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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武使的脸色变在月牙儿阻止之前,可比他的出掌来得更快的,却是谢连州自己的应对。
  所有人的视角都不如蒙措来得清晰,他看见一只手,洁白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万千幻影朝他探来。
  他一时觉得那掌离他很远,仿佛下一辈子才会击中他,一时又觉得那掌离他很近,仿佛已经近到他的眼前。
  那只手看着脆弱易碎,却轻蔑地无视了他的刮骨罡风,翩翩落至他的掌心,让他整只右手都酥麻无力,只能软软垂下。
  “翩翩玉绵掌……”
  玄武使惊讶道。
  蒙措不知道翩翩玉绵掌是什么掌法,他只是看着自己虚软的右手,一时有些无言。
  谢连州并不在意玄武使认出了他的掌法,也没有任何解释来历的意思,只是对蒙措道:“你还有女儿要照顾。”
  蒙措是一个极度自负的人,他第一眼看见谢连州时,便知道这个青年同他一样,骄傲得不会向任何人低下自己的头颅,即使他用再多的礼节掩饰自己,都遮掩不了他骨子里的傲慢。
  很明显,谢连州是在告诉他,他本可以直接震碎他的右手,让他此生再也出不了右掌,而谢连州之所以没那么做,是看在他还有一个女儿要照顾的份上。
  这是何等的折辱。
  从那一掌中,蒙措便知道这个年轻小子出乎意料的强,可他逐渐恢复过来的右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慢慢紧握成拳。
  然而下一刻,谢连州便蹲下/身,伸手探住月牙儿的脉搏。
  蒙措突然反应过来,谢连州确实傲慢,可他说的那一切并非为了折辱他,而是他的真心话。
  谢连州确实毫不关心他,却对月牙儿有着难得的善念。
  蒙措握紧的拳头一下松了开来,甚至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因为一直没能治好月牙儿而积攒下的自责失望化作了如此突兀的怒火,还是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没有学会何为成熟,何为稳重,仍是当年那个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的毛头小子。
  就连谢连州都看得比他明白,他还有月牙儿要照顾,又怎能如此冲动莽撞。
  蒙措低头看向月牙儿,发现她眉头紧蹙,分明忍着疼,却又要分心来担忧他:“爹,你的手怎么了?”
  蒙措出掌时,她害怕蒙措打伤谢连州,可见谢连州回手,她又忍不住担心自己的父亲受伤。
  蒙措的右手已经能动了,他抬起手替月牙儿理了理鬓发,道:“爹没事,只是同这小兄弟对了一招。”
  月牙儿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与谢连州是不会再打了,微微松口气,笑了笑,尔后又忍起疼来。
  一旁的谢连州也把完了脉,他搭在月牙儿脉上的三指像是被小雀不停啄着一样,直到他松开手指才重获清静。
  谢连州想着月牙儿的症状,低声道:“竟是雀啄脉。”
  听到他的低语,玄武使转头看向蒙措怀中的小姑娘,也不知那张被面具遮掩的脸上是否显出哀悯的神情,亦或者仍是他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
  蒙措眼中露出点希翼:“古医圣也是这么说的,你可有办法?”
  谢连州摇摇头,道:“我救不了她,只能让她少些痛苦。”
  蒙措失落却不惊讶,尔后打起精神,道:“要怎么做,会不会影响她的病?”
  谢连州道:“你将她扶起来,让我给她输些内力,这救不了她的病,也害不了她,只能让她不那么疼。”
  蒙措将信将疑:“就这么简单?”
  谢连州道:“如果是我,就这么简单。如果是别人,没那么容易。如果是你,月牙儿必死无疑。”
  蒙措嫌他说话晦气,有些生恼,可一转念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每个人的心法与路数不同,内力自然也有所不一。就如蒙措自己,他的内力中带有罡气,若是强行输给月牙儿,非但缓解不了她的病情,还会令她爆体而亡。
  谢连州敢这么说,便是自信自己的内力有几分特殊之处。
  蒙措低头看了眼闺女。
  月牙儿早已疼得面色发白,气若游丝道:“爹爹……我想让大哥哥试试……”
  蒙措抬头眨了眨眼,将泪憋了回去,扶着月牙儿坐正,对谢连州道:“别伤着她。”
  谢连州微微颔首。他盘腿而坐,闭目养神,气运丹田,回转周天,待经脉中内力流转自如,源源不断,方才伸手贴于月牙儿身骨嶙峋的背部,将涓涓细流缓缓传入。
  月牙儿发出一声轻吟。
  蒙措分辨不出那是否是痛苦的□□,又不敢立时打断,看了眼谢连州平淡无波的脸上渐渐显出丁点细汗,咬咬牙,决定相信他一次。
  慢慢的,月牙儿总是紧紧蹙在一块的眉头松了开来,好像整个人被迫拧着的那一股劲都难得松懈,能够获得一时半刻的虚幻安宁。
  她的唇色还是有些青紫苍白,永远不像别人那样红润健康。可她小小的脸上,总算短暂地抹去痛苦与忧虑的神色,露出了孩童应有的天真。
  蒙措原本尚可忍住的泪,突然便这么掉了下来,若非还要扶住女儿,兴许他已跪拜在地上,痛哭流涕起来。
  谢连州运气回身,待体内周天重新形成,方才放下手,置于膝头。
  月牙儿睁开眼,扑进父亲怀抱,开心道:“爹,我不疼了!”
