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岁时,黎寒光在山上看到一团金光离开,他并没有看清她的长相,只从轮廓上判断是个女童。他第一次见羲九歌,觉得这个人很熟悉,却不敢确定她是谁。
直到在雍天宫,黎寒光看到羲九歌出手。那样绚烂的金光,那样灼目到会烧伤人的强大,他不会认错的。
但是,她好像完全不记得他了。他生命中难能可贵的温暖,于她而言,不过某次下凡时随手而为,风吹过便忘了。
黎寒光曾暗暗打听过羲九歌的身世。关于明净神女,天界的说法十分统一,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九十九万八千年时于瑶池苏醒,之后在昆仑和雍天宫学艺,行程天界皆知。
神女如此高贵,连凡间的尘土都不曾沾染,怎么可能去过魔界呢?
黎寒光是七千八百年时见到她的,时间对不上,她的年龄也对不上,黎寒光查了很久,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出现的更早,可是,待他站在她面前时,她已经有未婚夫了。
黎寒光将这些隐秘的心思藏于心底,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用一千年,苦心布局,解决姬少虞,圈禁玄帝,废除她和玄帝太子的婚约,一步步朝她靠近。但是哪怕他站在新婚洞房,她依然完全没有想起他。
可能,那真的只是她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次善举吧。
羲九歌听到他说得如此平静,不由沉默。
短短几个字,轻描淡写,字字血腥。
她眼前浮现起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他躺在死斗台上,全身浸满鲜血,不远处倒着一具山一样的魔族尸体,看石台上的血渍,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而这样的场景,他竟然能用“美好”来形容。羲九歌都无法想象,他过去真正经历了什么。
羲九歌先前对黎寒光一直没什么实感,因为他和她立场相悖,所以她要杀他,至于他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羲九歌从没有关心过。但现在,她没法再熟视无睹了。
羲九歌想,或许他走上邪路,只是因为没有人指引他。从小和野兽厮杀的少年,想让他长大自动变成笔直的杨柳,似乎也挺难。
羲九歌说:“你……上天有好生之德,世界上终究是好人多。”
跳跃太快,黎寒光一时没明白她的意图:“神女此话何意?”
羲九歌觉得这个论题太宏大了,光凭口说很难让他产生深刻体悟,羲九歌打算回去翻翻道经,给他找几篇合适的文章。羲九歌没有再费口舌,而是问:“明日你去上课吗?”
“当然。”
“好。”羲九歌说,“《东华经》课结束后别走,我有东西给你。”
黎寒光一听,心想她又想找机会杀他,在这方面她委实太执着了。黎寒光点头:“好,我定翘首恭候神女。”
海风越过山崖,将两人衣袂吹得猎猎作响。羲九歌双臂撑着栏杆,静静望着海平面上的月,忽然问:“你会因为旁人的挑唆,怀疑你身边之人吗?”
黎寒光眉梢微抬,暗暗看了她一眼,道:“看具体是什么事。如果是关于道德方面的诋毁,我不会信;如果对方能拿出确切的事情,我会私下查。”
羲九歌挑眉:“那可是你最亲近的人,这样做,岂不是恩将仇报?”
黎寒光笑着摇摇头,说道:“兴许我的经验不太准,毕竟我身边亲近之人……并不希望我活着。但我始终觉得,人性本恶,经不得试探。一旦心里有了猜忌,就算嘴上不说,神态、身体也会表露出防备。可能本来没什么事情,却因为潜意识流露伤了对方的心,两人反倒真的疏远了。不如一开始就挑明了问,有烂肉不能捂,越拖只会越严重,早面对,早痊愈。”
黎寒光一边说一边观察羲九歌,果然,她对这些话并没有触动,黎寒光不动声色换了套说辞:“至于恩将仇报……大可不必有这方面的顾虑。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怕是亲近之人,做错了事情也该谴责。”
羲九歌眉宇舒展,终于能越过心里的坎,下定决心去查。黎寒光一直审量着她,他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羲九歌最开始犹豫,并不是因为情感上接受不了,而是因为道义上不该这么做。
黎寒光拇指摩挲指节,暗暗消化这个了不得的发现。
羲九歌其实早就有了决定,只不过碍于从小看的经书,她过不了道德这一关。现在有别人认可,她瞬间放下包袱,再无犹豫。
夜已过半,海风越来越冷了。羲九歌解除心结后一身轻松,她直起身,随手挽起飘舞的长发,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重华宫休息了,要不然明日没精力上课。少司幽继续赏月,我先行告辞。”
黎寒光也转过身,笑道:“神女慢行。”
羲九歌颔首示意,朝另一边走去。山间长廊,海上明月,她素衣长发,背对着他踏风而去。
黎寒光在长廊上静静目送她。她走到尽头时,脚步隐约停下,风卷着她的白裙黑发,像一幅泼墨山水画。
羲九歌微微侧身,问:“你以前是不是见过我?”
