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迢走到妆台要解髻卸钗,却顿感无力,手也抬不起来,只得呆坐。镜里映着她惨白的脸,渐渐颓然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孟玉前头疯么?呵呵,现在才开始疯起来。
呵呵,全员逐渐走向疯癫。
第45章 万事非(五)
夜雨晨休, 又是霁雾旧秋。隔墙横玉笛,韵幽幽。斜春男人也请了个班子进来, 设围屏, 挂锦帐,豪搭戏台,巧设筵席。
水榭内忙着张罗陈列, 斜春走到风窗前朝天上一望,日影偏西, 树荫成幄。这时还不见梦迢姊妹, 便招来个丫头吩咐, “你打发个小厮往小蝉花巷去接张家姊妹, 这会八成是在家做什么点心糕子, 她们四只手哪里拿得过来?”
那丫头得令出去, 又见她男人由九曲桥上踅折进来,笑嘻嘻地凑来说话:“你如此殷勤, 还不知道吧,这张大姑娘八成是嫁过夫家的。”
斜春吊起眼乜他,“我以为就你有心眼?我会不知道?嫁过夫家又怎样, 不见得就比姑娘家低人一等了。”
“你看你,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今日中秋, 她这会没来, 大概是给夫家缠住了,不必使人去催。咱们爷也是,早日戳破了, 凭她嫁了谁, 打发那家一些钱, 还怕他不放人?”
斜春拿胳膊肘顶他一下, “谁都跟你似的仗势欺人?爷的意思是,这是张大姑娘的事情,她要开口,爷自然是没什么说的,她要不开口,就是底下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好说。咱们不好逼她,等她那日想说,自然就说了。”
“爷告诉你的?”
“我是这样想的,爷想什么我会猜不着?”赶上丫头端上来碟点心,斜春拣块塞进他嘴里,“忙你的去吧,少在这里歪缠。”
斜春男人自乐呵呵去了,赶到屋里回董墨的话。董墨因今日与梦迢约定一同过节,只晨起往贾参政府上访了一趟,午晌回来在书斋里见了回绍慵,问了泰安州那头几句话便闭门谢客。
见斜春男人进来,他起身吩咐,“你打点些东西,明日随我往东昌去一趟。”
“嗳。”斜春男人一壁应着,一壁问道:“不知去东昌多久?”
“恐怕要在东昌耽搁大半月,东昌有几百农户生乱。”说着,董墨将手上一本公文掷在案上,“千户所的兵就只知道杀人,简直混账。‘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话,还真是叫他们奉为信条,天下若单靠杀人而治,还要这么些文臣做什么。”
斜春男人忙拱手出去吩咐。董墨闲坐一回,还不见梦迢来,因问丫头,丫头回说打发小厮套车去接了。他暗里估算了时辰,卷着本书款步往园中去接。
园内处处桂香雾冷,玉箫婉吟,也不知谁家热闹。走到水榭,撞见小厮来回话,“小的到了小蝉花巷,见张家的门户锁着,敲了好半日,不见人来应,姑娘们像是出门去了。”
董墨正在窗下安然翻书,扭头看那小厮与斜春一眼,“不必去催,这会不到,下晌也要来的。”
想来大节下,孟家也有许多事忙,她一时脱不开身。不曾想到下晌也不见人来,董墨阖起书,又回房里去坐。
坐到闲阶卧斜影,风渐冷,雾渐凉,心也跟着天时渐暗。他想中秋之夜,梦迢给那一家人绊住了脚也属应当,再不计较,吩咐斜春开席。
因只得董墨一位主人,席上未免冷清,斜春吩咐在旁另设了一席,叫近身伺候的一干丫头小厮陪坐看戏,同乐同饮。热闹倒也热闹,只是孤兔凄凉照水,董墨心觉没甚意思,便转回房内早歇。
次日要往东昌府去,走得十分急,董墨一面吩咐斜春随意打点几件衣裳,一面坐在案上翻检公文,“倘或张大姑娘来,你告诉她,东昌府有急务,我恐怕要在那头耽搁些时日。”
“知道。”斜春包了两包衣裳递给小丫头装车,迎面款裙走来,“姑娘昨日没来,也没递个话,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董墨停住手,想了想,“你晚些时候再派人往小蝉花巷去瞧瞧,要是门户还是锁着,向左右邻居打听打听,打听不着,随便寻个什么话到孟家传给书望的夫人。”
“柳夫人?她认得姑娘?”