  因着没能得到父亲回应,她身子后仰,抬头看向他,发现他满脸是泪,连忙卷起衣袖为他擦拭。
  蒙措破涕为笑,将女儿抱在怀中,对谢连州道:“小兄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这些年下来,他也算走过大江南北,寻访无数名医,能为月牙儿减少痛苦的方法不是一个没有,可像谢连州的方法这样立竿见影,又温和无害,不使月牙儿陷入另一种痛苦的,实在世间少有。
  谢连州道:“无妨,只是举手之劳。我想我们接下来怕是还要在太平山庄盘桓些日子,月牙儿这病什么时候发作,你便什么时候找我就是。”
  蒙措除了谢字,已经再说不出其他话了。
  倒是谢连州问他:“你先前提到的那位古医圣,有没有治好月牙儿的方法?”
  蒙措道:“他写了一个药方,上面的东西有许多是我此前从没见过的草药。这一年下来,我找了七七八八,可还有一味药,我寻了好些地方,都没有人见过亦或听说过。”
  这也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一旁的玄武使叹了声气,道:“你是来向庄主问药的。”
  蒙措点了点头,道:“我只想知道我在哪里能够找到种心莲。我可以拿除了月牙儿以外的一切和他交换,不管是我所知道的东西,还是我这一身功夫,亦或者是我的命。”
  这便是向太平道人提问的规矩,一物换一物。想知道一些秘密,就必然要付出一些东西。传闻里,几位使君便同太平道人做了这样的交换,以自由换来他们梦寐以求的问题答案。
  白虎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对蒙措道:“你就是当年的疯狗蒙三。”
  那是早年西域颇为出名的一个家伙,以脾性暴烈见闻。
  蒙措听到这个称号,眼神有一瞬悠远,却又在低头看到月牙儿时变得柔软温和,坚定道:“我现在不是。”
  白虎使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玄武使伸手拦住。
  谢连州道:“我想有件事你要知道,但你答应我,先不要冲动。”
  蒙措心生不好预感,眉毛一挑,凶相毕露,强行压下,问道:“什么事?”
  谢连州道:“太平道人死了。”
  蒙措一怔,突然回想起自己方才走过来时,这一排又一排的人后,似乎确实隐隐约约躺着什么人。
  没想到那是一具尸体,还是他一直想求的人的尸体。
  他想到今日清晨时的一声尖叫,那时他并非没有听到,只是漠不关心,除却默默捂住月牙儿双耳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蒙措怔怔放下女儿,穿过众人,来到太平道人尸身跟前,看到那张熟悉面孔,确认那是太平道人没错。
  他刚来山庄时,便见到太平道人,向他寻求种心莲的所在之处。
  那时太平道人同他说,上一回听到种心莲消息已是十年前,他可以帮他去问,兴许真能再次找到种心莲,只是要蒙措耐心等待,并想好到时拿什么来同他交换种心莲的消息。
  于是蒙措等着,等得提心吊胆,求神拜佛,没有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太平道人的死讯。
  “啊——”
  蒙措跪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嘶吼,体内罡气不受控制地向外迸发。
  朱雀使平出一掌,以内力作盾,护住近在咫尺的太平道人尸身。
  只是朱雀使的内力显然不如蒙措来得深厚,一时有些抵挡不住发疯的蒙措,脚步不住后移,眼见就要支撑不住,谢连州来到蒙措身后,无视他的护体罡气,连点三处大穴,阻止了他走火入魔的倾向。
  谢连州对蒙措道:“太平道人能知道那么多事情,必然有他的情报网,他死了,不代表世上再没有人知道种心莲的下落,可你若是疯了,便不会再有人帮你女儿寻找种心莲了。”
  蒙措这才慢慢冷静下来,道:“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谢连州道:“配合几位使君查出太平道人之死的真相,到了那时,我相信几位使君也愿意再同你做这桩寻找种心莲的交易。”
  说到这里,谢连州看向玄武使。
  玄武使沉默半晌,终究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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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雀啄脉是中医里的一种脉象,这里借用,但具体的症状和治疗的药物是我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