑了出去。
小孩于是光着两只白胖胖藕节似的双腿,坐在桌子上无辜地望着谢惭英。谢惭英也看着他,脸色比墨还黑。
小孩忽然一撇嘴,眼见着像是要哭似的,谢惭英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哄两句,就见对方乍着一双小手冲他喊:娘
谢惭英:!!!
没有得到回应,小孩眼里又有了泪花,身子前倾,喊:娘
眼见孩子就要一个倒栽葱,谢惭英赶紧上前把人抱起来。小孩扯了一把他的头发,坚持不懈地喊:娘。
嘶我不是你娘,瞎喊什么?谢惭英把自己的头发从小孩手里拯救出来。
谢小壮正好倒完水回来,听见这话忙把孩子接过去,道:这孩子也是好玩儿,话说得清楚,却不认得人,之前还一个劲管我叫爹
话一出口,随即是诡异的沉默。
我我先带他回房了,公子你早点休息。趁谢惭英发火之前,谢小壮抱着小孩溜之大吉。
这么一闹腾,谢惭英完全没了睡意,从窗口翻出去,飞身上了屋顶。
弯月如钩,刚刚升起悬在天边,四周一片漆黑,唯有他房里的一点灯火摇晃,显得更加寂寥。
虽然不愿承认,可他心底里却开始怀念起沧浪山里的生活。不知道师父的头发是不是更少了,师兄是不是还会去后山的瀑布底下洗澡。
带着那么一点小小的期盼,他想着,师兄会不会出来寻找自己。
月亮还未升至中天,如墨的夜色慢慢淡去,四下里人声嘈杂起来。片刻后,许是发现谢惭英房中灯火未熄,谢小壮敲了敲他的房门,问:公子,起了吗?要不要用早饭?
谢惭英回去打开房门,道:我要出去打听消息。
谢小壮忙道:这种小事怎么能劳烦公子,我去就好了。
谢惭英没有说话,只瞥了一眼他的房间。
谢小壮立刻反应过来,道:我留下,公子万事当心。
下楼随便吃了点东西,说是打探消息,实际上是在大街上闲逛。谢惭英并不知道怎么打探消息,总不能揪着一个人问:你知道哪家姓张的丢了孩子吗?
想起昨晚那几个人,谢惭英决定返回去看看,刚要出镇子,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一群人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不多时,那些人冲进镇子里,丝毫没有降低速度,一阵风般地过去,引得险些被撞的人在后面破口大骂。
看样子好像是些江湖人。有人立刻在旁边点评。
我看是去张家的吧。另一人接口道。
谢惭英走近两步,听那两人闲谈。
不是说张家的小少爷失踪了吗?告示都贴在衙门口了,悬赏五千两银子呢。
不知是谁这么缺德,掳走那么小一个孩子。
嗨,听说张家遍请江湖好友,估摸着是仇人寻上门来了吧。
张家怎么走?听见缺德那两个字的时候,谢惭英就有种再拿剑柄敲人脑袋的冲动。
那两个人吓了一跳,见他面色不善,道:你你找张家干什么?
谢惭英面无表情:寻仇。
那两人哆哆嗦嗦指着一个方向道:沿着大路一直往前,看见一家铁铺的时候右拐,巷子尽头一间白墙黑瓦的大宅子就是了。
回客栈叫上谢小壮,两人一孩直奔张家。
张家大门紧闭,门口站着两个持刀大汉,警惕地来回巡视。
怎么进?谢小壮不知从哪里寻摸来一个拨浪鼓,正一边问一边逗着孩子。
翻墙进。谢惭英言简意赅,便是要先悄悄进去看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