“就是她。”董墨又拣起公文来,“不必问她,随便编个书望的话,看看柳夫人有没有什么异样就成。倘或无异,姑娘多半没要紧,只是给什么事耽搁住罢了。”
“明白了。”
董墨这一去,清雨园便全凭斜春做主。斜春记着吩咐,连着两日打发小厮往小蝉花巷哨探,来回还是锁着门。斜春放不下心,亲自套了车去往隔壁邻舍家打听。
隔壁那年轻媳妇仔细想了想,端着茶水道:“是一连几日锁着门不见人影,像是走亲戚去了。中秋前夜,我听见来了马车,约莫就是亲戚来接人。这张家姊妹还真是,来来往往的,总有车马接送,总与您这样的富贵人家打交道,偏又住在咱们这破落巷子里。奶奶请吃茶。”
斜春听了这话,又想着董墨走前交咐的那些话,左右相联,便推算梦迢那夫家恐怕不是什么平头百姓。当下给了谢钱,回家换了衣裳,打点几匹江宁织造出的料子,拿了董墨的拜帖直奔孟府去。
这孟家斜春倒是头回登门,正心怀忐忑,谁知门下倒客气,将她一径引到梅卿房内。
进门冷香扑鼻,举目一望,宝瓶插花,帘箔重掩,纱帐一水的湖绿色,窗纱是竹青的,阳光透进来便泛绿,撒在榻上地上,屋子形同个水中洞穴,使人骨头缝里浸透凉意。可那墙角竟还点着个熏笼,一汪一汪地滚着烟。
一扭头,身后站着个笑吟吟的丫头,端着茶果请斜春,“您请坐,我们太太刚起呢,还在卧房里梳妆。”
这都近晌午了才刚起,斜春心下微诧,落到椅上等着。不一时方听见慢吞吞的脚步声,又轻又软,像是踩在棉花里。帘下一动,钻出个人来,惊鸿回雪,婀娜体态,眉梢眼角流着暗暗风情,肤白如尖风薄雪,有种瘆人的冷意。
斜春起身相迎,梅卿笑着行过她,瞥着眼打量,弱腰软落到上首椅上,“你是董大人家的管事丫头?董大人与我们老爷是至交好友,我却无礼,前些时中秋竟未派人去贺。也不能全怪我,我听说你们董大人不爱热闹,何况我妇人家,我们老爷不在家,也不敢轻易叨扰。”
斜春不大喜欢她,又不得不应酬着,使小丫头抱了料子上来,“我也不该私自来打搅。可柳大人从南京寄了些料子来,叫转给太太。我们爷不在家,我不敢耽误,只好唐突给太太送来。”
“我还要谢谢你呢,总是麻烦你们。”梅卿将那几匹料子摸了摸,使丫头收了下去。
两人相互问候几句,斜春记着来意,向门外眺望一眼,笑了笑,“柳大人不在家,太太回娘家来住着倒好。孟大人府上我是头一回来,听说家中还有位老太太与太太,不知该不该去拜见。”
“真是不巧,我母亲与姐姐今日到庙里还愿去了。”
斜春转过眼来,“老太太与太太一向好?”
梅卿垂下眼皮,笑着抿口茶,“没什么不好的,就是前几日为中秋乱忙了一回,才得闲,又想起到庙里上香。倒是我,身子骨不如她们,只好在家里闲睡着。”
“府里,一向也好?”
