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递与大长公主的蜡丸,一共三张,乍一眼什么看不出来,便是落入旁人手里也不过是当废稿一张。
  可她明明嘱咐过安庆姨要烧掉的,为何会落入崔望手里,又被整整齐齐地列她面前。
  莫非是安庆姨卖了她?
  不,不可能。
  “修仙者手段万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崔望直起身来,“不过这三张纸,我一直还未想透彻,这第二张,如今是明了,燕春园引太子相会,第一张,又是梅、又是酒,还有梁,我思前想后,便是上次梅园时你要找姓梁的麻烦,可是那梁国公次子?灌酒?联系得上……还有第三张,菀娘,可否与为解读一二?”
  郑菀唇间快咬出了血,张口时下意识要扯一抹笑,却被他阻止了。
  “莫笑,这般强颜欢笑,着实不大好看。”
  “这第三张,可是讲让柳依远嫁贵溪?”
  郑菀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此时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早心如明镜,却只看着她在那穷折腾。
  当真可怖。
  若如此……
  “你——”
  郑菀声音涩哑,在不知多方掌握了多少情况之时,她一字都不敢说,怕说多了漏底,说少了也漏底。
  当真是前也难,退也难。
  “我上界玄异之事、玄异之人繁多,有一种人,天生通明,在即将遭逢大难时,会心生感应,对未来如何提前预知,菀娘——你可是如此?”
  完了,他都知晓了。
  郑菀压下慌乱,下意识想揪他袍角,谁知这回,他竟不让抓了。
  她应该透多少呢。
  “所以,你与我从相识,到幻境,甚至到现在,一步步,皆在你计算之中,是也不是?你知晓多少?”
  郑菀摇头:“不,不是。”
  她道:“并非全部是算计。”
  郑菀料想,崔望也只猜她知晓一部分,却绝不知道,她几乎看到了他整个人生。
  她摇头:
  “有一日,我阿耶突然被罚跪安雎门,那时我与你是第一次见,崔望你可还记得?”
  “记得。”
  “我当时晕了,叫御医一块送了回去,若你打探仔细,该知晓,我素有心悸,每每心悸我郑家都遇大事,此次也是一夜听风雨,醒来时隐约看到一些。”
  “看到了什么?”
  “便看到我郑家满门倾覆,我、我会受颠沛流离之苦,徒徙三千里,最后凄惨而死,我阿耶阿娘都会死。”郑菀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便有了笑,“上苍垂怜,与我示警。”
  崔望阖起了双眼,只觉得那灌入腹中的梨花白从脑子里褪去的干干净净,拨开迷雾,方见青山。
  “所以,你便百般讨好我?”
  他沉声问。
  “那我该如何呢?”郑菀惨然一笑,玉白的小脸此时全是瑟瑟,仿佛受了霜打的花儿,“我不想坐以待毙,寻一线生机,有错么?”
  “……我知你会在梅园出现,却不知会在何处,只是听闻从前欺负我之人也会去,便想叫他们出个丑罢了。”
  “鸡血石簪子又如何解释?”
  “自然是打听得来,当年之事虽说隔了有六七年,可要真打探,还是能打探得出来的,那柳家庶女救了人,又多了一支簪子,簪上有个‘崔’字,不难猜。”
  “你早知道石舫上有幻境?”
  崔望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压下快将心尖烧成两瓣的岩浆。
  “这我如何会知?”
  郑菀瞪大眼,眼里全是好奇,“大人那边的通明之人,能知晓旁人的命运么?竟如此神异。”
  崔望问老祖宗:
  “通明之人除了预知切身命运,可还能看到旁人的生命轨迹?”