黎寒光以为她在试探,熟稔地装出一副诧异模样,神情毫无破绽:“神女是指玄宫初见吗?”
羲九歌短暂顿了顿,这次再没有停留,提裙朝重华宫走去。
作者有话说:
羲九歌:下课别走。
黎寒光:她想杀我。
吃瓜群众:校……校园恋爱?
第21章 论武功
第二天,果不其然,参加溯月宴的人都告假了,除了羲九歌和黎寒光。
晨光熹微,被迫上早课的学生一脸麻木进入清心殿时,便看到明净神女和魔界质子一个坐在大殿最前端,一个坐在大殿最后方,如出一辙地低头翻书。
学生默默把打了一半的哈欠咽回去。听说昨夜北刹海出了变故,参宴的帝室公子小姐们被卷入幻境,许多都受了暗伤,从昨夜开始,便不断有五帝的车驾出入雍天宫。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都以为雍天宫要空荡一段时间了,万万没想到,明净神女和魔界质子竟然准时来上课了。
这两人……真是铁打的身体,金刚的意志吧。
黎寒光对今日的场景并不意外,上一世这场宴会黎寒光也去了,但羲九歌没去,赴宴的人远没有这么多。姬宁姒没有组织游湖,溯月昙花开时他们站在岸边看了看,便相继散场了。故而他们前世没遇到幻境,黎寒光也压根不知道腐生花的事情。
这一次羲九歌去了,一连串连锁反应导致他们触发了幻境。黎寒光刚从幻境中出来的时候都神思恍惚,别说那些娇贵的公子小姐。溯月昙幻境的事,势必要惊动五帝了。
惊动了也好,黎寒光始终觉得这个幻境绝非等闲之物,把水搅混,他才好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授课夫子进殿时,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在,同样惊诧了一瞬。他收敛好情绪,如往常一样,古井无波地念书。
好容易忍耐到结束,夫子刚说散课,满堂学生便一哄而散,吵吵闹闹往外走。羲九歌慢条斯理收拾好笔墨,留出来两本书,径直走向后方。
清心殿还未散开的学生都停住了,吵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眼睛都不眨地看向羲九歌。羲九歌在众人视线中缓步轻移,不慌不忙走向黎寒光。
黎寒光一直注目着她走近,他身体已不知不觉绷紧,然而没想到……她在他案头放了两本书,然后就继续走了。
像是单纯路过,给黎寒光送两本书。
送书?
殿中众人迷惑了,黎寒光自己也很迷惑。他盯着面前厚厚两本册子,不断判断这是什么杀人手法。
藏机关暗器?看起来很难。纸上有毒?应当不至于如此弱智吧。那就是下了符咒,阵法,巫诅?
黎寒光百思不得其解,他将灵气护在手指上,轻轻翻开扉页。
是一门很出名的经书,劝人向善用的。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夹带。
黎寒光难得露出了迷茫之色。
羲九歌从清心殿出来后,没走多远遇到了一行身穿白袍的神官。神官对她行礼,恭敬道:“下官参见神女。”
羲九歌从容颔首,问:“是兄长派你们来的?”
“是。”神官说道,“白帝听闻北刹海生变,万顷溯月昙一夜间被人以残忍手段毁去。白帝担心神女安危,派属下前来询问。”
“我没事。”羲九歌说完,淡淡补充了一句,“你们说的残忍手段,是我做的。”
“……”神官默了下,大义凛然道,“昨夜北刹海到底出了只什么妖怪,竟然能让神女使出如此神通手段?”
“不是妖怪,是幻境。”羲九歌道,“那些花看着无害,其实能编织幻境,诱人心智。不过我已识破假象,神识无碍,你传话给兄长,让他不必担心。”
神官应下,顿了顿道:“神女,您已许久没回过西天宫了,白帝听闻昨夜之事十分担心,若神女有时间,不妨回西天宫看看,好让陛下安心。”
雍天宫一月只放一次假,羲九歌有时课业赶不及,会留在雍天宫修炼,难得出去一趟,还要在昆仑、玄帝、白帝宫殿三头跑,实在很难兼顾。羲九歌想了想,她好像确实很久没去过西天了,便点点头:“好。等岁考结束,我去拜访兄长。”
“神女言重,您回西天宫乃是回家,哪能用拜访一说?”神官拱手,道,“下官恭候神女回宫,不敢叨扰神女上课,臣等告辞。”
因为中途遇到了白帝使臣,羲九歌耽误了一点时间,等她到试炼场时,发现黎寒光已经在了。
姬高辛、姬宁姒等人全部告假,今天早晨姬少虞也被玄帝接走了,常雎又是个娇贵身体,稍有不适就不来上课了,所以,今日试炼课上竟然只有羲九歌和黎寒光两人。
黎寒光看到羲九歌,主动含笑问好:“神女。”
上一次两人在试炼场的经历可算不得愉快,她不惜经脉受损下杀手,他不要脸面装吐血,如今只有他们两人,正常来说定然尴尬极了。
但这两人都不是正常人,任何情绪在羲九歌心里都存不长,何况这么多天过去了,她早忘了那点不愉快。夫子还没来,羲九歌慢悠悠搭弓热身,问:“你的功夫是从哪里学的?”