梅卿迎面一笑,目光如针,轻轻地往斜春眼里钻,“有劳挂心,哪里都好。”
斜春探不出什么异状,自己尚且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好往深里问,略微再寒暄两句,便辞将出去。
梅卿浅送出洞门两步,吩咐丫头将她送出府去,背后一变脸色,折到西园梦迢屋里来。
时隔几日,这屋里起了些轻微变化。洞门内守着两个小厮,廊下坐着好几个丫头婆子,个个面上提着警惕精神。门上挂着把鎏金铜锁,窗纱内竖着钉了几根木棍。有个婆子迎来,窸窸窣窣地开了锁,请梅卿进去。
屋里也是另一番光景,一应瓷器利器皆收了下去,多宝阁上空空的,墙下一炉死灰,光线昏沉,空气郁闷。梦迢呆坐在卧房榻上,背着窗,妆不上,发未梳,蓬蓬地散了满背。她只瞥了梅卿一眼,又转回去,将对面空帐呆望着。
梅卿笑了笑,抱定胳膊欹在帘下,“姐也是,好好的闹什么?一家子原本和和睦睦的,姐夫就从前有些不到之处,这会也知道改了。他昨日在娘屋里吃饭还说呢,只等打发了那姓董的,往后再不要你操一点心。”
梦迢闷不作声,只唇角挂上来一丝冷笑,慢行到妆台拣了把篦子梳着头发。
听说她前日趁着看门的丫头打盹又往外又跑了一遭,跑到洞门处惊动了小厮,给拽了回来。这才锁了门,钉了窗。
梅卿望着她直挺的湫窄的背影直好笑,“姐夫也算打着灯笼难寻的了,像他这样年轻,又做着大官,又肯娶你的,满世界还有几个?姐聪明一世,临了却犯起傻来。那姓董的,是,论才貌家世,是一顶一的好。可有的好处,是轮不到你头上的。讲难听点,你不配,真到了这些大家子弟手里,那得讲清白论家世,你占哪一条?长得好?你往落英巷翻一翻,哪个姑娘长得不好?”
窗户上透着橙黄的光,斜撒进来,显得镜面上的灰格外多,看不清梦迢的脸。
她穿着松黄的软绸长褂,腰背上空悠悠的,闲压出好几条皱褶。她仿佛瘦了两分,转过来,脸上更白了,眼圈底下浮着淡淡青,比往日更尖锐轻薄。
她笑问一句:“你姐夫许了你多少好处?”
梅卿一霎敛了笑脸,心底那一丝丝心软倏又硬起来,“许了一千银子,许了娘两千。”
梦迢拔座走到墙根底下,翻出一沓票子在她面前扬一扬,“我给你一万,你帮个忙,到清雨园去送个信,叫章平来接我。”
梅卿的目光随那沓宝钞扬了扬,缓缓站直了,“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见钱眼开的人?咱们一处这些年,你还是不怎么清楚我嚜。我要是真图钱,大可以拿着你的信往清雨园讹姓董的一笔。”
“你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梅卿绕着她踱一圈,迎着那橙黄的一片光仰起面来,轻轻攒着眉笑,“唉……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我只晓得,你得陪着我,咱们一家子就该在一处。活着,一起笑一起哭,死了,烂在一处。”
说到此节,她转过来,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在梦迢脸上滚了滚,往她眼里定住了,“姐,其实我心里真是有些怕,怕董墨真就娶了你。咱们一窝黑心烂肺的野鸡堆里,怎么能飞出个金凤凰呢?娘做什么也不帮你,我猜她老人家也是这么想。”
梦迢将眼瞥到地下,有些不敢直面她。梅卿旋即得意地一笑,又将一双宝蓝的绣鞋轻轻转起来,“娘要是真为你好,打起头就不该让你干这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她自己干呀,省检一点,一样能将咱们拉扯大。‘梦儿,来,咂一口烟。梅卿,过来啊,把胸脯子挺起来,男人喜欢。’”
那镜里忽然冒出股浓烟,隐隐现着老太太艳媚的脸,惺忪的眼色,靡丽的笑意。梅卿伏在妆案上,盯着,盯着,尖利清脆地笑出声,“姐,别想什么董的不懂的了,踏踏实实的和我们在一处。”
梦迢回首望她一会,陡地将她镜上狠推一把。梅卿额头撞在镜上,痛呼一声,镜子哗啦啦碎了好几片。梦迢忙不露声色踢了一片到桌底下,转背便朝门外跑。
跑也是白忙活,才到庭中,就给四面涌来的婆子丫头一抱截住。一班人顷刻乱糟糟地嚷起来,“太太哪里去?太太快回去!”