  “你当是看说书呢,想看就看啊,他们这等人得天眷顾,有一线生机,可也只看得到与自己切身相关的,至多血缘至亲还能一起看些,但大都是零碎不成型的。”
  崔望不作声。
  他只觉得自己身体快被烧穿了。
  火山底下的岩浆,一半成了烈焰,一半成了死水,他的心口一边被火烧,一边被冰冻,搅和得他——
  “这般看来,你对我所谓真心,全是算计。”
  他缓缓道。
  便在这等痛感里,崔望居然麻木了。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只待去了玄苍界,解了蛊,这所有种种,便都会烟消云散。
  第28章 剜心肠
  窗外是暮霭沉沉的夜,更夫敲起了梆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月亮悄悄地躲进了云层后面,崔望面色掩于烛火,郑菀一时瞧不真切,只能瞧清他挺直的鼻梁下,一双薄唇紧抿。
  听闻唇薄之人最是薄情,可郑菀能忆起的,大都是那双唇的温度,冰冷的,需要摩挲许久才攀升起一点儿热度。
  “郑菀,你可以走了。”
  崔望突然丧失了继续听她辩解的兴趣,觉得一切都没甚意思。袖口风动,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请。”
  “不,我不走。”
  郑菀忽而生出一种感觉,若此时走了,恐怕以后都将再踏不进国师府半步。
  她快走几步,一把抱住崔望,双臂紧紧地环住他,摇头道:
  “崔望,我不走。”
  她抬头,一张脸已是泪流满面,“崔望,你别赶我走,我不走,我对你是真心的,你信我……”
  “我真的是真心的。”
  郑菀喃喃道。
  “真心?”
  崔望站在原地,只觉得这凡尘的夜,也没什么不同,该冷时还冷,只是终究太过污浊了。“哪儿来的真心?”
  “……骊泗汤前你救我免于落水,石舫上你为我弹琴伴奏,那时,你并不是国师,我便已倾慕于你,后你成了国师,”郑菀顿了顿,“我既欢喜你是国师,因为我欢喜之人便是我即将讨好之人;又厌憎你是国师,只因从今往后,我对你的欢喜都要掺杂上利用与讨好。”
  “而你在须臾之地,那般险境依然坚持带我下崖,救我于狼群……你这般好,怎能叫我不欢喜、不动心?”
  郑菀声音低了下去,“那时,我是真心的。”
  “所以我斩狼力竭时,你相扑过来也是真心?”
  崔望淡淡地问。
  “是!当然是!”
  她的眼里流露出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便仿佛是孩童意图在向尊敬的大人证明自己,“我那时只是想去接你。崔望,我手都断了,很痛。”
  “郑菀,别骗人了。”
  崔望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却被郑菀抓住,又迅速扣了上去,她摇头,眼泪不住地流,“崔望,你信我,我没骗人。”
  “我那时真的是想救你。”
  她执拗地道。
  “那传送阵前扑来,替我身受那乱箭穿身之苦,也是为了救我?”
  “对着此物说。”
  但见拂袖一挥,一株眼熟的青碧植株落地,见风就长,不一会便长至一人高,抽条、舒展,直到最后在顶端生了一枚朱果。
  “说!”
  郑菀瞠目结舌,一时口不能言。
  她原以为此物神异,崔望上回用了,后来没见再用恐怕是没了,没想他竟还有一枝,还在此紧要关头对她施用。
  “烬婆婆,烬婆婆,快帮帮我。”
  烬婆婆慢吞吞出来,见此,只道:
  “此子心绪翻涌,以我灵魂之力,或可能瞒过。”
  “说。”
  便在郑菀张口要回时,却见崔望抬袖弹出一道紫色雷罡,那雷罡倏忽而去,将青玉碧株打得焦黑一片,朱果顷刻化成飞灰。
  “崔望!我还未答。”
  “我替你答。”
  崔望缓缓道,“你以性命作赌,便是为了趁我心防大开之际,于我身上下蛊,当真好心计,好决断。”
  郑菀心内巨震,他竟知道了?!
  他何时知道的?
  她抬头,泪水凌凌,眼已经叫泪糊了,“崔望,崔望……我不过是太欢喜你了,我做尽所有、拼却性命,也不过是为了让你哪怕喜欢我那么一点儿,我不愿意叫旁人分去你……”
  “……崔望,你信我……”郑菀踮起脚尖,双手攀住他脖子,将面孔往他脸上贴,继而又用唇去触碰他的唇角、脸颊,眼睛,“崔望,我慕你爱你敬你,不能没有你……”
  泪水打湿了崔望的前襟,他能感觉两人相贴之处湿淋淋的。