“神女是说拳脚功夫吗?”黎寒光谦逊地笑着,“没人教。”
一招一式都是他从杀戮中摸索出来的。毕竟,生存才是最好的老师。
羲九歌铮得放箭,心中有些可惜:“我本来还想派人去请你的师父,算了,我另外找人吧。”
“神女想学近战招式?”
“是啊。”羲九歌很平静地搭另一只箭,眸光直视靶心,“以前没发现我近战有欠缺,如今既然知道了这块短板,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黎寒光心想她最近将策略从明杀改成诱敌了吗,效果简直拔群。黎寒光觉得他现在就像一只咬住诱饵的狐狸,明知道前面是陷阱,却还是高高兴兴跳了下去:“神女若是不嫌,我可以教你。”
羲九歌回眸,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你?”
黎寒光还是第一次被人质疑不行,他正要替自己正名,就看到她点头,一本正经道:“你倒也行。关于束脩你想要什么?”
黎寒光脸上温润谦让的笑微微僵硬,他扮演了太久好人,假笑已化成面具,长在他脸上,连黎寒光自己都分不清哪里是假面,哪里是他真实的血肉。但羲九歌总是有能耐戳破他的伪装,次次直击痛点。
黎寒光缓慢道:“神女倒也不用客气……”
羲九歌微微挑眉,觉得自己的财力受到了质疑:“你是觉得我给不起?”
黎寒光默然注视着她,片刻后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却之不恭。但报酬要什么我还没想好,神女能否等我些时日?”
羲九歌自信无论他要什么她都给得起,豪爽应下:“好,你慢慢想,我总不会亏了你。”
既然“生意”已经敲定好,黎寒光也不客气了。黎寒光四周看了看,说:“这里太空旷了,不适合教武功。我们另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吧。”
黎寒光这话就纯属胡说八道了,但羲九歌听到并没有起疑。对于他们这些帝室子女,从小听着私教课长大,在她心里,夫子单独找清净之处授课是很正常的事情。羲九歌当然不缺宫殿,但她看了眼试炼场,迟疑道:“可是接下来还有一节课。”
“以神女如今的水平,法术还需要夫子指点吗?有这点时间,不如去练习欠缺的东西。”
竟然很有道理,羲九歌便在黎寒光的撺掇下,有生以来第一次逃了课。
待法术课的学官到时,他看到空空荡荡的试炼场,只以为黎寒光、羲九歌今日和其他人一起请假了。他哪里能想到,在后山一处有山有水、清涧环绕的宫殿里,黎寒光正拱了拱手,没什么真心说道:“神女,近战和法术不同,肢体接触在所难免。如有得罪,还请神女原谅。”
羲九歌点点头,表示明白。黎寒光得到了首肯,越发光明正大:“为了能让神女最快学会格斗,还请神女接下来不要用神火、法术,仅靠身体反应。当然,我也不会用任何法力,神女尽可放心。”
羲九歌从苏醒起就和火形影不离,调动神火已像呼吸、心跳一样,成为她身体本能反应。黎寒光不让她用神火,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但羲九歌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黎寒光抬手,静静看着羲九歌道:“得罪了。”
说罢,他身形忽然从原地消失,羲九歌吃了一惊,随即就感觉一道寒气顺着她的脊背爬上脖颈,轻轻搭上她的颈动脉:“神女,对战时要尤其注意背后,你反应太慢了。”
羲九歌本以为他会先教一些基础,比如扎马步、步法、招式之类,没想到他竟然直接上手。羲九歌本能屈臂,用胳膊肘攻击身后的人,黎寒光站在后面都没躲,他仅用单手,敲击她肩膀、手肘上的穴位:“肩膀绷得太紧,影响出招,手肘角度不对,直着出来根本无法攻击到对方。”
他一只手还按着她的脖颈,另一只手两指并紧,绕过她的肘关节,顺着她的小臂滑了下去:“神女,你的手臂发力不对,这样非但打不到对方,还容易被对方反制,扭伤了胳膊。放松肩膀,用这条肌肉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