“太太、太太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叫老爷知道,大家活不成了,太太就看在往日我们侍奉勤谨的份上,快别折腾了。”
梦迢一句也听不进去,只顾着往外挣。哪里挣得脱,那洞门处还守着两个小厮呢。
几个丫头婆子合力,又将梦迢拽回屋内。见屋里也是乱糟糟的,梅卿倒在地上捂着额头直哎唷,两个丫头搀起来一瞧,额上流了些血。
真是忙不赢,众人皆跑急马似的乱,四下嚷着,“快请大夫!瞧梅姑娘脸上。”
梅卿叫人搀着往外走,其间瞥见梦迢给两个婆子揿在座上,心里恨起来,发狠要冲去打她,给丫头拽住,“梅姑娘快别耽误,先回屋医治要紧!太太也不是留心的。”
乱一场,渐渐平息下来,已是日晷西倾了。两个丫头打扫了卧房,才将梦迢搀进去,待她坐定了便伏跪在她裙底下哭。
呜呜咽咽凄凄楚楚的,却不是哭梦迢。这一闹,少不得众人皆要挨一通打骂,不过要在梦迢跟前求个可怜。
梦迢只管将眼一别,漠然道:“滚出去。”
时下归于清寂,门又重锁,窗仍紧闭。梦迢腰一软,睡倒在窗根底下。有一片光落在榻上,在她面前,映着窗户上的棂格,横七竖八的,几如一张网。
她将手伸进金灿灿的网内,接着那些跌宕的尘埃,落得满手烟尘,满手空空。
黄昏时孟玉归家,听闻梦迢又跑了一回,还没进屋,先就隔着窗户在廊下吩咐,将一干看守的丫头婆子捆起来各打十个板子。
满庭顿时哭声四起,呼声连天。孟玉踅进屋内,见梦迢卧在榻上,脸色平平。他散漫地笑一笑,坐到她身边,“她们可是为你挨的打。”
梦迢睡在枕上,眼也懒得抬,“是么?那你把她们都打死好了,我正好讨厌她们。”
孟玉怔了怔,进而好笑,“她们伺候你这几年也算十分尽心,你不替她们说句话就罢了,还要我打死她们。心真是够狠的。”
“我只管我自己好,她们是死是活不干我的事。你要是指望打她们给我瞧,那你是打错了算盘。”
孟玉顿感浑身无力,默了会,将她搂抱起来,拨开她面上的头发,“别闹了,跑也跑不出去,何必费这个力气?”
他是笑着的,一贯对她那种纵容的笑。梦迢觉得很讽刺,掰开了腰上的手,往窗户上歪靠着脑袋。窗外的板子打完了,哭天抢地嗓子渐弱下来,变成此起彼伏的哀泣。那声音仿佛是从她心里发出来的。
“不高兴?”孟玉将一条腿搭在榻上,歪着脸来就她,“我知道你不高兴被关着,你不闹,等打发了董墨就拆了这些木条子,带你回苏州散散闷。”
因为听见董墨的名字,梦迢的眼波荡了荡,陷在夕阳里,有些绝望而温柔意味。
孟玉心一紧,笑意尖冷起来,“我告诉你吧,董墨往东昌府去了,那头出了些乱子,秦循走了,他如今兼着布政使的差事,要在那头压着。这一去,少说两个月才得回来。等他回来,朝廷的旨意也就该到了。”
“什么旨意?”
“按咱们从前商议的,我上了疏,参他强占我妻。”
孟玉拔座起来,徐徐踱着步子,每一步都笑着,打算得很好,“我知道他也上疏参了我。我这头也参他,有这个私人恩怨在,他就该避忌着,朝廷绝不会叫他来查我。这个时候,楚沛就会举荐别人来查我的案子,罪名一律推到章弥身上去,这事情就算平了。至于董墨,他依势仗贵,强占朝臣之妻。有他祖父的干系在,又念他往日之功,大约不会重罚,但会调他回京。他一走,一切就都过去了。”
梦迢端正了脑袋,目光凛然地射过去,“朝廷不可能听你一人之词。”
“自然了,朝廷肯定要怕派人审问。梦儿,还得你来指证他呀,只要你指认,我相信他不会辩驳的。董墨这个人,睿智冷漠有决断,偏偏在私事上头有些感情用事。他喜欢你,会认的。”
梦迢冷笑道:“要我指证他,你还在做梦呢。”
“你会的。”孟玉回首,款款坐下来,“彩衣那丫头还给我关着呢。我是心疼你,不舍得动你一根头发丝,但要她的命,就是眨个眼皮的事。打死个下人,有什么了不得,往后我赔你十个八个这样的蠢丫头。”
夕阳落在他笑着的脸上,将他的耳眼口鼻皆照得悠黄,恍似一片远水,以为是暖的,手伸下去却冰骨头。
梦迢半点不意外,她认得的孟玉一向如此。她只是对自己格外失望,竟然爱过这样的人。她将眼一垂,自嘲地笑一笑。
孟玉立时敛尽笑意,歪着眼窥她,“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